夜晚的寒風凜冽,吹散了鍋子裡冒出來的熱氣。
齊樂人哼著走調的小曲,用長勺舀出了一大碗水母湯。這種漂浮在天空中進行光合作用的水母,在被煮熟之後變成了一團一團黏糊糊的膠狀物,可能是因為煮過頭的關係,它的顏色也變得十分詭異,讓人懷疑碗裡的東西是一碗拌了水的泥土。
「可以吃了,給你。」齊樂人把水母湯遞給寧舟。
寧舟看著碗裡的不明物質:「……這是什麼?」
齊樂人眨了眨眼:「魔界主要食物——水煮蔬菜。」
寧舟抿著嘴唇,捧著大碗,和碗裡的不明物質對視了足足有半分鐘。
然後他鄭重地說道:「我以前吃的蔬菜……」
不是這樣的?齊樂人在心中幫他接了下半句話。
可有時候,寧舟總有出人意料的話語。比如現在,他說道:「……可不會飛。」
寧舟說他以前吃的蔬菜不會飛。
不會飛!
齊樂人被戳中了奇怪的笑點,頓時樂不可支。
可不是嗎?人間界的蔬菜不會長出氣囊飛到高空中進行光合作用,也不會到到處飄來飄去,候鳥似的四處遷徙,追逐陽光雨水。
剛才煮菜的時候,寧舟用嚴肅中帶著嫌棄的眼神,時刻關注著這鍋蔬菜湯一點點變得顏色怪異。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對齊樂人的烹飪技巧提出委婉的意見,可他自己也不確定這種奇怪的會飛的蔬菜到底應該怎麼煮,他只好保持了沉默,最後迎來了一碗顏色和氣味都寫著「不好吃」的晚餐。
他一定很後悔。
齊樂人又一次被自己的想像可愛到了,他握著拳,抵在嘴邊偷笑。可越是想忍住,就越是忍不住。
這份忍耐,在寧舟嘗了一口會飛的蔬菜湯之後,徹底破功了。
寧舟臉上的表情從猶疑蛻變為震驚,又從震驚化為了恐懼,最後,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這碗蔬菜湯,似乎在思考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難吃的東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齊樂人笑瘋了。他又倒回了毛毯堆里,抱著身上的長毛斗篷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痛了。
寧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他板著臉,懷疑這又是魅魔的惡作劇。
齊樂人笑累了,他氣喘吁吁,眼角微紅,睫毛上掛著幾滴笑出來的眼淚,立刻被寒風凍結,隨著他眨眼,盈盈地掉進了斗篷的長毛里。
他隨手擦了擦眼角:「好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可不能再這麼笑了,再笑下去肚子好痛。」
寧舟記不清自己上一次笑得停不下來是幾歲的事情了,那一定是很久遠的事。因為,自從進入永無鄉教廷,他就再也沒有那麼笑過。
他不再用笑表達喜悅,他甚至不再追求快樂。於他而言,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是內心的平靜安寧。他要的也只是那份問心無愧的寧靜。
可他真的不再渴望快樂了嗎?
寧舟看著自己未來的愛人:他也給自己盛了一碗水母湯,端起來嗅了嗅,像是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在試探擺放在它面前的食物。
「好像真的有點難吃。吃下去就會……」罪魁禍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被毒死的鬼臉。
像是一片柔軟的羽毛,在寧舟的心頭上拂過,痒痒的。
「我們把它倒掉吧?」他未來的愛人提出了一個誘人的提議。
他很心動,怦然心動。
「或者丟給獅鷲吃。」壞心眼的魅魔指了指遠方茫然的獅鷲,後者還不知道自己要遭遇什麼。
他突然笑了。
齊樂人怔住了,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十八歲的聖騎士微笑著,他年輕而英俊的臉龐因為這個笑容而光彩奪目。初見時的警惕與懷疑、冷漠與銳利,在這個笑容中冰雪消融。
「不行。浪費是可恥的,我們必須把它吃掉。」他嚴肅地說道,「全部吃掉。」
齊樂人呆呆地張開了嘴。
「是你煮的水母湯,你至少要喝一半。」他繼續說道,笑容里多了幾分不那麼「寧舟」的東西。
正是這些東西,讓他從一個茫然無措被帶回過去的人,變成了一個活在當下的人。
不是寄託著未來的剪影,而是曾經被凍結在永無鄉極地冰雪之下的,真正的他。
齊樂人目瞪口呆。
「我可以提供黑麵包。雖然也很難吃,但是泡在湯里的時候還可以咽得下去。」他說著,將兩條堅硬得如同鐵棍的黑麵包放在了齊樂人面前,眼神里暗藏挑釁,還有少年人那小小的報復心。
這一刻,齊樂人恍恍惚惚地心想。
欺負老實人是會有報應的。
寧舟,大概,可能,也許,並不像他想的那麼老實呢。
………………
一對傻瓜情侶正在和一頓難吃的晚餐做鬥爭。
齊樂人很有自知之明,他向來是個不為難自己的人,雖然說不上驕奢淫逸,但條件允許的範圍內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這才是正常現代人的思維方式。
但是寧舟不是。
他是個習慣刻苦的人。
他不會餓著自己,凍著自己,但餓了的時候選擇能夠填飽肚子的食物,而不是美味珍饈,寒冷的時候穿上足以禦寒的衣物,而不是錦衣華服。
克制、節制、心懷感恩,而不去妄求更多。
所以,不浪費食物,是從小被灌輸在他腦中的原則。
他遵循這個原則,區別在於,未來的寧舟會在齊樂人吃不下的時候默默掃光桌上的剩菜,而十八歲的寧舟……
他盯著齊樂人的碗,裡面剩了一大半顏色古怪的水母湯,還有被泡得鬆軟但依舊不可口的黑麵包。
「我真的吃飽了。」齊樂人慾哭無淚地說道,「我一點也不餓了,三天三夜都不用吃東西。」
他真的可以幾天不吃東西,對一個接近領域級的人而言,進食已經不是必須的事情了。
「你一共只吃了三口。」寧舟拆穿道,「三口是不可能讓一個成年人吃飽的。」
「這個很頂餓。」齊樂人睜著眼睛說起了瞎話。
「我吃過,並不頂餓。」寧舟說,還用眼神譴責一下說謊的魅魔。
寧舟竟然和他抬槓!
這小子竟然會和他抬槓!
果然還是個幼稚的小鬼!
齊樂人又好氣又好笑。雖然互相抬槓也很有趣,但是作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他有的是辦法讓不成熟的小孩子聽話。
他不說話了。
一片沉默中,只有篝火燃燒時輕微的噼啪聲,還有冷風吹過雪松林,樹梢輕輕顫動的聲音。
也許還有心跳聲和呼吸聲,自己的,對方的。
安靜之中,寧舟心神不寧,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不由偷偷看向沉默不語的齊樂人。
魅魔低著頭,毛茸茸的斗篷把他裹得嚴實,衣領處的絨毛在寒風中微微拂動著,好像在輕吻他的臉頰,而他卻無知無覺。
慾念的美艷與靜謐的純情毫不違和地同時存在於他的身上,前者是魅魔的形體強加在他身上的,後者卻是他自己的。
他低垂著眉眼,看著雙手中捧著的湯碗,裡面的水母湯已經冷了,一絲熱氣也沒有冒出來。他的嘴唇是紅艷得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唇色,緊緊地抿著,抗拒著這討厭的食物。
許久,他終於鼓起勇氣,小聲問道:「你還吃得下嗎?」
寧舟沒能立刻回答。
魅魔抬起頭,臉上透著害羞的薄紅:「我們做個交易好不好?你吃掉剩下的水母湯,我幫你治療,好不好?」
「……」
見寧舟還是沉默。
魅魔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小心翼翼地往他那邊靠了靠。斗篷下,那條不安分的尾巴悄悄地爬了出來,撒嬌似的在寧舟的手臂上戳了戳,又蹭了蹭。
魅魔的臉更紅了,他趕忙把自己的尾巴認領了回去。
「浪費是不好的,但是我真的吃不下去,我從來沒吃過這麼難吃的東西。」魅魔可憐兮兮地說著,含羞帶怯地瞥了他一眼,生怕年輕的騎士毫不留情地拒絕他,「我不喜歡吃這個……你幫我吃掉吧,然後我幫你治療一下……」
魅魔伸出手指,俏皮地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隨著他的動作,他的左眼輕輕閉上,又飛快睜開。
這個眨眼,像是似有若無的勾引,又像是純情得不含慾念的撒嬌。
魅魔焦糖色的眼瞳,在這一睜一閉間迸射出了無窮的甜蜜,足以讓一切苦澀難吃的食物都染上純淨的甜。
他是故意的。寧舟心想。他在狡猾地展示自己的魅力,巧妙又不做作地勾引他同意,他在撒嬌。
而且,他篤定他這麼做是有用的,狡猾的魅魔對此信心十足,因為他一定沒有失敗過。
他也確實不會失敗。
因為在大腦做出任何指示前,身體已經先一步動了起來——寧舟默默地接過了魅魔手中的水母湯,乾脆利落地一飲而盡。
把顏色可疑的水母塊,泡得糊掉的黑麵包,還有冷掉的湯汁全都喝下去了。
味覺好像在這一刻壞掉了,他嘗不出這糟糕的味道,他只覺得很甜。
不是來自於舌頭,而是來自於心臟。
魅魔驚愕地張開了嘴,看著他喝空了湯碗,傻乎乎地鼓起了掌。
他拍著手,滿臉驚嘆和崇拜:「你真的喝完了!」
寧舟放下湯碗,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是內心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驕傲,就像每一次完成教廷指派給他的任務時那樣。
魅魔甜甜地笑著,連聲誇獎他了不起。他的嘴巧舌如簧,把喝掉一碗難喝的蔬菜湯說得好像打敗了世界意志一樣偉大。
他誇獎聖騎士的勇氣、毅力、善良和犧牲,好像寧舟剛剛從成千上萬的惡魔包圍中將他拯救出來似的。
可他只是幫他喝完了一碗水母湯。寧舟不由地臉紅,幾次想要制止魅魔不知羞恥的吹捧,但是魅魔總有辦法換個角度繼續夸。
寧舟忍無可忍地轉移了話題:「這個,是魔界的主食嗎?」
魅魔點了點頭:「你在魔界經常吃這個。」
寧舟的表情凝重,仿佛未來是刀山火海:「看來,我未來的生活……很艱苦。」
魅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就笑起來,讓寧舟不解。但是他喜歡看魅魔笑的樣子,他的臉上洋溢著快樂,這種快樂總是悄無聲息地傳染到他的身上。
「是很艱苦。」笑夠了的魅魔眼睛裡亮晶晶的,「你還是睡在儲藏室里,睡的是硬木板床,睡前要讀一會兒教典。心血來潮時抽查惡魔們的教典學習狀況,考不及格就砍掉它們的腦袋。所以它們只好一刻不放鬆地鑽研教典,幹壞事的時間都少了。」
寧舟認真地點頭:「很好。」
魅魔微笑著,柔情似水地看著他:「而我們,每天午夜時分,我們都要喝一杯赫里斯瓦托白咖啡,借著這種咖啡的魔力,我們會看到彼此。即使我們三年沒有見面,但對我來說,你從來沒有離開過。你一直……」
魅魔將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那裡是他跳動的心臟,是愛人贈予他的逆鱗。
「你一直都在我的心裡。」他說。
這一刻,寧舟恍然覺得,日記本中那悲慘到絕望的未來,其實並沒有他想像的那樣可怕。
他帶著愛與希望,心懷對光明未來的嚮往,自願走進地獄裡。
他被人所愛。
他不再孤獨。
作者有話要說:
樂妹:作為一個成熟的大人,我有的是辦法讓不成熟的小孩子聽話!
然後,開始撒嬌。
這就是成熟的大人嗎?
寧舟根本把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