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教規,他會被教廷處死。
如果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的話。
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是同樣在庭審中的齊鈺修,他為自己的兒子辯護:「樂人的母親是一隻魅魔,但是他從小由我教養,很少接觸他的母親。我教育他熟讀教典,遵守教義,他是一個品行端正的孩子,對主充滿了虔誠之心,縱使他有惡魔的血統,他的靈魂是主溫馴的羔羊。」
異端審判庭中,主教們竊竊私語,交換著各自的意見:
「沒有證據證明,這個孩子會像他的母親一樣放蕩墮落。」
「可他有惡魔的血統,你在相信一隻惡魔嗎?」
「我只是相信我的同僚教士。齊鈺修是虔誠的。」
「虔誠?他已經被魅魔引誘了,還和魅魔生下了一個不潔的子嗣!」
激烈的討論中,異端審判庭的側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
門後的守衛正要阻攔這個大膽的闖入者,但是在看清來人的那一刻,守衛們交換一個眼神,默默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個黑髮藍眼的少年從側門後閃了進來,審判庭的嘈雜討論聲突然安靜,所有人都看向那扇角落裡不起眼的側門。
瞬間的寂靜,讓偷偷進來旁聽庭審的少年僵住了。
他扯了扯沾滿了風雪的斗篷,發現自己成為了庭審焦點的那一刻,俊俏的臉蛋浮起了不知所措的薄紅。
「瑪利亞的兒子怎麼來了?」一位主教輕聲問道。
「大概是覺得新奇吧。他以前生活在黃昏之鄉,可能沒見過惡魔。」
旁邊的主教們齊聲輕嘆了一口氣。
其中一人低聲說道:「我記得,瑪利亞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能外出執行任務了吧。」
「瑪利亞的天賦是神賜的,我們不應當奢求主,將天賦賜予所有人。不可生貪婪之心,更不應當質疑主的神恩。」另一位主教說道。
「只是,總有些可惜,如果這孩子……」
沒有人指責寧舟什麼,但是言語間的失望卻不言而喻。
教皇阻止了主教們的談論,和藹地對寧舟說道:「孩子,到我這裡來。」
原本想在後面找一個座位的寧舟,並不那麼情願地走上了陪審席,在教皇冕下的座位旁站定,挺直的脊背與緊抿的嘴唇,無不昭示著他的緊張與僵硬。
教皇冕下親切地安撫了他幾句,然後勉勵道:「你能來看庭審,我很高興。以後也要多參與教廷的事務,這有助於你增長見識。」
主教們也紛紛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正該如此。」
所有人都對他親切友善,滿懷期待,不經意間就默認了他未來會成為教廷中重要的一員。寧舟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他沉默地低下了頭,回應了教皇與主教們的期許。
十四歲的少年,成為了庭審中唯一站在陪審席上的人,身邊是教廷的高層神職人員。任何一個走進這間審判庭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他擁有獨特的身份地位,讓他如此尊貴,卻又如此格格不入。
他小心地站在不屬於他的位置上,警惕地看著審視著庭中唯一和他同齡的陌生人,據說那是一隻人類與魅魔的混血幼崽。
那個孩子看起來比他還小一些,圓乎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見寧舟注意到了他,他焦糖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身後的尾巴呼啦嘩啦地搖擺著,任誰都看得出他此刻心情激動。
這就是惡魔嗎?
寧舟不覺皺起了眉。總覺得他看起來很弱的樣子,除了身上多了一條尾巴,其他地方和人類毫無區別。
齊樂人激動壞了。此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是十四歲的寧舟!
他才剛開始抽條似的長個子,體重跟不上身高的發育,顯得身材修長,卻略顯單薄。
成年之後的寧舟,五官輪廓深刻,英俊逼人,沒有人會錯認他的性別——除了在性轉副本里被「女神」迷暈了頭的齊樂人——但是如今的寧舟,更像是年輕時的瑪利亞。
介於孩童與少年年紀之間的寧舟,因為謹慎小心而顯得文雅嫻靜,長大後的銳利鋒芒與壓迫感還沒有出現在他的身上。他既不是十八歲時初出茅廬的教廷聖騎士,更不是二十五歲時令整個魔界顫慄恐懼的毀滅魔王。
他只是一個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卻在心裡默默藏了很多事的孩子。
齊樂人支棱起來了,他要立刻搞定庭審,蹭到寧舟身邊去,死皮賴臉地跟十四歲的寧舟做朋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認識一下這位可愛的「小朋友」。
但是,寧舟會接受一個混血魅魔做他的朋友嗎?
齊樂人不禁有些糾結,要讓十四歲的寧舟願意和他做朋友,至少得讓教廷相信他是虔誠的。
可這要怎麼做呢……
他現在的身體並不是自己原本的身體,重生的本源力量還能夠使用,但是技能卡並不在他的身上。
雖然他很想在教廷面前表演一番「蒙主神恩,死而復生」的戲碼——說不定能在教廷騙到一個聖徒的名號呢——但是沒有【SL大法】,他沒法這麼浪。
在規則允許之內,他只能……
齊樂人無聲地嘆了口氣,只能靠賣慘了,幸好這個項目他也很熟練。
主教們討論完了對齊鈺修的處置,他被剝奪了樞機主教的職務,將以普通戰士的身份,去北大陸最危險的地區與惡魔戰鬥。這已經是教廷網開一面的結果了,如今北大陸信仰動盪,各地都急缺人手,齊鈺修身為一名樞機主教,有著豐富的與惡魔作戰的經驗,教廷不打算浪費他的價值。
剩下的就是對齊樂人的處置了。
主教們仍然在為要不要處死他爭論不休。這無疑是最安全的做法,一個絞刑架或者火刑架,就可以永絕後患。
「不潔的異端必須被處以火刑!」
「我不反對對異端處以火刑。但是別忘了,這個孩子是一位虔誠的信徒,縱使他有惡魔的血統,但他的靈魂皈依了我們的主。如果我們把一個虔誠的信徒送上火刑架,這是在殺死我們的同胞。主不會讚許這種惡行。」
這兩派的意見陷入了僵持,雙方各執一詞,各自引經據典地論證了起來。
眼看著庭審變成了教義辯論,教皇攤開雙手,手心朝下在虛空中按壓,磅礴的神聖力量覆蓋在所有人的頭頂,迫使審判庭回歸寂靜。
「問題的關鍵,在於定性。這個人類與惡魔的孩子,屬於人類,還是屬於惡魔。」教皇說道。
審判庭下,齊樂人知道自己表演的機會來了。
能不能獲得教廷的赦免,就在此一舉!
在所有人的見證下,這隻人類與魅魔的混血幼崽站了出來,他面朝教皇,微微俯下了身,行了一個標準的教廷禮儀。
「冕下,請容我為自己申辯。我從出生起,就被我的父親嚴格地教養著。我深信自己是人類的一員,從未覺得自己是惡魔。但我身上有惡魔的血統,我的身是污濁有罪的,我因此痛苦不堪,懷疑自己死後會落入地獄中去。幸而,教典告訴我,人人生而有罪,唯有篤信我們的主,才能得到救贖,在永恆的天堂中歡欣喜悅。所以,主會救贖我嗎?」
審判席上,主教們審視著這個十四歲的孩子,無論以人類還是魅魔的年紀推算,他都只是一隻幼崽,眼神清澈潔淨,還未沾染人世間的種種陰暗,他誠心誠意地向這群掌握他生殺大權的人求教:一個篤信主的混血惡魔,是否可以得到主的救贖。
「你有惡魔的血統,你何以證明你的虔誠?」教皇問道。
庭中的孩子沉默了,他低著頭,緊緊地抿著嘴唇,許久,他似乎下定了決定,孤注一擲地抬頭道:「如果我剔掉惡魔的骨,流盡惡魔的血,主仍然不令我死,那便是祂明白我的虔誠之心。」
說著,他拔出了一把隨身的小刀,審判席上的寧舟一眼就看出這是一把用來削炭筆的小刀,難道他也會畫畫?
寧舟完全沒想到他會做什麼,下一秒,他被這血腥的一幕震住了:
這隻魅魔的混血幼崽一手抓住了自己的尾巴,拿著刀的另一隻手,毅然決然地割了下去——剎那間,鮮紅的血液灑滿了審判庭潔白的大理石地面。
「樂人!」他的父親不顧守衛的阻攔,衝過來抱住倒下的他,要給他治療。
這個孩子疼得滿臉是淚,但他堅定地搖頭:「不要治我,讓它流下去!」
守衛們趕緊上前帶走了他的父親,任由這個孩子一個人躺在血泊中。
他的手緊緊地攥著已經被割斷的魅魔的尾巴,那是他母親給他的骨,他親手剜去了。現在他要流血,流盡惡魔的血,直到他被寬恕。
審判席上的主教們面露動容之色。
這血腥慘烈的一幕,直擊每一個質疑者的內心:這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縱然他有惡魔的血,但他如此虔誠勇敢,堅毅篤信,如若真的叫他死,那便是對同胞的迫害。
但是,如果這只是惡魔狡猾的伎倆呢?皮肉的苦,換來活下去的可能,這是惡魔會做的事。
「冕下。」審判席上,一直保持沉默的寧舟低聲對教皇說道,「您……相信他了嗎?」
教皇那雙歷經風霜的眼睛,從容不迫地看向寧舟:「你已經相信他了,對嗎?」
血泊中的混血魅魔幼崽失去了意識,被他剜去的尾巴也在血中,那血泊不斷漫延,宛如徐徐綻開的死亡之花。
濃濃的心悸感折磨著寧舟,靈魂深處,仿佛有人在不斷催促他:不要讓他受傷,不要讓他死,去救他!
「我可以監督他!」年少的寧舟第一次對教皇提出了請求,「寸步不離地監督他,如果他有任何不端的行舉,我會親手處決他。在那之前,我們應該相信他是清白的。」
教皇和藹地對他說道:「他是惡魔的後裔,也許他包藏禍心。在他證明自己的虔誠之前,我不能讓你冒險。」
這是身為監護人的教皇,對瑪利亞之子的保護。
「但是他就快死了!」寧舟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引來了周圍幾位主教驚愕的側目,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情緒激動。
「那便是主叫他死。」教皇說道,威嚴而無情,「寧舟,不可質疑主。」
不可質疑主,即使祂帶走了他的母親。不可質疑主,即使祂要叫一個無辜的孩子流血而死……
年少的寧舟握緊了自己的手,他想衝下審判席去救人,可是對教皇的敬畏又讓他邁不開腳步。
「我聽不到他的心跳了。」其中一位主教說道,「這孩子應該已經死了。」
寧舟的腦中一片空白,在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他已經衝下了審判席,抱住了血泊中面色蒼白的混血魅魔幼崽。
他恐懼得無以復加,顫抖的手摸上了混血魅魔幼崽慘白卻還溫熱的臉,他真的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死了。
不應該是這樣,他們才剛剛見面,還沒有交換過彼此的姓名,他就這樣死去了。
也許他們本可以成為朋友,也許他本性難改最後成為了他的敵人,但死亡抹去了所有可能的未來,為這個孩子的人生畫下了蒼白的句點。
靈魂中仿佛被鑿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深藏的怨恨、痛苦、惡欲呼嘯著湧出,寧舟湛藍的眼底浮現出了淡淡的猩紅……
就在這時,被他抱在懷裡的混血魅魔幼崽突然散發出了微弱的光。
那淡淡的光芒中,一股充沛的力量包裹住了他,那力量是如此神奇,能讓流逝殆盡的生命力重新回歸身體,它令死者復生。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已經停止了呼吸的蒼白屍體重新有了血色,噗通,噗通,噗通……心跳聲再一次從他的胸腔中傳來,他開始呼吸。
死去之人緩緩睜開了眼睛,澄澈而懵懂的焦糖色眼眸對上了那雙暗藏著猩紅的藍眼睛。
混血魅魔的幼崽微微驚訝地瞪大了眼,隨即綻開了一個感激的笑容。
「是你救了我嗎?」他這樣問道,微微發冷的小手緊緊握住了寧舟的手。
寧舟的腦海中無聲地浮現出了一個回答:
不,是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