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暢心
千言萬語道不盡,可是總要走。
留下來……,那可能是一家子死。
賈敬貼著女兒的小臉,聽她滿是童稚的『咿咿呀呀』,他到底走向了沈檸。
「對不起……」
把女兒交出去時,他徑直直起腰,沒管鬍子被扯的痛。
鬍子再痛,沒他此時心裡的痛。
上一次離家,有夫人和他一起,他們就住在京郊,逢年過節還能回來,可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回來的資格了。
他——死了。
他辜負了父親和叔父的期望,沒有擔起家族;辜負了沈氏,讓她受盡人間冷暖後,還不能陪她終老;辜負了太子,更辜負了自己……
他三歲進學、五歲練武,不到二十便中了進士。
皇上當他是子侄,太子當他是兄弟,他雖是文人,可出入京營,一聲令下,萬馬奔騰……
他助太子改革弊政,他們想富國強民。
可是……
賈敬慢慢的後退。
借著明明滅滅的燭火,他想看一眼,再看一眼這個陪他風風雨雨了大半輩子的妻子。
賈敬的眼中又酸又熱,可是他不想哭。
眼淚會模糊視線,讓他無法再看妻子和女兒最後一眼。
可是腳後跟已經感覺到了門檻。
賈敬在沈檸想要開口前,猛的轉身,大步離開。
焦大看了一眼屋中抱了孩子的太太,顧不得說話,也急忙跟上。
府衛們沒那麼菜,他必須跟上老爺,要不然他走不出去。
「二小子!」
焦大跟上賈敬的時候,前面本來要過來的巡衛頭也不回的轉道走了,「我在馬口巷有個宅子,後兒回家,你把我要的東西帶過去。」
「……好!」
賈敬低聲應了。
他知道,焦大是在告訴他後天去拿藥。
他和沈氏的談話,焦大全程都聽著呢。
「您年紀大了,多保重身體,不是什麼大事就交給下面的小子。」
「放心,我老頭子現在還能吃兩大碗飯。」
焦大可不認為自己老了。
如今他管了多少人?
兩府的小廝輪流著在他那裡受訓呢。
還有幾位小爺……
「到了外面,不要想其他,多吃飯。多吃飯才能有力氣,才能幹你要乾的。」
他想說才能殺你想殺的。
其實要不是他年紀一大把了,坐不了船,早就殺到倭國去了。
這一會焦大其實是羨慕賈敬的,他道:「二小子啊,到了那邊,天大地大,你老三。」
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在自己家的地盤要顧忌這個,顧忌那個,但是到了倭國,那就放開手腳的干。
「幹得差不多了,就到處玩兒去。」
聽太太的,把羅剎國什麼的都走走。
焦大相信聰明的老爺能聽得懂,「沒銀子就回來,大爺我攢了點,都給你。」
賈敬:「……」
他心裡的傷感被這粗老頭三下五除二的,居然丟了不少。
「您有多少?」
賈敬不能不好奇。
實在是這老頭有個非常不好的習慣,就是跟他爹似的愛喝酒。
他爹有皇上賞,有同僚、下屬送,看到好的,他也有銀子買。
可是,焦大就不一樣了啊!
那每晚的一壺半壺酒,可是真金白銀。
剛發月錢的時候,他喝好酒。
月底沒錢的時候,十文錢半斤也常干。
等到十文錢都沒有的時候,他就去蹭他爹的酒。
蹭府里的所有人的酒。
哎呀~
賈敬從小到大,因為他這個酒……,都受過老爹和他的不少氣。
「唔~」
焦大還不知道人家想啥,但是老頭子昂了腦袋,「算算差不多三百來兩吧,給你一百五十兩。」
三百兩?
真的假的?
賈敬超級不信。
雖然沈氏回府後,提高了焦大的待遇,可再提高也不能這麼多。
賈敬不相信這老頭老了老了,還能轉性不喝酒了,去存錢?
「你這什麼眼神?」
焦大看他的樣子,忍不住吹了吹鬍子,「就說要不要吧!」
「要!」
難得老頭子還能給他錢,怎麼能不要?
不過賈敬還懷疑他吹了牛,就道:「窮家富路的,要不,您都給我得了。」
焦大:「……」
他想捶他。
「呦,您真有三百兩?」
賈敬一看老人家那樣,就知道真沒吹牛。
哎呀呀~
什麼時候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他怎麼不知道?
「要不然呢?」
老頭子哼了哼,「給你銀子你還跟我老頭子討價還價,當我非給你不可啊?兩百兩,愛要不要,不要拉倒。」
不是他想存,實在是他沒地方花了。
那個給看平安脈的陳掌柜非說什麼,喝酒可以,但不能喝多。
為此特別找了太太,太太就規定他每晚一兩酒,逢年過節或者什麼特殊日子可以放寬到二兩。
這酒也不用他買了,大爺喝啥,他喝啥。
大爺的酒,可都是好酒。
喝了這麼多年的酒,好酒孬酒,老頭子是知道的。
為了每天的好酒,他只能妥協。
於是銀子就這麼存了下來。
不過能存這麼多,主要還是因為,幾位小爺過去時,都送了拜師禮。
他吃喝睡,衣裳鞋帽全在府里,好多東西就用不著,讓人幫忙賣了些,這才攢下三百二十兩。
「要,誰說不要了。」
賈敬難得的笑了下,「您都給我換成碎銀子。」
老頭這紅光滿面的,一看就是家裡照顧的好。
長者賜,不可辭!
他爹娘爺爺都不在了,隔壁的嬸娘又不能知道他的情況,說起來,除了夫人,也只有焦大能給他了。
兩個人越走越遠,靈堂里,沈檸小心把女兒小手上的鬍子收起來。
這東西可不能給別人看到了。
不過倒是可以給女兒留著。
哪天小丫頭非找她問爹的時候,她可以偷著跟她說,她爹去世前,還曾偷著回來看過她,這鬍子就是明證。
沈檸在規定的時間內,把孩子還給了奶娘。
奶娘小心的重新哄娃子睡覺。
老爺沒了,太太傷心,幹什麼都是可以理解的。
隔壁的青竹和保護沈檸安全的聞佩蘭,聽著她的腳步再次往靈堂去,都忍不住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好在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賈珍和尤氏也念著最後一天,其實睡得也並不安穩。
「大爺,你睡著,我去陪母親吧!」
賈珍畢竟有傷。
那肩頭上的箭傷,晚上才換了一遍藥。
尤氏就決定自己起來,去陪婆婆,順便再給公公多燒些紙。
「……算了!」
賈珍按住尤氏,「爹娘感情好,你去了,有些話她反而不好說。」
他忘不了他娘抖著手、白著臉,一磚一瓦給父親收拾的樣子。
「她想單獨陪,就單獨陪吧!」
病了這些天,錯過了許多,想來母親也是遺憾的。
賈珍儘量去理解她,「以後……,我們好生孝順就是。」
「嗯!」
尤氏點頭,往賈珍那裡靠了靠。
這邊,沈檸重回靈堂燒紙未久,焦大就又回來了。
老頭子也沒進靈堂,就在門外不時的來回走著,給她壯膽。
……
京城,壽康宮。
躺著不能動的太上皇聽著兩個太監在那裡一個賽一個的打呼嚕,氣的想磨牙。
曾經,誰敢在他這裡打呼嚕?
就算吃個飯,所有有氣味的,他們也不能吃。
可是如今……
太上皇感覺肚子有些不舒服,想要放個屁,可是下面才一用力,就是熱乎乎的一堆。
夜裡服侍的太監和白天一樣多,但就是戴權都在火盆前打盹。
而床前該關注他的小太監這一會也在打盹。
太上皇又氣又恨,但是待要喝罵吧,他連個正常的音調都說不出來了。
他只能發出『嗚』、『嗷』、『呃』啥的。
自從聽到自己那聲音後,他就不想再說話了。
可是以前,身邊的太監宮女都極有眼色,隨便一個眼神,他們就知道他要什麼,現在……
床前的太監腦袋一點一點的,還睡得非常有勁。
他……
「呃~~~」
太上皇逼不得已,終於發了一個聲。
但這個聲很快就被呼嚕聲掩蓋了。
陪在身邊的小太監還往床柱上靠靠,明顯睡得更熟了。
啊啊啊~~~~
太上皇氣瘋了。
他想殺人,殺所有人。
「呃嗚~~呃噢~~~~」
戴權在恍惚中聽到什麼,不過低著頭的他雖然睜開了眼睛,卻沒有馬上起身。
太上皇如今屎尿都不可控,他們伺候的再精心,其實也就那樣了。
唉~~~
回不去了啊!
這宮裡的所有一切,都變了。
雖然皇上還是天天來,可是以前來,會彎著腰,躬著身,小心陪著太上皇,如今……卻是直著腰,似乎是親切的問候幾聲,再問問他們,太上皇的吃喝情況,其他也就沒了。
每次頂多一刻鐘。
哪怕還是會來匯報朝堂上的情況,但戴權明顯感覺皇帝只是過來走個過場。
太上皇再也不能說這不行,那不行。
再也不能說,唔,人手他已想好,皇帝你擬個旨就行。
王爺們雖然也來,但也沒有待過一刻鐘的,都是過來看看,走個過場,表示一下孝道,問問太醫,問問他們,再給太上皇掖一下被子,轉個身就走了。
戴權重新閉上眼睛。
這宮裡暖和,反正不會凍著太上皇。
每天不停的給太上皇換衣服被褥,太上皇也容易受風。
戴權有時候回去的時候,感覺自己身上都是臭的。
他盡心盡力,至今卻沒一個主子說你辛苦了。
戴權的心挺寒的,尤其昨天皇帝過來問太上皇吃飯的情況,他恭恭敬敬回答,可太上皇卻用一副含怒的眼神對他。
當時皇帝看他的眼神就不對了。
雖然皇帝最終也沒說什麼,但戴權的心始終提著。
他是太上皇的人。
太上皇喜歡甄太妃,他就多顧著些甄太妃。
太上皇喜歡晉王,他就多捧著些。
他也不是不想給皇帝方便。
太上皇剛退的那兩年,宮裡想給皇帝方便的人多著了,可是他們最終都在哪呢?
幾乎都死了。
太上皇最恨蛇鼠兩端的人。
皇帝自身都難保,又如何能護住誰?
如今……
戴權不知道自己老了什麼樣,但他現在不想動。
今天這一切,都是太上皇自己找來的。
他要是不那麼疑太子,太子好好的繼承皇位,他們這些服侍的,再怎麼也能得個平安吧?
但現在呢?
戴權讓自己睡得更熟了些。
壽康宮外安安靜靜。
此時,若說真心祈求太上皇好的,大概只有甄太妃和晉王府的人了。
晉王在宗人府里,他跟皇帝對著幹了這些年,難得能抓住他的把柄,又如何肯放過?
尤其太上皇是真的在他面前倒下的。
能不能找到劉先生,替太子翻案,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晉王明白,皇帝也未必想給太子翻案了。
他只要以孝道把他給按下就行了。
畢竟太子倒了,皇帝得利最大。
外面的風呼呼的,晉王攏了攏衣袍縮在牆角。
這樣的日子,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結束。
此時的他,只有後悔,滿心的後悔。
你說殺人就殺吧?為什麼還要同意人家以火自焚?
賈敬如果不是以火自焚,讓父皇聯想到了太子,又如何會那樣倒了?
啪~
晉王給了自己一巴掌。
如果這世上有後悔藥,他願意付出所有。
可是這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後悔藥。
現在,他只能求自己的母親救他了。
只要母親能到父皇面前,總能求個從輕處罰的旨意。
可直到現在……
晉王忍不住懷疑他母妃已經被皇帝控制,如今也根本近不到父皇面前。
晉王縮著脖子,捂著臉,好悔好恨。
曾經,他才是離皇位最近的那一個啊!
賈敬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要他陪葬?
他在這裡恨的不行,但睡在皇后宮裡的皇帝,這幾天卻睡得尤其舒服。
昨兒內務府把過年要用的東西,全都送到他和皇后處了。
他們終於像真正的皇帝、皇后。
自鳴鐘在外面響了,皇后翻個身,「皇上,該早朝了。」
雖然外面的天還黑著,但早朝不能耽擱。
「唔,我自己起,你睡著。」
皇帝打了個哈欠,按著皇后,自己起身,「有劉安服侍呢,等下了朝,我們一起去壽康宮。」
老頭子那個樣子,他們該照顧還得照顧。
「朕已令甄應嘉進京。」
他跟皇后道:「這事你也得跟甄太妃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