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心頭湧現的巨大羞恥感幾乎將她淹沒,言曦連聲道歉,在眼淚掉落之前逃回房間,那時甚至不敢去看遲墨的眼睛。
她坐在地上,背抵著床,雙手抱膝蜷縮起來,顫抖的手指不斷收緊用力,想要抓住什麼。
淚珠一串一串往下掉,壓抑的抽泣聲越來越大,在接近夏日的溫暖季節,她卻感覺體周寒意遍生。
夜裡襲來的涼風吹散不久前溢滿室內的溫馨與甜蜜,猶如過眼雲煙,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是她從未經歷過,卻在此刻,害怕得要命的痛。
不是所有心動都能得償所願,就算她再傻,這個道理也該明白。只是那種陌生的感覺,第一次出現,就令她難過到不能自已。
作為保鏢,遲墨盡職盡責把她守護得很好,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貪心。
「砰——」
房門猝不及防被推開,藏在床頭的言曦渾然未覺,直到那人步步靠近。
當遲墨來到房間,親眼看見平日被眾人捧在心間的小公主像被遺棄的小可憐去蜷縮著身子坐在地上哭,高大的身影猛地一顫,引以為傲的理智在她低弱的哭聲面前瞬間潰不成軍。
在對言曦說出那些違心的話後,他無法理清散亂的思緒,糅雜在胸腔那股不受控制的感情緊箍著他,牙齒緊繃著,心底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刺痛。
「言曦。」他嗓音低啞,除了喊她名字,竟說不出一句話。
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言曦驚慌轉身,不想在他面前暴露狼狽的一面。
「對不起,我現在可能……」她努力抑制著抽泣,「可能不太方便跟你,跟你談話。」
伴隨著無法隱藏的抽噎聲,她斷斷續續道出決定,「你放心,明天,明天我就跟你回,回景城。」
只有這樣,遲墨的任務才算圓滿結束。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試圖解釋。
言曦搖頭,「前段時間,真的感謝你,以後,不會再隨便,打擾你了。」
「我真的很抱歉,麻煩你這麼久,對不起。」更加用力的把腦袋埋下去,淚水濕透睫毛,貝齒咬過鮮紅的唇,壓出一抹淺白,轉瞬即逝。
從前很多被她忽視的,現在一點一點呈現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遲墨是唐爺爺最得力的助手,哪裡會缺她這一份僱傭金,分明就是她向唐爺爺提出要求,唐爺爺對遲墨下達命令,才被迫跟在她身邊罷了。
他那麼厲害,隨便替唐爺爺做個什麼事情都比陪著她這個小丫頭強,她居然還想讓人家長期留下。
是她太自私了。
「言曦。」
聽她到現在還把一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遲墨心頭頓時湧起無限悔意。
他單膝跪在地面,顫巍巍伸出手,剛碰到顏希的胳膊,她就反射性彈開,猶如一隻驚弓之鳥。
這絕對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
言曦往後縮退,仍然不肯抬頭。
她不敢再碰,也不想再碰,怕自己收不住那份心思。
「你不用管我了,我只是,我只有暫時點難過。」
「不過沒關係的,我會跟奶奶說,言曦已經長大了,如果她還是不同意,我也可以再找一個人。」到那時,她一定謹記教訓分清僱傭關係,再不會越雷池一步。
手指猝然捏緊,遲墨漆黑雙眸閃過鷹眼般犀利的光。
再找一個人,會那樣不嫌棄的去牽住那個人粗糲的雙手,趴在那個人背上,滿心依賴的抱住那個人睡覺嗎?
他無法想像言曦口中描述的畫面變成現實。
從這一刻,他徹底認輸。
就算她喜歡上別人,也沒關係。
本就該如此。
「你還想去什麼地方,我都陪你去。」
「你是在可憐我嗎?遲墨。」她搖著頭輕喃,「不需要的。」
那樣的跟隨沒有任何意義,而且她已經無法再向以前那樣坦蕩的與他相處。
「是我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
原本那麼真心真意的相信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可現在,無論聽到什麼,心裡泛起的只有苦澀。她太傻了,傻到分不清真假,但她現在一閉上眼睛,耳邊迴響的全是那幾道冷漠交織的聲音。
她說過,遲墨其實是個溫柔的人,哪怕到這一刻,她仍然這樣認為。
正因如此,遲墨極有可能對她心軟。
可那有什麼用呢……
不過是再一次以另類的方式逼迫他去做自己不願意的事罷了。
「你可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我想自己安靜一下,我會調節好自己的情緒。」她想告訴遲墨,她真的已經長大了,不是處處都需要人照顧的小孩。
所以,不需要因她感到為難。
「讓你一個人待在這裡哭嗎?」遲墨不再隨便碰她,兩人相隔不過咫尺,「剛才那些話全都不是真心的,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他從不擅長與人吐露內心,這時候卻不能再忍下去。
他看不得小公主掉眼淚,無論從前,還是現在。
言曦仍然不肯抬頭給他一個眼神,只有不停的抽噎聲。
「別哭了。」遲墨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為難過,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去把說出那些違心話的自己狠揍一頓,「我不知道要怎麼哄你,但剛才那些話都不是真的。」
手指鬆開又握緊,如此反覆幾次,他終是按捺不住,俯身將她整個人都抱起。
「別哭了,小公主。」
身體突然騰空,言曦下意識抱緊身前唯一可依靠的人,更是被他那聲似含無奈與寵溺的「小公主」驚住,怔怔地,只知道眨眼。
「從來沒覺得你是麻煩,這段時間……我很高興。」就像她見到自己喜歡的人,那樣的高興。
「你騙人。」酸澀的情緒在心中翻湧,她把遲墨的衣袖使勁兒攥在手裡,揉起皺褶。
「嗯,剛才騙了你,對不起,不該把自己的情緒施加在你身上。」他無條件接受言曦的一切責備,更直接表態,「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就不會離開。」
手指鬆開衣袖,抵在男人堅硬的胸膛前,排斥的推攘,「不要……不要你。」
「不要我也可以,我自己跟著你,行嗎?」
「不要你跟。」才不需要什麼保鏢,她有私心了,不敢對那個人講。
「其他人打不過我。」遲墨垂下眼,聲音壓近她耳邊,「會被我打跑的。」
到那時,能留在小公主身邊的,就只有他一個。
哽咽的聲音停頓一秒,言曦滿臉錯愕,不敢相信那句無奈的話是從遲墨嘴裡說出來。
「你討厭!」她吸著鼻子,嬌斥聲帶著濃濃的哭腔。
「嗯,我討厭。」遲墨毫不猶豫學她罵自己。
他能感受到言曦的身體已經不再抗拒,一隻手勾在腿間,一隻手攬著她的背,懷抱的重量才能讓他真真實實感受到那人的存在。
眼淚源源不斷淌下來,被眼淚浸濕的睫毛凝成濃密的黑,言曦趴在他肩頭哭到打嗝,遲墨的肩膀濕漉一片水跡。
哭累了,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入夢的時候,眼角仍掛著淚。
遲墨只聽見她的哭聲在變小,隨之傳來的,是逐漸平穩的呼吸。
他扭頭一看,發現剛才在他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孩已經閉上眼睛睡著。
他把人放回床上的時候,那雙細白的胳膊緊緊環在他頸間不肯鬆開,毫無防備的被她拉下去……
「砰——」
雙手急速出動撐在她身側,差點就直接壓了上去。
面與面相對,距離幾乎快到視線盲區,兩道不同的氣息都交纏在一起,房間都在升溫。
睡著的人忽然抽了一下鼻子,遲墨猛地反應過來,迅速拉開距離。
直到確定她是真的熟睡,他才重新走到床邊,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當手指即將觸碰到那雙通紅的眼睛,粗糲的皮膚跟她白皙細膩的臉蛋形成鮮明對比。
他抽回手,隨後取來毛巾替她把臉頰掛滿的淚痕仔細擦乾淨,動作小心翼翼,生怕驚擾到睡夢中的人。
待一切處理妥當,遲墨重新拿起言曦回房時順手放在床頭的相機,將那裡面的視頻挨個播放一遍。
的確很美。
只可惜,不屬於他。
相機歸還原位,遲墨低頭凝視著縮在被窩裡的女孩,寂靜的房間響起一道極輕極淺的坦白,「不是因為唐老的命令,也不是為了什麼酬金,我……」
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
*
隔天,言曦仍然起得很早,卻不見往常的精神氣,從甦醒到現在一直覺得心口悶悶的很不舒服,洗漱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臉色也很難看。
幸虧房間為女性準備的東西基本齊全,她給自己上妝,施了層薄薄的胭脂粉。
她打算在房間多待一會兒,等再晚些時候,就去找宋俊霖和妮可道別。
言曦起身收拾房間裡的屬於自己的少量物品,把相機一併裝起來。她馬上就要回景城,回去的路途應該沒有值得她再紀念的人與事。
剛把相機放進包中,外面傳來敲門聲,她放下東西過去開門,心臟又狠狠地跳了一下,無處安放的手指搭在門邊。
唇瓣嗡動,半天才吐出三個字:「是你啊。」
遲墨瞳孔微縮,托在盤底的手指逐漸扣緊。
以前他每次出現,言曦都會笑著喊他名字。
他按捺住心口翻湧的陌生情緒,儘量保持理智,將手中的食物遞過去,「給你拿了份早餐。」
「不用了,謝謝,我現在不是很餓。」準確來說,沒胃口,吃不下。
「還在生我的氣嗎?」跟在唐老身邊那些年,他被訓練得連情緒怎麼波動都忘記,可就在被言曦拒絕的瞬間,心底慌了神。
言曦卻搖頭說:「沒有的。」
她從來都沒有生遲墨的氣,只是為自己剛發現又失去的小秘密感到難過。
這一否認讓遲墨更加難受。
兩人每天相處近乎一個月,他已經了解言曦的生活習慣,每天早晨都會吃早飯。這已經養成習慣,怎麼可能不餓。
「無論怎樣,吃一點東西好嗎?」
他不斷示好,言曦微微抿了下唇,伸手接過,「謝謝。」
連續兩次道謝,禮貌又疏離。
言曦將盤子拿回房間,忽然想起什麼,轉身提醒,「對了,你可以去準備一下,等會兒我去跟宋俊霖打聲招呼就走。」
關於行程,她不再詢問對方的意見,老闆與僱主之間,應該就是這樣的交流。
下樓之前,言曦努力扯起笑容,不讓旁人察覺端倪,只可惜演技太差,一眼就被看穿。
「言小曦,你心情不好啊?」宋俊霖剛起床,亂糟糟的頭髮還沒來得及梳理。
「沒有呀。」
「小妹妹,撒謊可不是好習慣喲~」妮可今日又換了身更妖艷顯身材的裝扮,不知什麼時候還重做了指甲。
言曦不再糾結心情話題,直接跟他們說明來意,「我要回景城了。」
「不是吧這麼快。」宋俊霖誇張姿勢去捧心臟,「這裡即將碎成一萬塊。」
她果然被逗笑,這次是發自內心的,「歡迎你們以後來景城找我玩啊。」
「你認識的帥哥多嗎?」妮可緊跟著問。
宋俊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她家那兩個哥哥,堪稱人間極品。」
「當真?那還不趕緊介紹介紹,小曦妹妹幫姐姐搭個線唄~」妮可拋出一記媚眼。
「可是我哥哥都結婚了哎。」言曦忍俊不禁,豎起三根手指,盯著妮可的眼睛認真道:「我已經有一個侄子,兩個侄女了。」
「噗——」
好扎心。
「帥哥果然都是別人家的。」說這句話的時候,妮可的視線有意無意飄向言曦的後方,那個猶如守護神般的男人一直緊盯著這個方向。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話說到差不多,宋俊霖也不再挽留,大大方方伸出雙手,「來一個臨別擁抱唄。」
禮節性的擁抱,言曦沒有拒絕。
她分別抱了妮可跟宋俊霖,然而落在其他人眼中,幾乎只剩下她跟宋俊霖擁抱時那刺眼的畫面。
遲墨站再距離遙遠的後方,緊握的手指捏得骨節「咯咯」作響。
從別墅回到酒店,除了必要的指示,兩人一句話沒多說,都緊揣著心事。
遲墨第一次知道言曦的行動力那麼強,說要走,機票就訂在當天。
寧城直接飛景城大約兩個小時,下飛機後,言曦打算自己拿行李箱,還是被遲墨先一步提走。
算了,這也算他工作之內的事務,言曦沒有執意奪回。
身邊有人的時候,她對方位的記憶就會變得特別不敏感,行為上疏遠,某層意識層面依然相信對方,以至於她跟著遲墨上了一輛車才發現並不是回家的方向。
「你要帶我去哪裡?」
「別擔心,只是晚一點送你回家。」
「這是你熟悉的城市,你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地方。」正好行駛經過可停靠區域,遲墨讓司機踩下剎車,最終還是把選擇權交給她,「給我一點時間,可以嗎?」
他完全能預料到,如果直接把言曦送回言家,她一定會以「任務完成」的名義跟他拉開距離,到時候他沒理由繼續留下。
「……嗯。」言曦點頭同意了。
「想去哪裡?」
「就在這裡說好了。」
司機那麼聽他的話,顯然是特意的安排。
果然,在她做出選擇後,司機二話不說打開車門離開。
「你想跟我說什麼?」
「昨晚那些話,不是真的,我從來沒覺得你是麻煩。」
「謝謝你。」謝謝你沒有把我當作麻煩,無論是真話還是為了哄她。
「我小時候走丟過一次,所以家裡人特別不放心,其實沒有那嚴重。」她彎了彎唇角,「這段時間,真的很感謝你。」
她各種禮貌的道歉讓遲墨深感無力,「要怎麼做,你才能變回以前那樣。」
言曦咬唇,正欲開口,手機鈴聲不合時宜的響起,「不好意思,接個電話。」
她拉開車門往邊上走,邊聽邊回應,「飛機準時落地,我已經快到家啦。」
宋俊霖還沒說上兩句,手機就被身邊的妮可搶走,「小曦妹妹,煙花視頻導出來記得發我別忘了。」
「嗯嗯,我記得,到家之後就發給你。」
「愛你,比心,我會想你的~」
「我也會想你的。」她聽到妮可在跟宋俊霖搶手機搞出那些奇怪的動靜,心情也被他們愉快的氣氛帶動,笑了起來。
追隨而來的遲墨臉黑到能滴出墨。
她依然對所有人笑,唯獨撇除他。
她還會跟人用甜甜的語氣撒嬌,唯獨撇除他。
剛掛電話,手腕就被人握住,遲墨把她拉回車上,車門緊閉。
「已經不信任我了,是嗎?」
「打算從今往後,都用這樣疏離得態度面對我,是嗎?」
在言曦還未回神之際,壓迫的氣勢鋪天蓋地向她襲來。有那麼片刻,她被那道冷冽的眼神震懾住,但她並不害怕,因為他是遲墨。
「你在生氣嗎?」言曦後知後覺,生氣的人不是她,而是最先對她說出那些話又反悔的遲墨,「我沒有怪你說那些話,你不用覺得傷害到我或者對不起什麼的,真的。」
遲墨根本不想聽她說這些話,他在意的只是,「打算跟我劃清界限?」
「只是回歸原位而已……」她回景城,他回榕城。
「回歸原位……」遲墨低聲重複著那四個字,覺得好氣又好笑。
「最開始,不是你說要把我買回去嗎?」他托起言曦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看著自己,牙齒磨過舌尖,終是沒忍住喊出埋藏心底深處那個名字,「曦曦。」
曦曦。
這是她曾經親口告訴他的名字。
代表著從最初就被羈絆鉗制,妄想脫離,卻怎麼也割捨不掉那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