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01 02:07:53 作者: 朱朱(zhuzhu6p)
  急診已經過了每天晚上最忙的時候,處於難得的片刻安靜中。陸晨曦將一個頭上纏了紗布的患者送出診室,把放片子的牛皮紙袋、藥單子一併交給他,叮囑道:「從CT看沒有顱內出血,可是中度腦震盪得觀察十二小時。一會兒護士來給你打破傷風針,三天之後門診換藥,一周拆線,以後幹活兒注意點兒。」

  患者點頭,苦著臉道:「真不怪我,你說那扛燈的他也沒聲兒,我一轉頭就撞上了。」然後點頭謝謝醫生後慢慢走了出去。

  陸晨曦轉頭,看到陳紹聰正在門外不遠處抱著手臂看著她,懶洋洋地走過來說道:「沒病人了,休息。」陸晨曦扭頭進屋,甩手把門帶上,陳紹聰卻直接把門推開,一屁股坐在她跟前。眼看他一坐下正要開口,陸晨曦伸手止住他的嘴:「把嘴閉上!不要問我為什麼!」

  陳紹聰依言慢慢把嘴閉上。

  陸晨曦長出了一口氣道:「對葛琳,我可以用最積極、最正面的態度去解釋,但是我沒法用這個解釋來說服自己。這算什麼,不服,是嗎?」

  陳紹聰抿了抿唇,小心地開口,問出一句:「咱們這……晚上吃什麼啊……」

  陸晨曦雙眼一閉,無力地揮手:「出去。」

  知根知底的朋友有個好處就是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陳紹聰完全不介意陸晨曦用趕蒼蠅的動作趕他走,還是坐得八風不動地說:「好了,你今天不是讓我等你嗎?怎麼一場手術後就什麼都亂套了?」

  陸晨曦經他提醒,才想起來還有另外一件事。她示意陳紹聰等著,自己先打電話,挨個回訪了她在心胸外科接診入院的病人,然後才道:「跟我回趟家,幫我掌個眼。」

  陳紹聰來了興趣:「相親啊?誰啊?幹什麼的,多大了?」

  陸晨曦板著臉道:「是小何終於給我找著合適的房客了。」

  「不可能!你那些變態的要求呢?」陳紹聰壓根不信,就陸晨曦那些對房客的苛刻要求,別人不跑才是有病。

  陸晨曦哼了一聲:「完全沒問題,都答應了。人家一次就要交一年的房租,土豪吧?就一個缺點……」

  「讓你搬出去?」

  「滾!是個單身男的。萬一我爸媽知道我和一男的住一起了,還不得拿刀上門逼著人家娶我?」

  陳紹聰撲哧笑出來:「那不正合適嗎,求仁得仁!」

  「會好好說話嗎?」陸晨曦白他一眼。

  陳紹聰投降:「好好好,好好說話,那你想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以前沒租客的時候,自己住二百五十平方米也挺爽,但是現在,你們急診的收入實在是……」陸晨曦搖搖頭,「我看我月供交完了連方便麵都吃不起。」

  陳紹聰大笑:「你總算知道,在楊帆領導下心胸外科的好處了吧?」

  陸晨曦立刻反駁:「有好處我也不待。我收入高是因為我手術做得多,你不知道啊……哎?」她忽然開始上下打量著陳紹聰。陳紹聰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問:「你這麼看我幹嗎……憋什麼壞呢?」

  陸晨曦似是靈光乍現:「你不是要換房子嗎?之前說我這兒太豪華租不起,現在有土豪出大頭了,要不我租你一小間?」

  陳紹聰一喜:「行啊,行啊!」

  「房租隨便給點。」

  「行!行!行!」

  「你負責全家的清潔。」陸晨曦邊說邊往外走。

  陳紹聰跟在後面道:「啊?你的房間我可不管啊!」

  陸晨曦的家,紅木地板,雪白牆壁,寬敞簡潔得看不出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租房經紀小何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陳紹聰倒給她的水,看著房子裡的擺設,羨慕地咂著嘴:「你說人家爹媽真是有遠見,能在醫科大學教工宿舍里,把這兩套同層的買下來,這二百五十平方米的大平層,現在都翻幾倍了。」

  陳紹聰撇嘴道:「遠什麼見,還不是當年薛巒要下海賺錢買婚房,陸晨曦老跟他吵個沒完,把她爸媽嚇壞了,這才一咬牙給交了首付。本來還想著打通了能跟他倆住一塊兒呢,誰想到啊,房子買了,人分手了。」他說的薛巒是陸晨曦以前的男朋友。

  陸晨曦正換完衣服從房間裡出來,聽那兩人又在瞎掰扯,道:「我說你倆老叨叨我的事兒幹嗎呀,我家那兩位對我是從小就寵上天的,尤其是我爸,老覺得我沒有親爹,跟小白菜兒似的,就怕虧待了我。」她說著盤膝坐下,仰頭看著寬敞的客廳,嘆口氣:「結果吧,唉,可憐我爹媽一片苦心啊。沒安人家薛巒的心,反傷人自尊心了。」


  陳紹聰打量著陸晨曦,小心地開口:「你對薛巒,還有那麼……一丁丁點兒可能的話,我看,他對你還是很有意思的,上次他約我吃飯的時候……」

  陸晨曦還沒說話,小何已經搖頭打斷:「不要不要不要!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辭職下海賺錢不是事兒,怎麼一架吵完,就不能回頭來哄哄呢?」

  陸晨曦垂下眼皮:「他那人自尊心強,我都說分手了,他才不會求我呢。六年了,連個信息都沒發過。」

  「那就不提他了!實話告訴你,自從接了你這單,我專找單身優質男房客給你,而且必須調查婚姻狀況。就這個,我絕對是本著咱倆多年的友誼,和已婚婦女的道德責任感,才介紹給你的。」小何拍著胸口大包大攬地說。

  陸晨曦哈哈一樂:「打住!我爸媽給你錢了吧?趁著人還沒來,你趕快給我說說,這人都什麼情況?」

  小何被拆穿也不臉紅,依然炫耀地說:「單身男性,三十多不到四十,又高又帥,剛從美國回來。就在這兒待兩年,在咱們市一個大單位就職。人家一下飛機就去工作了,一直事兒趕著事兒,這都住了幾天酒店了,才有空來看房,也趕巧,你也剛忙完。怎麼樣,跟你絕對同類,不錯吧?」

  小何一邊說,陸晨曦和陳紹聰兩人的神情一邊變得凝重起來,她剛剛說完,兩人不由自主地扭頭對視。

  「單身男性……」

  「三十多歲……」

  「又高又帥……」

  「美國海歸……」

  「就待兩年……」

  「本市大單位……」

  「也是剛忙完……」

  兩人一人一句,說得越發心頭髮涼,這時,門鈴聲叮咚叮咚響起。

  兩人唰地扭頭看向大門,陸晨曦從沙發上一彈而起,沖向大門,一把把門拉開,莊恕赫然站在門外,也是一臉的沒想到。

  陸晨曦想都沒想「哐當」把門關上,扭頭走幾步,一臉驚恐地衝著小何道:「讓他走!住什麼酒店都行!房錢我給!」

  小何驚訝地張大嘴巴,但本著多年租房經紀鋼線一般的神經,以及「不能得罪大客戶」這一鐵律,趕緊拍拍陸晨曦安撫地道:「別激動別激動。」然後把門打開,笑嘻嘻地道:「看樣子大家都認識呀。」

  莊恕這時候已經恢復平靜,點點頭:「我們是同事。」

  「同事好啊,那別的不提,先進來坐會兒,就當認個門!」小何熱情地把莊恕拖進來,讓他坐下,再塞給他一杯水。

  於是,客廳里,四個人分坐在沙發上,氣氛平靜而尷尬。

  小何職業精神發揮得爐火純青,賠著笑打圓場:「都是同事……多好呀,互相都能理解,聊天兒……話題都多……」

  陸晨曦冷冷地扭過頭看著她。小何這時再不敢自作主張,知趣地把頭低下。

  陸晨曦又冷冷地轉向莊恕,口氣帶著挑釁問道:「莊大夫,今天徐芳因手術順利嗎?」

  莊恕點頭:「順利。」

  「那……手術中,出現什麼要傅老師和您一起解決的難題了嗎?」陸晨曦語氣不善。

  莊恕看看她,平靜地說:「沒有出現需要我和傅院長一起解決的問題。」

  「那我能不能問一句,既然楊主任總宣揚要優化分配資源,以後心胸外科的高難手術,傅院長主刀的,您都願意做一助嗎?」陸晨曦還不肯放過他。

  莊恕看著她,等她問完,不答反問:「你是房東嗎?」

  陸晨曦一愣,調子低了下來:「……是啊。」

  「何小姐跟我簽約的時候說,她可以全權代表房東?」莊恕轉向小何。

  陸晨曦也默默地轉頭看向小何,小何的頭低得更厲害。

  莊恕收回目光,對陸晨曦道:「何小姐代表你,跟我簽訂了一年的租房合同,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看房、付款。但是也許……你並不滿意?」

  「對於你的條件,我沒有任何不滿。」陸晨曦老實地承認。

  「那就是你對我這個房客,有什麼不滿?」

  陸晨曦伸出兩根手指,脫口而出:「我才認識你兩天,你就搶了我兩台手術,你說我有什麼不滿?!」

  「你是在要求我道歉嗎?」

  「我是在要求你馬上消失!」


  莊恕點點頭道:「好,我明白了。其實何小姐沒有資格代表你來做決定。」說著,他起身拿上衣服。

  陸晨曦剛以為自己勝利了,沒料到莊恕轉身看著她,道:「這個合同你當然可以反悔。至於這是何小姐的工作失誤,還是我理解有誤,我會去查閱當時的文件。」他扔下這句話就向門口走去。小何慌了,剛要起身去拉,陳紹聰面無表情地一把按住她。

  陸晨曦瞥了眼尷尬鬱悶的小何,恨恨地不得不說:「你站住。」

  莊恕停住了腳步。

  陸晨曦硬著頭皮道:「誰說我要反悔了?你交錢按規矩當租客,我為什麼要反悔?」

  莊恕頷首:「那就好。我會遵照何小姐說的各項要求:不動用廚房,不請人來做客,不高聲放音樂,自己負責房間的衛生,但是,也要請你做到一件事。」

  「你放心,我從沒有不穿內衣就在客廳里瞎晃悠過。」陸晨曦悶著一口氣道。

  莊恕一聽,目光在她身上一打量,拋出一句:「晃悠我也不反對。」陸晨曦一瞪眼,他馬上道:「我的意思是,請你不要借用我們住在一起的便利,跟我提一切和心胸外科有關的問題,包括但不限於日常事務、患者救治、人事任免等。」

  陸晨曦惱怒地道:「你以為我……」

  莊恕立即做出「住口」的手勢,打斷她:「我從沒以為你什麼,是你一直在『以為』我。」他說著從包里拿出一沓現金,放在桌上,道:「這是一年的房租和中介費,共計七萬元人民幣,請點一下吧。」

  陸晨曦內心憋氣得快炸毛,一把抓過錢。

  莊恕出門後徑直走向電梯,眼看電梯門徐徐打開,他剛走進電梯,陸晨曦急匆匆追出去扒住電梯門,盯著莊恕,喘著氣說道:「我就再問一句……」

  「傅博文院長是你的老師,你如果特別關心今天的手術,可以去請教他,即使是與臨床無關的問題,比如為什麼由我替代你參與手術,這也是傅院長做的決定,你不用問我。晚安。」莊恕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麼一樣,滴水不漏的一段話把她堵得個嚴嚴實實。

  陸晨曦恨恨地看著他,鬆開手,電梯門徐徐關上。

  眼看著莊恕就這麼施施然走了,陸晨曦懷著要炸裂的心,沖回自己屋子就直奔衛生間——開始刷馬桶。動作利落有力,效果非常卓越,刷完一個,起身拎著潔具,穿過客廳去到另一個衛生間,繼續刷馬桶。

  客廳里,陳紹聰和小何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

  小何小聲嘀咕:「她這要刷到什麼時候,你也不勸勸?」

  陳紹聰不以為然,一副見過了大場面的淡定:「這才到哪兒?上次跟薛巒分手,一個月,天天除了上手術就是刷廁所、擦窗戶、拖地板、洗床單。」

  「那可是失戀啊!」小何一驚一乍地說。

  「失戀能有失業嚴重?」陳紹聰倒是理解陸晨曦,「對於她這種手術痴,不讓她拿手術刀,比失業還嚴重,那簡直就是失去了生命。唉……這個莊恕,為什麼呀……」

  小何不服地道:「以我租屋十年閱人無數的相面經驗,這個莊大夫,應該是個雍容大度,寬厚善良的人啊。」

  陳紹聰不屑地瞅著她:「你這是相面啊?你這叫看臉!這人比楊帆還乾脆,傅院長已經安排好讓陸晨曦上的手術,分明就是想尋個轉機好把陸晨曦調回去。楊帆都不好駁面子,他莊恕就愣能把陸晨曦從手術組踢出去。」

  「你這麼說是怪我咯?」小何攤手。

  陳紹聰理所當然地道:「不怪你……怪我啊?」

  小何一咬牙:「好!怪我!」她起身衝到衛生間,扶著門沖陸晨曦喊道,「咱不租給他了!反悔!不就是個溝通不善嗎,我跟店長說去!賠他錢唄。」

  蹲在地上的陸晨曦停下手裡的動作,嘆口氣:「你業績這麼好,馬上就要升職進管理層了,到時候工資翻倍時間靈活,你才能要孩子呀。」

  小何鼻子都酸了:「那把我的升職建立在你的痛苦上,你把我當什麼了?」

  「我鬱悶不在於他是我的仇人,而是為什麼這樣一個傳說中的人物,會站到楊帆那邊去,對我的態度像秋風掃落葉一樣,這不是我想像中的莊恕。」陸晨曦哀號一聲,更加用力地刷了起來。

  離開了陸晨曦的家,莊恕有些失笑地走在路上,想到她剛才生悶氣的樣子……莊恕呼出一口氣,放棄了回酒店,直接往醫院去。

  果然,楊帆的辦公室還亮著燈,敲開門,穿著便服的楊帆正在泡茶,見是他,立刻招呼:「來來來,剛泡的廬山雲霧,現在喝剛好。」


  莊恕坐在楊帆面前,楊帆道:「我這是值夜班,你呢,怎麼跑來了?」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聞言楊帆倒茶的手頓了一下,面色卻毫無變化,依然寒暄一般輕鬆地說:「徐芳因的手術,順利嗎?傅院長沒出什麼狀況吧?」

  「同台的醫生護士,私底下應該都跟你通過氣了,楊主任又何必特意問我?」莊恕問。

  楊帆笑笑:「還是你聰明。」

  「你是不是還在試探我,是站在你這邊,還是站在傅院長那邊。」莊恕平靜地說了一句很尖銳的話。

  「話不要說得那麼難聽。請你來是為了整個仁合醫院,我只希望你踏踏實實地行醫、帶教,沒有讓你站隊的意思。」楊帆還在試圖讓氣氛圓融。

  莊恕卻直接道:「你就是有這個意思我也不在乎。我早就知道,你請我回來的目的並不單純。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你會這麼心急——我剛到仁合兩天,陸大夫被趕出胸外,再也拿不到手術刀;傅博文又深陷麻煩,職業生命隨時可能結束。他們確實有各自的問題,算是咎由自取,但巧的是,事情居然都與我有關!」

  楊帆眉頭一擰,也有些沉不住氣地低聲怒道:「你這是在跟我匯報工作,還是興師問罪來了?我請你的目的不單純,你回來的目的就單純嗎?就是為了勤懇工作,為仁合醫院做貢獻?這話就算我信,他傅博文會相信嗎?你覺得我有問題,你現在就可以去找他,告訴他你是誰,你看他會不會用比我狠十倍的手段對付你?!」

  莊恕搖搖頭:「你大可不必這麼激動,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你當時答應我要幫我查出真相,但我不認同你的手段,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

  「你離開太久了……在仁合醫院裡有一些很複雜的情況,你不得不去面對,不得不去經營。我才做了這點事,你就覺得不舒服了,他傅博文做過什麼事你看到了嗎?他能爬上現在這個位置,真的像他在人前扮演的那麼清白?哦,當然,其實你當年也看到了一些。」楊帆喝了口茶,壓了下火氣,說道。

  「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莊恕直視著楊帆的眼睛問。

  楊帆看他一眼:「當時我還只是個實習生,更深層的交易我也不可能知道。但是,當時科室的情形,出事前已經定了傅博文調去急診,出了這件事,你母親開除出臨床,王主任喪偶之後追求你母親的事情被做文章,說他以權謀私庇護你母親遲到早退,玩忽職守……調查當中,他畏懼人言,主動調離。而後,就是修敏齊升正主任,傅博文沒有去急診,留了下來,幫你母親申訴的鐘西北被調去了急診科,再也沒有回來。就是這些,我跟你說過,你可以慢慢驗證。」

  他說著喝了口茶,看看莊恕問:「莊恕,我逼迫你幹過一件違背你原則的事情嗎?你做的一切,難道違心?」

  莊恕沉默半晌,搖搖頭。

  楊帆嘴角帶了笑容說:「你的手術刀,是救人的,只要它在你手裡救人,就沒有碰觸你的底線,對不對?至於我,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不會逼你做任何事情。沒有你和我『同流合污』,我在仁合心胸外科,也並非就達不到我的目的。至於陸晨曦嘛,看得出來,你很欣賞她,她確實是個天才的外科醫生,我也並不是容不下她。」

  莊恕頗有興味地看著他:「也是,如果傅博文退了,你順利升任院長……陸晨曦這樣全心工作並不爭權的屬下,哪個一把手不需要呢?」

  楊帆微笑道:「說得是呢!人的命運,說到底還是自己選擇的。至於陸晨曦,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如果她不改毛病,永遠這麼幼稚衝動、不管不顧,容不下她的,一定不止我楊帆一個啊!」楊帆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隻精美的茶罐,「朋友從福建帶過來的。昨天剛送到,來,試試,其實比咖啡好。」

  莊恕沒有拒絕,楊帆一邊準備茶具,一邊探究著他貌似平靜的目光下隱藏著怎樣的心思。但是,一無所獲。

  深夜,ICU病房樓道一片安靜。葛琳不放心離開,坐在樓道的長凳上,靠著牆打盹兒,身邊放著水杯、飯盒,蓋在身上的衣服已經滑落到地上。

  傅博文靜靜地走過來,見此情形俯身撿起衣服給她搭在身上。

  葛琳本就睡得淺,驚醒過來,見是傅博文,立刻緊張地問:「傅院長,我媽怎麼了?有問題嗎?」

  傅博文溫和地道:「對不起嚇著你啦,你媽媽沒事,否則值班護士會通知我的,我只是想過來看看。」

  葛琳釋然,感動地說:「這麼晚您還不休息……」

  「我是你媽媽的主刀……主治大夫。」傅博文原本要說「主刀」二字,話到嘴邊有些猶豫,含糊地說了「主治大夫」代替,溫言道,「這是應該的。」


  葛琳望著傅博文,眼中又有了一層淚光,輕聲道:「傅院長,如果我媽媽知道她移植的肺臟是……她會很傷心的,我想先瞞著她,好嗎?」

  傅博文點頭:「她現在知道的話情緒波動會很大,不利於恢復,我同意你的建議。如果你父親的後事需要院裡提供幫助的話,我來安排。」

  「謝謝您傅院長。我爸他……除了我媽,還救了好幾個人,是嗎?」葛琳問。

  「有三個病人因為他,有了活下去的希望,還有人因為他恢復了視力。你父親,很偉大。」傅博文誠懇地說。

  葛琳有些期待又有些難過地問:「那他,能說是個好人嗎?」

  傅博文一愣。

  「現在他救了很多的人,他自願這麼做的。我認為,他還是個善良的好人。」葛琳的聲音輕柔而堅定。傅博文聽到這句話,停了一會兒道:「醫院裡只有醫生和病人,沒有好人和壞人。你的父親雖然做了錯事,但是他已經接受了法律的懲罰,現在又做了彌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還是幸運的。」

  葛琳不解:「幸運?」

  「對。畢竟有些人做了錯事,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彌補的機會。」傅博文聲音極為沉鬱,心中閃現多年前,一個黑影站在他對面聲音威嚴地說的話。那一字一句這麼多年還如芒刺在心——「這件事的性質已經變了!不再是單純的醫療事件,這裡面有人命!你明白嗎,人命!已經沒有什麼所謂的真相了。就是死,你也要把這件事帶進墳墓里去!」傅博文再次任這句話在心中刺過,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莊恕走出楊帆的辦公室,在醫院的走廊大步前行。

  從那扇門出來,他的神色已經平靜,然而內心卻有著一股說不清的鈍痛。甚至,迷茫。

  那是楊帆嗎?

  曾經在他最無助的病痛時,給過他關懷照顧的年輕醫生嗎?

  那個在他心目中,最好的大夫?

  是這個世界太痛苦,還是這個世界太骯髒,於是,美好的,所有美好的,都不能存留,或者改變,或者……毀滅?!

  他走得很快,似乎只有快速的行走才能將他心底翻滾的戾氣壓下。走著走著,他發現自己還是走回了心胸外科醫生辦公室。

  此刻,偌大的辦公室內只亮著一盞檯燈。

  大辦公桌上,攤開著若干本病歷、一桌子檢查單,楚珺正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入神而專注。

  莊恕慢慢地走過去,她全然未覺,不過,她似乎並沒有在工作,而是在——畫漫畫。而且,四格漫畫的主角,是他,情節是他在訓斥她。

  楚珺畫完後一邊停下筆欣賞著,一邊模仿著畫中莊恕的語氣念叨著他的台詞:「這次考試,不及格!」然後自得其樂地一笑,正要繼續畫。莊恕有些啼笑皆非,抱著手臂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直到楚珺意識到有什麼不對,身邊似乎有人,她緩緩扭頭,看到莊恕後慌亂地伸手蓋上漫畫,怯怯地說:「莊老師,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

  「我過來看今天手術的病人,經過這兒,看看是誰這麼晚還在用功。」

  楚珺尷尬地低頭道:「我是想在這兒用用功的,看了會兒病歷就困了,就干點兒別的,提提神。」

  莊恕拿過她的本子,翻看著道:「嗯,拿我提神,好,沒想到我還有這作用。」

  楚珺漲紅了臉道:「我就是畫了玩兒的……哦不,不是玩兒的!」

  「你畫得很好,不用解釋。」莊恕的聲音里沒有責備,楚珺這才放下了心,低聲道:「自從我來進修,我就特別想證明自己。我也學著陸大夫說的,熬夜不睡,要把病人的病歷和檢查數據記住,還跟病人聊天,掌握他們的病情信息,我就是想做得好一點。」

  「不僅記住了病歷上有的,還注意到了病歷上沒有的,你做得對,但是你這樣做不是要讓我看到,更重要的是做給自己。」莊恕再強調了一次。

  楚珺忍不住解釋:「莊老師,我真的沒想到會給病人增加心理負擔,我不是不在意病人的感受,我是真沒想到。」

  莊恕坦然道:「我相信你,對不起,那天是我太武斷了。」

  楚珺卻立刻低頭:「不,不,莊老師,確實是我錯了。」

  「不在意病人感受,只管業績的大夫,不會是好大夫。但是,沒有真正了解學生,就武斷下定論的老師,也不是好老師……好在,我們都可以改。」莊恕溫和地說。

  楚珺一笑:「謝謝莊老師!」然後小心地伸手向莊恕討要筆記本,莊恕的手卻輕輕縮了回去。他拿出手機,點開相機對著漫畫,問:「不介意我拍照吧?」說著他點下了快門。

  楚珺尷尬又羞澀地低下頭。

  莊恕拍完了照片,走出辦公室,覺得心緒緩和不少。

  而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作為房客出現在陸晨曦的家裡。陳紹聰倒是不客氣地當即住了進來,眼瞅著陸晨曦天天憋著氣把馬桶刷得里外透亮,忍不住提醒道:「三天了,莊教授交了房租也不來住,真是土豪。」

  「是啊,他什麼意思,搞得我收了他錢又空著房間,倒像矮他一截似的。」陸晨曦十分苦惱。

  「我看你像是盼著他來。」陳紹聰一臉壞笑。

  「是啊是啊,我盼著他來,還盼著睡他行了吧,你天天盡嘴上說這麼些便宜話有意思嗎?」陸晨曦氣呼呼地拍了一張紙條在冰箱上,大聲道,「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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