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晨曦在急診忙到了快中午才抽出空來喝了口水,楊羽從身後一把抄住陸晨曦的胳膊,不由分說將她拉到一個僻靜處,將她按在椅子上。
陸晨曦莫名其妙:「你要幹嗎?」
楊羽鄭重地道:「鍾主任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
陸晨曦不解:「重要任務?」
楊羽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巧克力和糖果:「把這些吃掉。」
陸晨曦有點蒙:「這……糖?」
「德芙是護士長捐贈,北海道奶糖是我貢獻的,紅糖火燒是鍾主任帶的小點心,總之大家把最甜的都拿來了。」楊羽道。
陸晨曦更奇怪了:「幹嗎?我又不低血糖!」
楊羽笑眯眯地道:「大家覺得,你需要一些甜,中和酸。」
陸晨曦差點跳起來:「中和酸?!嘿,我著急忙慌地接病人搶救,你們背後八卦我?!」
「關心你才八卦你!護士長很生氣,說薛巒不是東西,居然敢把新丈母娘往仁合送?」楊羽很不忿。
陸晨曦跌足:「哎哎哎,你們要幹嗎呀?」
楊羽被她問得停了一下:「……幹不了什麼呀,病咱得好好治,但我們要表達一下憤慨!」
「你嚇死我了,你們有什麼可憤慨的?」
「鍾主任說了,當年你倆是院裡有名的天才,雙劍合璧本來成就不可限量,雖然是分手了,那他也不能找個就會哭的嬌小姐啊。唉,人長得真帥,眼是真瞎……」楊羽感慨連連。
陸晨曦想起剛才那個嬌嫩的小女孩,她對薛巒依賴的樣子,以及薛巒對她媽媽情況的熟悉……她心裡莫名發堵,不想再聽,扔下句「真受不了你們」,就要走。
楊羽拽住她:「你幹嗎去?」
陸晨曦沒好氣地道:「幹嗎去?幹活去!難道還去打情敵搶男人啊?還有,以後不許讓手底下的護士叫我姐!」
楊羽撇著嘴道:「哦,陸哥。」
陸晨曦瞪了她一眼,走了。
心胸外科醫生休息室內,莊恕正在煮咖啡,楚珺一邊回頭張望著一邊溜進來,道:「莊教授,我來吧。」
「不用,我自己就行。」莊恕道。
楚珺聲音溫柔得有點楚楚可憐:「您喜歡喝拿鐵,半糖、少奶,我知道。」
莊恕看了她一眼,讓開位置。楚珺操作著咖啡機,眼睛不敢看莊恕。
莊恕開口道:「你是有事找我嗎?說吧。」
「莊教授,您待會兒是不是有台手術啊?」楚珺小心地問。
「是啊,有一台縱膈腫瘤。」
楚珺端著煮好的咖啡,放在莊恕跟前,期期艾艾地問:「那……我能不能跟您的手術,做助手?」
莊恕不解:「這台手術很簡單,沒什麼可學的啊。而且我的一助、二助都已經安排好了。」
楚珺都快哭了:「您就讓我去吧,我做三助也行,要不……我給護士幫忙去……」
莊恕奇怪地看著她:「你今天病房裡沒事了嗎?」
楚珺急忙答道:「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莊恕被她搞得有點蒙:「……那……那你就來吧。」
楚珺如釋重負地說:「謝謝莊教授!我走啦,我去準備手術了,我現在就去!」
楚珺跑到門口,先探頭左右看看沒人,才跑出去。
莊恕看著她奇怪的狀態,端起咖啡杯剛要喝,不禁低頭看看咖啡,晃晃才小心地喝了一口。
當莊恕走進手術室,抓起手術袍套上,旁邊的方志偉手揣在無菌兜里沖莊恕道:「最近楚大夫學習熱情很高嘛。」
莊恕道:「在示教室練到半夜,還有精力跟手術,值得表揚。開始吧。」
無影燈打亮,各人就位,護士遞器械給方志偉,莊恕沖楚珺道:「楚珺,你來開胸吧。」
楚珺驚喜地問:「我?可我是三助……」
方志偉鼓勵地點頭:「沒問題,不是都練過嗎,按老師教的來。」
楚珺點點頭,伸出手,剛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手術刀和開胸器,手術室門突然打開了,門房護士站在門口問:「楚珺是在這兒嗎?」
楚珺一愣,停住。莊恕答道:「在啊,有什麼事嗎?」
門房護士頓足抱怨道:「你怎麼藏這兒來了,心胸外科護士長都快急瘋了!到處找你呢,快去!」
手術室所有人唰地看向楚珺,楚珺手持手術刀和開胸器不知所措。
旁邊的方志偉隱隱嘆了口氣,默默地拿走她的開胸器,對面的莊恕伸手拿過她的手術刀。
心胸外科樓道,四號病房門前,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率先,身後跟著六七個家屬模樣的男女老少,一起圍著病房門。婦女正衝著楊帆和護士長講道理:「我們可不是醫鬧,不是來搗亂的,我們是來講道理的。來這麼多人,就是要守住裡面那個騙我女兒的流氓!今天你們那個大夫必須出來跟她對質,要不他還想撒謊。」
楊帆忙道:「您先別生氣,讓家裡人先回去吧。這麼多人在這兒,會影響我們正常工作的。」
「我們不影響你們工作,我們是看著裡面那流氓,他跑了我們上哪兒找去?我們現在就等你們那大夫來,跟她對質,把事兒都說清楚,我們就去找學校、找派出所……」
這時,還穿著刷手衣的楚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叫了聲「主任」,楊帆皺眉看看她質問:「楚珺,怎麼鬧成這個樣子?」
楚珺怯怯地說:「我也沒想到……」她一直想躲,都躲進莊恕的手術室去了,就是因為不敢面對這一切,但沒想到還是躲不過。那天那個名叫肖錚的男孩子在急診被診斷為氣胸,她在問診過程中得知他是去打工搬快遞後發病的,於是好心讓他女朋友多體諒多關心他,誰料肖錚在他女朋友面前一直號稱自己是家境優渥的富二代,這下穿幫了鬧得不可開交。現在更是連女孩的家人一併鬧到醫院來,稱要揪出肖錚這個騙子。楚珺無措地站著,清麗的眼睛裡立刻浮上淚光。
楊帆語氣緩了緩道:「現在肖錚在病房裡,怎麼說都不出來,你進去跟他澄清一下,勸他出來,說清楚。」
婦女大聲道:「對,你去叫他出來,把事兒說清楚我們就走。」
楚珺害怕地看看病房,又看看眼前這些生氣的家屬,哆哆嗦嗦地推開門。
病房裡其他病人都躲出去了,地上有肖錚推倒的碎了的輸液瓶,還有散落的衣服。肖錚一個人抱著頭縮在房間的一角,頭埋在臂彎里。
楚珺緩步走到他不遠處,蹲下身輕聲道:「肖錚,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肖錚緩緩抬起頭,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他帶著哭腔道:「我那麼信任你,你為什麼要害我!你害死我了!」
楚珺柔聲道:「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你其實很優秀,不用自卑,你出去跟她的家人說清楚,他們會原諒你的。」肖錚搖頭:「不會的,他們不會再相信我了,我是個騙子,我是個騙子……你出去,你出去!」他說著起身把楚珺往外推,低吼道,「你出去,誰都不要進來!」楚珺一邊後退一邊說:「肖錚你冷靜點,這樣沒用的……」
肖錚吼道:「你害死我了,誰都不要進來!」一把抄起床頭柜上的保溫瓶衝著楚珺砸過來,絕望地大喊:「你害死我了!」保溫瓶迎面砸來,楚珺邊後退邊伸手去擋,蓋子崩落,開水揚起來灑了她一頭一身。楚珺痛苦地叫起來。
肖錚眼中一片絕望,撿起一片輸液瓶的碎玻璃,朝自己的手腕劃下。「別干傻事!」楚珺喊道,縱身撲上去,肖錚被她撲倒在地。楚珺一手抓住了肖錚手腕,一手去摁他抓玻璃的手,兩人在地上撕扯起來。
病房外的眾人聽到聲響,也都立馬推門進來,肖錚越發情緒失控,手上用力就要往下劃,情急間,楚珺猛地抓住了那片玻璃,鮮血迅速地從她的手指手心漫了出來。
「都給我住手!」楊帆跟進來看到現狀,大聲怒道,一把扶起楚珺,交給一名護士:「快給楚大夫止血,送去急診處理傷口!」看著她安全離開後,楊帆緊鎖眉頭開始處理一團亂的現場。
楚珺失魂落魄地坐在急診診床上,頭上、身上又是水又是血,手握著那隻紗布簡單包紮過的受傷的手,微微顫抖著,還在沒有聲音地流淚。
陳紹聰一邊準備東西一邊對她說:「楚大夫,我一會兒先用濕紗布給你清理清理,萬一有殘留的玻璃片,別弄出新傷來。然後再檢查你手上的傷口,如果太深的話,我親自給你縫,我的活兒是最精緻的。」不料門被推開,陸晨曦走進來,一進來就悶著頭麻利地戴上手套,沖陳紹聰道:「我來吧。」
楚珺有點沒想到,抬頭看看陸晨曦。
陳紹聰一笑,沖楚珺道:「陸大夫手頭的活,才是最精緻的。」自己轉身出門。
陸晨曦小心地扶著楚珺的手,輕輕解著紗布,輕聲道:「會有點疼啊,別哭。」
楚珺一聽,終於委屈地哭出聲來。陸晨曦也有點難受,還是硬撐著斥道:「別哭!」楚珺一邊流淚一邊點頭。
陸晨曦小心地清理傷口,消毒,傷口很深,最終還是縫了針,縫合到了最後階段,拉上最後一個結,陸晨曦才皺眉道:「這再深一點,就傷著韌帶,你可就別當外科大夫了。」
楚珺小聲地說:「我這麼蠢,不當大夫,省得害人。」
陸晨曦停了停道:「誰說的?我可沒說過。」
「陸大夫,你……特看不上我,是嗎?」楚珺抬頭問。
陸晨曦坦率承認:「嗯……你確實一身毛病。天賦一般,又不夠努力。」
「是啊,你昨天還教訓我,不該多管閒事,我真是夠多嘴的。現在人家要鬧到學校去,他學位就沒了。父母供他挺不容易的,他都不想活了……都是我的錯。」楚珺幽幽地說。
陸晨曦聽不下去了,打斷道:「行了,你操心操心自己吧,還替他想呢。」
「楊主任說了,我也不是仁合的編制,只是進修的,應該不會連累醫院。我不夠格,就提前回去唄……」楚珺有些心灰意冷地說。
陸晨曦盯著她問:「楊帆讓你承擔責任,然後走人?」
「楊主任只是說,兩邊這麼鬧下去,對院裡影響不好。更何況不久前,人民醫院有大夫在網上八卦病人信息,被通報批評了。現在領導對這個都特別敏感。好在,我只是進修醫生。」楚珺低下頭去。
陸晨曦忽地起身,掏出一把鑰匙丟給她,果斷地道:「去值班室,睡覺。」
楚珺趕緊站起來搖搖頭道:「我得去醫管科,兩邊的家屬和領導都在那兒呢。」
陸晨曦揮手:「睡覺去。仁合的規矩,為了糾紛跟患者家屬打交道,沒有一線大夫出面的道理。昨天接診我是級別最高的醫生,你的一切醫療行為,並沒有違反我的醫囑,對外交涉,還輪不到你。」
楚珺拿著鑰匙,眼淚湧出來。
陸晨曦一回身,拿手指著她,吼:「又哭!」
楚珺嚇得趕緊憋住眼淚。
楊帆正要去醫管科開會,莊恕走進來,道:「楊主任,關於楚珺的事,我希望您再斟酌。」
楊帆一怔,停下腳步,請莊恕坐下道:「這個楚珺啊,水平一般,難得你還挺看重她,栽培她。」
「她很努力,最近進步很大,她還是有做個合格醫生的資質的。如果能好好完成在這裡的進修,回去地方能是個不錯的大夫。」莊恕平靜地道。
楊帆嘆氣:「但這次麻煩囉,這個肖錚家裡條件不好,上的是個普通本科,交了一個女朋友,就跟人家吹牛,說自己是名牌大學研究生。為了撐門面,花銷大,就去快遞公司打工幹活,卸貨的時候幹得太急,機械性氣胸了。」
「發生氣胸前,是否進行過搬運重物的活動,是問病史的重要部分,楚珺的詢問是很正常的。」莊恕客觀地說。
楊帆攤手:「可肖錚不想讓他女朋友知道,他是偷偷告訴楚珺的。這個楚珺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轉頭就給人家說出去了。」
「這是無意間造成的誤會,她只是沒有經驗和自我保護意識,年輕大夫常見的問題,不能算故意泄露隱私。」
「但即使是誤會,也已經鬧成這個樣子了。我承認她很努力很善良,但是資質一般,又不夠謹慎,本來因為你秦老師的緣故,我是想多照顧她一點,點撥點撥,現在看來,她是真不適合幹這行呀。」楊帆搖頭,站起身道,「我得去醫管科開會了。」
醫管科辦公室氣氛沉重,長桌兩邊分別坐著醫管科領導、肖錚父母和肖錚女朋友曹月的母親。
曹月母親氣咻咻地先開了口:「說我們擾亂醫院秩序,損壞公物?我們是受害者,是正當維權!就算是損壞了,也得記到他們……」她指住肖錚父母,「頭上!他們還得賠我們呢!」
肖母不理曹母,一邊哭一邊衝著醫管科科長說:「你們當大夫的不好好看病,瞎挑撥什麼呀?要是鬧得我兒子學都上不成了,我們全家都不活了。」
肖父一邊示意肖母不要說這麼過激的話,一邊對醫管科科長道:「我們可認識記者,我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們大夫幹的好事,不救人還害人!」
一團亂中,陸晨曦走進來,聲音清朗壓住兩邊的嘈雜道:「楚醫生搶下他手裡的玻璃,是救了他的命,怎麼不是救人了?」她大步走到桌前站著,繼續說道,「至於害人的,是肖錚自己的不誠實、不老實,對感情不忠誠。還有,」她對著曹月的母親道,「就是您女兒的虛榮心,把感情用條件來等價交換。你們盡可以大鬧特鬧,鬧得人盡皆知,肖錚咎由自取失去學位,您女兒也成為別人的笑柄,你們想要這樣嗎?」
眾人被她說得蒙了,無話反駁。
醫管科科長有些緊張,趕緊起身道:「陸大夫,請冷靜一點……」
陸晨曦不理醫管科科長,啪地打開幻燈機,把幾張幻燈擺上,對面片牆立刻投映上教學幻燈片,題目是「自發性氣胸的診斷,鑑別診斷流程」。陸晨曦平靜地說:「我先給你們科普醫學知識,解釋一下氣胸是怎麼回事,你們才知道,面對氣胸病人,有哪些是必須要做的問診,為什麼我們會涉及病人隱私!」
陸晨曦口齒清晰,配合著幻燈片講述完畢,總結道:「所以說,引起自發性氣胸的原因從身體高瘦、長期咳嗽到惡性腫瘤都有可能。問清相關原因,排除最差的可能,是我們作為接診醫生必須為患者做的,絕不是去八卦患者隱私!」
眾人靜默,這時莊恕拿著一份病歷推開門,輕輕走到陸晨曦旁邊。陸晨曦發現他,停下解說,莊恕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陸晨曦有點吃驚,莊恕示意她繼續。
陸晨曦走回桌邊,關上幻燈,道:「醫學知識,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的,但楚大夫究竟是探聽病人隱私,惡意挑撥,還是盡最大可能獲知病人信息,以利於做出判斷,我想大家都清楚了。」
醫管科科長也鬆了口氣,沖肖母道:「陸大夫解釋得很明白了,您看,昨天楚大夫其實是對工作負責,對病人關心才那樣做的。」
肖母此時已不像開始那樣氣憤,但依舊紅著眼睛,嘟囔道:「說是這麼說,但她怎麼能不搞清楚關係,就胡亂溝通呢?不管怎麼說,錯的也是她……」
莊恕從袋子裡抽出幾張片子,對肖母道:「我是心胸外科主任醫師莊恕,楚珺醫生剛才請我看肖錚的病歷、胸片,我發現肖錚的氣胸,不僅是因為外力,目前不能排除……腫瘤的情況。」
肖錚父母一下站起來:「什麼?腫瘤?!」
急診科,楊羽正在給一個點滴即將輸完液的病人換藥,看見薛巒走進急診。
薛巒問身邊經過的大夫:「陸大夫在嗎,陸晨曦?」
大夫停都沒停回他一句:「沒看見。」
薛巒又拉住旁邊的一個護士問:「你看見陸大夫了嗎?」
護士直接道:「什麼病啊,拿號後面等著。」
薛巒被噎得有點兒不自在,繼續在急診里找陸晨曦。楊羽也沒搭理他,拿著空瓶子正往回走,聽見薛巒在後面叫她:「楊羽,等一下。」楊羽不耐煩地停下腳步回頭。
薛巒賠著笑:「你是叫楊羽吧?我上午聽陸大夫這麼叫過你。」
「管我叫什麼呢,有事說事。」楊羽也沒給他面子。
薛巒尷尬地道:「我找陸……」
「陸晨曦去醫管科了,有什麼事跟我說吧。」楊羽打斷了他。
「你知道她在哪兒辦公嗎?我等她。」
「辦公室不是接待室,你不知道啊?」楊羽白他一眼,聽到護士台在呼叫她,應了一聲「來了」,轉頭沖薛巒道:「急診空間有限,有病取號,套瓷不接待啊。」說完轉身就走,薛巒無奈地往門外走去。
楊羽到護士台前接起電話:「急診楊羽,什麼事?」
對方是ICU護士,說道:「是昨天多處骨折那男孩的事,想叫陸晨曦來一趟。」
「哦,是他,叫林森的是吧,手術情況怎麼樣?陸大夫不在,您先跟我說吧。」
「他的手術很成功,就是今天做全面檢查發現了新的情況。」
楊羽擔心地道:「新的情況?好的,陸大夫一回來我就告訴她。」
陸晨曦在醫管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把剩下的事都交給莊恕,自己回到急診科,看看時間也錯過了飯點,剛好看到一碗泡好的方便麵擺在桌上,熱氣騰騰的,香得她口水都出來了。連忙三步兩步地走過去一把端起面,先就不管不顧地喝了兩口湯,燙得直吸氣還不放下,伸手向楊羽道:「筷子,筷子。」
楊羽剛從抽屜里拿出方便筷叫道:「那是我的面。」
陸晨曦再喝一口湯笑著說:「我口水都進去了,你再泡一碗。」
「你現在沒空吃麵,先去趟ICU吧,那邊打電話找你呢。」楊羽催促。
陸晨曦問:「林森的檢查結果出來了?」
「嗯,這孩子查出縱膈腫瘤了,聽說近期就要手術。」
陸晨曦邊想邊說:「他媽媽幾年前就是這個病做過手術,之後一直胸痛。」
楊羽猜測道:「那會不會是她知道孩子也患了腫瘤,所以就崩潰了,才帶著孩子一起自殺的?」
陸晨曦挑著面,不可置信地說:「什麼道理啊?有病就治病唄,自殺是解決辦法嗎?」
「哎呀吃兩口得了,你趕快去ICU吧。」
陸晨曦戀戀不捨地扒了最後一口面,起身要走,楊羽叫住她叮囑說:「別坐電梯啊,走樓梯。」
陸晨曦停下腳步問:「為什麼呀?」
「薛巒剛在這兒晃悠半天了,說是要找你,這會兒肯定在電梯口堵你呢。」
「我又沒做虧心事,我怕他?」陸晨曦說得硬氣,心跳卻有些加速。
「這種都分手了,還帶女朋友在你面前顯擺的渣男,你跟他還有話呀?」
「誰規定分手了還不能交女朋友了?還守節啊?」陸晨曦忍不住較真。
「那你為什麼不交男朋友啊?」楊羽犀利地問。陸晨曦被她一噎,瞪她一眼:「吃你的面吧。」匆匆走了出去。她先是大義凜然地直奔電梯方向,走著走著回頭一看,已經離開了楊羽的視線,立馬扭頭走向樓梯。不料正上著樓梯,一抬頭看見薛巒站在拐角處,她一蒙,扭頭往下走。但薛巒已經看到了她,叫道:「陸晨曦!」
陸晨曦腳步沒停,反身又上樓梯,一邊走一邊口中不停:「你女朋友的媽媽心內科已經接診了,你有任何問題直接去找趙老師,我現在有事,沒空跟你說。」
「分手就是分手,你至於嗎?」薛巒在身後問。
陸晨曦一回頭:「什麼叫我至於嗎?」
薛巒又要跟她吵,陸晨曦趕緊揮手打斷:「得得得,我忘了,咱們是和平分手,不合適,選擇不同……我就是說……我祝福你,行了吧?」她說著再次想走。薛巒卻沖她直接地說:「心梗的朱老師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她女兒不是我女朋友,我沒有女朋友!」
陸晨曦停住腳步問:「你到底找我什麼事?」
「就這件事。朱老師看病的事兒,我會像對我媽一樣盡心,但她女兒不是我女朋友。」薛巒重複一遍。
「說完了?」陸晨曦問。
薛巒回答:「說完了。」
陸晨曦扭頭往上走,一邊走一邊嘴裡嘟囔著:「不是女朋友……關我屁事。」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探頭往樓下看看,發現薛巒也正探頭看著她,陸晨曦一驚,趕緊縮回頭,快步往樓上走去。
莊恕在肖錚的病床前,給他們解釋腫瘤的問題:「這個三厘米大小的腫瘤,我更傾向是在胸內的畸胎瘤,還要進一步做核磁共振成像檢查,你們不要緊張。」
肖母擔憂地問:「那這個瘤是良性的嗎?」
「畸胎瘤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良性的,不會轉移,但也有極少數是惡性的。」
肖母急切地說:「那您就趕快給安排檢查吧。」
「這種檢查是由管床大夫安排的,應該是由楚珺大夫負責,但是她說話不夠謹慎,造成你們對她的不滿,她現在不方便繼續負責肖錚了,你們可以提出換管床大夫。」莊恕說道。
肖母猶豫地看著肖錚,肖錚把頭低下。
莊恕道:「不過我還是想替她解釋一下,這件事不能全怪她,我們作為上級,只強調要治好病,沒有好好培訓他們如何與病人更好地溝通,我也應該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肖錚扭頭看了看媽媽。
莊恕繼續說:「楚大夫只是單純地關心病人,想把工作做好,但是經驗不足,有些魯莽——包括魯莽地為了救你,自己也受傷了。」
肖錚有點過意不去地問:「她的手沒事吧?」
「還好,不會影響她做外科大夫。」
肖錚舒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莊恕問:「你也希望她繼續做大夫嗎?」
肖錚垂下眼承認:「她當時確實沒有惡意。」
「那……能不能再給她一次學習的機會?我來監督指導,我相信她會是個很盡心盡責的大夫。」莊恕看著他問。
肖錚終於點點頭,莊恕微笑:「謝謝。」走出病房在走廊安靜處給楚珺打電話。
楚珺從來不敢不聽陸晨曦的話,陸晨曦讓她在急診科值班室睡覺,她就乖乖待在這裡不敢出去,直到她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她縮在窄小的值班床上,靠在牆角,接起電話意外地發現對方是莊恕,聽到他溫和好聽的聲音問:「你的手怎麼樣了?」
楚珺鼻子一酸,輕聲回答:「剛才陸大夫給我縫的,就是皮外傷,三天後換一次藥,下周就能拆線。」
莊恕應道:「哦,那現在就不能上手術了,但是還可以管病人,查檢驗結果吧?」
楚珺一愣,略顯結巴地問:「我,我還能工作嗎?」
莊恕溫和地問:「左手外傷需要徹底請假嗎?」
楚珺趕緊說道:「不不不,不用請假,我什麼都能幹。可是……莊老師,我還能在仁合心胸外科……進修嗎?」
「你的進修期是一年,還有好幾個月呢,為什麼不能繼續?」
楚珺黯然:「我惹了這麼大的禍,還能留下嗎……」
「誰告訴你只要犯了錯,就不許進修了?要是都那麼完美不會犯錯,還進修幹什麼,你去帶教好了。」莊恕平靜地道。
楚珺抹著眼淚笑了:「我立刻就來心胸外科。」
楚珺在去胸外的路上,卻被曹月叫住了。這小姑娘看著柔弱纖細,性格倒是爽利,先代表肖錚和自己父母向她道了歉,然後就拽著楚珺在走廊上疾走,要帶她去肖錚病房接受道歉。楚珺一個勁地勸她:「曹月……曹月,別去了……別去了,這件事確實怪我,領導都解決了,你放開我!」
曹月不管不顧地拽著楚珺走到肖錚病房外,一把推開門,拉著她衝進去。曹月走到肖錚床前,沖肖錚大聲道:「這件事本來就是你咎由自取,早晚是瞞不住的。做錯事的人是你,怎麼能怪人家楚大夫呢!」
肖錚趕緊從床上坐起來道:「曹月,是我錯了,我不該騙你,我……」
曹月打斷他:「先別管我,你應該先向楚大夫道歉!」
肖錚趕緊說道:「對對對,楚大夫對不起啊,給您添麻煩了,都是我的錯!」
楚珺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我也有不嚴謹的地方。曹月,你看這不都沒事兒了嗎?算了吧。」
曹月語氣緩了一些道:「肖錚,今天我家裡人來鬧我並不知道。這一天多我也想清楚了,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家世和學歷。你騙我也好,吹牛也好,我都不生氣,我生氣的是,你把自己的錯誤推到無辜的人身上,這樣一點都不爺們兒!」
肖錚愣了:「你……不生氣我騙你?」
「我、我跟你說的也不都是實話,比如我根本不會毛線活,送你的圍巾是我在地攤上買的;比如,我最喜歡吃的不是草莓蛋糕,是熘肥腸;還有,我說你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其實你是第六個……」曹月這一連串的話說出來,肖錚一把抱住了她。肖母倒是蒙了:「什……什麼情況這是?」
莊恕笑道:「大姐,咱讓他們年輕人單獨聊,好吧?」說著,扶著還在愣怔當中的肖錚媽媽出了門。
楚珺也走出病房,關門之前笑著說:「別忘了請我喝你們的喜酒。」
病房門關上,玻璃窗中可以看到曹月用手指頭一個勁戳肖錚的頭。
解決了楚珺的事,莊恕在食堂趕著吃飯,中途接到陸晨曦的電話,說的是林森的事,陸晨曦在電話里說:「這個孩子的家人不在身邊,也不太配合治療,剛給打了一針鎮靜劑現在正睡著呢,你能來看看嗎?」
莊恕道:「好,我知道了,吃完飯我就過去。」他掛斷電話,端著盤子起身往外走,走過不遠處獨自吃飯的鐘西北身邊,一直微微皺著眉頭似有心事的鐘西北叫住他:「莊大夫。」
莊恕停下,回頭問:「鍾主任,有事嗎?」
「你之前說過,很關注利多卡因致敏性的研究,想看一下院裡相關的資料。」
莊恕點頭:「是啊鍾主任,方便嗎?」
「方便,資料室的同事已經找出來了,我去翻了翻,還是值得一看的。今晚就有人值班,你去吧。」鍾西北道。
莊恕卻看著他說:「我希望您能和我一起去,有些問題我還想跟您討論。」
鍾西北沒有回答。
莊恕靜了靜道:「……那就謝謝鍾主任了。」轉身要走,鍾西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莊恕停住,看向他。
鍾西北的眼睛卻不看莊恕,頓了頓才道:「……這些資料,只能看,不能帶走,也不能複印。」
莊恕點頭:「我明白。」
鍾西北緩緩放開抓著莊恕的手,看著莊恕離去的背影,目光中有些擔憂。
莊恕來到ICU和陸晨曦會合,拿過林森的病歷看了看道:「縱膈2×3×1厘米,強回聲,高密度區,提示腫瘤。檢查時間……」他難以置信地抬頭,「昨天?」
「是的,這是昨天上午中心醫院的檢查結果,當天下午,他媽媽就抱著他跳樓了。」陸晨曦嘆口氣。
莊恕不解:「僅僅是縱膈腫瘤,也不至於就想自殺吧?」
「我查了他母親的就診記錄,她開胸手術後一直在治療胸痛,一定是胸痛無法緩解,導致了嚴重的抑鬱症。現在孩子也得了同樣的病,她是怕孩子未來跟她一樣痛苦。」陸晨曦皺眉。
「孩子母親現在怎麼樣?」
陸晨曦輕輕搖頭:「昨天搶救了很長時間,已經腦死亡了。」
莊恕輕嘆一聲,沉默。
不遠處,林森躺在病床上,輕輕地叫:「叔叔。」
陸晨曦和莊恕連忙走過去,陸晨曦伏下身柔聲道:「孩子,你應該再睡一會兒的。」
林森卻說:「我不想睡了,總是做噩夢。」
莊恕從手邊袋子裡拿出一個穿著棒球服的泰迪熊,溫言道:「這是送給你的,它叫豆豆。讓它陪著你睡覺,就不會做噩夢了,可愛吧?」
林森看看娃娃,又看看莊恕,沒有接。
陸晨曦勸道:「拿著吧,不用不好意思。」
林森搖搖頭。
莊恕問:「怎麼?不喜歡嗎?」
林森不服氣地道:「我六歲半了,不是三歲。我在幼兒園都談過女朋友了,才不會摟著布娃娃睡覺呢。」
莊恕愣了,陸晨曦撲哧一笑:「對不起啊林森,這個叔叔剛從美國回來,他不知道我們中國的小男子漢玩什麼。」
林森驕傲地發表評論:「美國小孩玩的東西真幼稚。」
「那你想要什麼?跟叔叔說。」莊恕問。
林森輕聲道:「我想見我媽媽。」
陸晨曦臉上閃過一絲難過,低聲道:「你媽媽她……正在治療當中。」
「林森,你要乖乖的,快點好起來,讓媽媽放心,好嗎?」莊恕安撫地摸摸他的頭髮。
林森懂事地說:「那好吧。」
陸晨曦的手機在口袋裡振動,是急診在找,莊恕道:「你去吧,我再多陪他一會兒。」
林森看著陸晨曦出門,轉而問莊恕:「叔叔,你能讓我看看媽媽嗎?」
莊恕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林森小聲地說:「我媽媽不會好了,對嗎?」
莊恕沉吟片刻:「我不想對你撒謊,但是……」
「那就說真話。」林森像個小大人似的說。
「我們會盡力救她,不過你媽媽的情況確實不太好,我希望你能理解。」莊恕也像對一個成年人那樣鄭重認真地說。
林森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地說:「我媽媽是抱著我跳下去的,到處都是血。她總是說很疼,吃很多藥,如果這樣可以讓她不疼了,也很好,是嗎?」
莊恕沉默片刻,道:「你爸爸很快就回來了,等他回來,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好嗎?」
林森卻垂下眼帘:「我不想見他。」
「為什麼?是因為平時不跟他住在一起嗎?」莊恕意外。
「反正就是不喜歡他。」
莊恕緩聲道:「你爸爸雖然因為……一些原因,不能跟你們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仍然很關心你和媽媽。你們來醫院以後,他正想辦法買機票,拼命往回趕,他也很愛你。」
林森抬眼問:「他愛我們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這個……我沒辦法告訴你,他為什麼要離開你們,但是當年我媽媽離開我的時候,我想……她其實比我更痛苦。我相信,你爸爸最不願意離開的就是你們,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難的。」莊恕慢慢地說。
林森看著莊恕,沒聽懂的樣子。
莊恕摸摸他的頭,牽牽嘴角道:「如果有一天你也成為一個父親,你會明白我今天的話,睡會兒吧。」
莊恕起身要走,林森的手指鉤住了莊恕的衣角,問:「以後你能常來看我嗎?」
「只要有空的話,會的。」莊恕認真承諾。
「你要是沒空,叫剛才那個醫生姐姐來也行,她長得挺漂亮的。」林森微微一笑。
莊恕笑了:「我會轉告她的。」他把小熊放在林森的手邊,轉身出門,走到門口回頭看,林森把小熊枕到了頭邊,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當天夜裡,莊恕就去了資料室,就著昏暗的燈光,他翻開一個資料夾,夾里只有一張油印紙,寫著:
陸中和,男,二十六歲。
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於仁合醫院心胸外科發生青黴素過敏,導致肺水腫、腦水腫、呼吸衰竭、心力衰竭,搶救無效死亡。此例涉及醫療事故,患者病歷及所有相關資料已交由市衛生局封存。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日
下面加蓋了市衛生局公章。
莊恕從資料夾中取下這頁,仔細端詳著,短短几行看了很久。
一個穿白大褂的身影出現在莊恕身後,莊恕並未回頭,只是將這頁紙向旁邊推過去。身後的鐘西北輕輕嘆息:「你終於還是回來了。」莊恕點頭:「是的,我回來了。」
鍾西北目光中有說不出的悲哀:「又何必呢?」
莊恕望著他,問:「您會幫我的,對嗎?……鍾叔叔。」
鍾西北沉聲道:「我要是拒絕呢?」
莊恕略激動地站起來:「當年,您為我媽媽抱不平,向修敏齊保證,您看到她給病人用的藥,確實是利多卡因——粉劑和水劑,這非常容易區分。結果,被修敏齊調去急診,而本來要去急診的傅博文,因為違心的沉默,留了下來。我想,當時可以被送去急診的大夫不止您一個,如果您肯服軟,推翻自己最初的說法,是可以留下的,對不對?」
鍾西北平靜地看著他道:「我不可能說假話。我這輩子,沒什麼大成績,但是在工作上,從來沒有做過一絲一毫的假。」
「那麼鍾叔叔,為什麼現在不肯幫我?現在,修敏齊已經退了,傅博文也大勢已去,我只要找到相關證據,楊帆也不會阻止我。我只求您把當初對修敏齊說過的話,到時候再次說出替我作證。」莊恕懇求道,向他伸出了手。
鍾西北沒有握他的手,搖搖頭:「當年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但是並沒有用……我只是看到,沒有實證。當年人都還在,尚且沒有辦法,如今又能怎麼樣呢?」
「不。當年我母親只是一個護士,能力不大,又顧及生活問題,她豁不出來。但是如今不同,如今我……」莊恕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你豁得出來?!豁出來什麼?做人的底線嗎?」鍾西北的目光驟然凌厲起來,聲音也變得尖銳。
莊恕一怔,還沒顧上答話,鍾西北繼續說道:「你才到仁合幾天,陸晨曦就被擠出胸外,下一步你就是跟楊帆一起逼下傅博文扭轉形勢?把當年你母親的人在屋檐下,變成傅博文受你牽制?」
莊恕臉色陰沉,猛地站起來,倨傲地道:「好,就算我逼傅博文,不應該嗎?」
鍾西北閉了閉眼,長出了一口氣,望著莊恕,眼裡有著痛楚,卻也有著柔軟,低聲道:「如果你相信我的人品,那麼我告訴你,傅博文除了當年一時自私,為了留在心胸外科,為了放不下對手術刀的痴迷,選擇了違心沉默。他這一輩子,對於所有接診治療的病人,他是最好的大夫;對於所有他帶過的學生,他是最好的老師。他一生都在慚愧、內疚……確實,這些不能抹去他當年的錯,如果你真有證據,我絕對不反對你追查,可是你有嗎?你如果有,需要在仁合攪弄風雲?需要跟楊帆攪在一起替他擠走陸晨曦?」
莊恕緊緊抿著嘴唇,臉色陰鬱,他幾次想解釋,卻又無從開口。
鍾西北長嘆一聲:「以前,我願意盡我所能幫助你們母子,那是做人的本分,我不怕。可是現在見到你這個樣子,我怕。」
莊恕急切地道:「怕?鍾叔叔,無論如何,你是我心中最尊敬的人。我怎麼都不會傷害你的。」
「我不是怕你傷害我。」鍾西北苦笑,嘆了口氣,看著莊恕,目光中帶著一絲心疼,「小斌,我怕你過分執著,傷害無辜的人,更傷害了自己。」
莊恕抬頭,臉色蒼白:「我怎麼可能不執著?我媽媽、我妹妹……」
「小斌,你經受的苦,我都不忍去想。你做什麼,自然有你的理由。可是,鍾叔叔就想對你說一句——當年傅博文如果不是放不下對手術刀的執念,以他的人品,不可能沉默。而你,如今,真的要因為報復的執念,為達到目的放棄做人的底線嗎?我知道博文他後悔了一輩子。孩子,我怕你把持不住,用了不正當的手段,傷害了無辜的人,達到了目的,卻換來一生的後悔。」鍾西北說罷,轉開了頭,靜靜地道,「這些資料看完之後請放回原位,不要給資料室的同事添麻煩。」然後,他大步走出了門。
莊恕望著那扇門,低聲開口道:「鍾叔叔,謝謝你。無論是二十多年前,還是現在。我沒有針對過陸晨曦,我沒有。這個世界還不算太壞,有你們這樣的人在。」
陸晨曦家的客廳里,電視機開著,屏幕上放的是動畫片《花仙子》,被困懸崖的小蓓正在對著花瓣催動花鑰匙,花鑰匙發出光芒,本來穿著紅裙子的小蓓換上了跳傘裝備,懷抱一狗一貓安全降落。
屏幕對面的長沙發上,陳紹聰睡得死沉,打著呼嚕;陸晨曦看得投入,吃得開心。她腳架在茶几上,薯片渣掉了一身,嘴裡還在嚼著。
鑰匙開門的聲音響過,陸晨曦扭頭看去,見莊恕走進來,陸晨曦猛然想到自己的「約法三章」,趕緊把手中的薯片塞進嘴裡,把腳放下來,抖抖身上的渣坐好,問道:「回來這麼晚?又接新病人了?」
莊恕搖頭,含混地答了句:「沒有,查了點兒資料。」他走過來坐在陸晨曦身邊,順手拿過她手裡的薯片,邊吃邊問:「這是多少年前的片子了?我上小學的時候,院裡的小女孩都湊一起看這片子,你怎麼想起來看它了?」
「看著玩兒唄,這是我二十三歲生日的時候,前男友送我的生日禮物。」
莊恕訝然:「二十三歲?」
「嗯,大五,臨床實習呢。我跟他死磕了五年,那會兒成了班裡最佳的手術搭檔。當時我很奇怪他為什麼送我這個,看動畫片我更喜歡《機器貓》。」陸晨曦的聲音里充滿懷想。
莊恕笑了:「就是,有個大口袋什麼好東西都能掏出來,那多好玩。」
屏幕上,小蓓帶著小貓小狗的背影走遠,李嘉文出現,把一包花種交給小蓓的朋友。
陸晨曦一笑接著說道:「過生日那天,我們倆一起看這個,那會兒我才發現,這原來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個善良的小姑娘帶著夢想闖蕩世界,她的身後,一直有個男人遠遠地跟著,給她空間成長,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默默幫助她。」
莊恕笑問:「他是告訴你,這是他想給你的愛情嗎?」
「他可什麼都沒說,但是看到最後,小蓓走過的路都被李嘉文播上了不同的花……我哭了,他拉了我的手。」陸晨曦的聲音難得的溫柔。
莊恕點點頭,唇邊依然帶著笑。
陸晨曦捶了他一下,聲音也恢復了正常:「笑什麼笑啊!哎,是不是只有跟男人在一起看這種片子,才有這感覺?後來我自己看,找不回來了。」
莊恕看看旁邊:「所以你就拉著他一起看?」兩人看了一眼陳紹聰,那廝還在呼呼大睡。
陸晨曦嫌棄地說:「他不算。」
電視屏幕里片尾音樂響起來,看著坐在鮮花車上沿著七彩橋回到人間的李嘉文和小蓓,莊恕感慨道:「看來現實沒像這個動畫片那麼完美啊。」
陸晨曦苦笑:「後來我們談了幾年戀愛,遇到現實的困難,他不但放棄了我,也放棄了我們原本要一起走的路。」
「那你今天怎麼把這片子翻出來了?想回頭了?」
陸晨曦自然地道:「嗯……不可能了,就是白天碰見他了。」她伸手去拿莊恕手裡的薯片,發現沒了,喪氣地說:「哎喲,最後一包了。」
「半夜不睡覺吃薯片,長胖還毀皮膚,以後遇到李嘉文,小蓓已經變成胖大媽了。」莊恕微笑。
陸晨曦哼一聲:「李嘉文才不會只看臉呢。」
「當然不只看臉,還要看身材。」莊恕補上去。
陸晨曦永遠被莊恕噎得沒話說,只能道:「你們這些膚淺的男人。」
莊恕坦然:「你們女人不是嗎?李嘉文要是不長這麼帥,早被當成跟蹤狂了。」
「你這人……算了不跟你說,看著跟個君子似的,其實腹黑得很。」陸晨曦說不過,揮揮手。
莊恕笑了:「我這就叫腹黑了?你這性格,不應該當大夫,應該去當警察。」
「當警察我就能由著性子來了,看誰不順眼就抓誰?當警察比當大夫要遵守的法律法規多多了。」陸晨曦一哂。
莊恕讚揚道:「呵,有這個認識,長進了。」
陸晨曦沒好氣:「都是聽你說的,你教得好。」
「那你為什麼當醫生?小時候打針的時候恨上大夫了?長大了也要拿針扎別人?」莊恕調侃地問。陸晨曦氣得站起來轉圈兒恨恨地道:「你這人怎麼這麼黑暗啊!說你腹黑你還沒完沒了了!」
莊恕笑著:「那是為什麼?」
陸晨曦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小時看過一部電影——《人到中年》,潘虹老師演的。」
「那個片子我也看過,只記得醫生苦,沒完沒了的手術。你看了那部片子嚮往做大夫,太有覺悟了。」
陸晨曦撇撇嘴,道:「我那會兒還小,哪知道苦不苦啊,就覺得……這女大夫可真好看啊……」莊恕笑了:「還是看臉。」陸晨曦把陳紹聰腦袋下的枕頭一把抽出來要砸他。莊恕趕快抵擋,求饒道:「算了算了,我承認,潘老師演得好,演得好。」
陳紹聰被驚醒,咋呼道:「哎喲!你倆打就打唄,搶我的枕頭幹嗎呀。」說著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找茶几上的薯片袋子,發現空了,沮喪地說,「陸晨曦,你不會把所有的薯片都吃了吧?」
陸晨曦白他一眼:「本來就只剩最後一包。」
「不會吧……我做夢夢見吃紅燒肉……我去泡個紅燒牛肉麵吧。」陳紹聰跳起來,沖向柜子,拉出一箱碗面。
莊恕驚訝地搖頭:「你們是不是只吃垃圾食品啊?泡麵和薯片成箱地買?」
陳紹聰淡定地接過話頭,道:「這話我媽也常說,但是我媽說完就給我做……」
陸晨曦看著莊恕,跟著補充一句:「我媽也是。」
莊恕看著兩人,無奈地問:「冰箱裡有什麼呀?」
陸晨曦和陳紹聰笑了起來,開始沖向冰箱翻找原料。
莊恕認命地把他們找出來的食材檢視一番,做了個分工,自己刀工熟練地開始切著肉絲,不多時一長條裡脊完全切好,條條長短粗細均勻,他側頭去要陸晨曦切的蔥姜蒜,問:「好了嗎?」
「馬上就好。」陸晨曦說著把一瓣蒜一分為二。
莊恕搖搖頭,拿過陸晨曦用的菜刀,修補她切得很厚的薑絲和蒜片,繼續開始嘲諷模式:「哎呀,這就是好了?你還仁合心胸外科專家呢,什麼刀工。」
「我平時切的又不是菜!」陸晨曦不服。「早說啊,讓你切肉,本行。」莊恕扔過來一句。陸晨曦被氣樂了:「嘿,你這人真是白長一張好人臉了。不但腹黑,而且毒舌。」
莊恕一笑,問:「你美麗女醫生的夢想什麼時候破滅的?」
「還什麼時候?第一天!」陸晨曦大聲道。
「這麼快?」
「那天進臨床,在急診,一個自殺的女孩,高考沒考上,家裡不讓她繼續考了,她吃了老鼠藥……我給她催吐,沒放好體位,吐了我一頭一身。當時其他大夫、護士都忙著,我沒法走,只能堅持給她催吐。後來去洗澡的時候,浴室里的人都躲著我。」陸晨曦講起當初的慘痛經歷,雖然如今看來已經完全不算什麼,但對於當初的她,真是對醫生這份工作從感官上有了實際的感受。
莊恕問:「人救過來了嗎?」
陸晨曦驕傲地說:「救過來了呀。後來當老師了,去年還生了個兒子呢。」
莊恕微笑:「你真幸運,第一個患者完全康復了。」
「你呢?」
莊恕把醃漬好的肉放在一邊,把掛麵往開水裡下,打燃另一個灶火,一邊熱炒鍋一邊道:「我管床的第一個病人,車禍重傷,我陪了他二十七天,最終還是我宣布的死亡。去年他母親去世了,也是我的病人,她臨終前對我說,她很幸福,可以和兒子團聚了。」
陸晨曦看著他,莊恕笑笑:「其實我一直覺得,做醫生最重要的,就是始終不被能死亡打垮。」陸晨曦嘆了一口氣。莊恕平靜地道:「去把陳紹聰擇好的扁豆拿來吧,可以下鍋了。」
陸晨曦走過去,看到茶几上放著只擇了一小半的扁豆,陳紹聰躺在沙發上又睡著了。陸晨曦伸腿踢踢他:「豬啊你,讓你擇菜你又睡覺,一會兒你別吃了。」
陳紹聰努力睜開眼,又翻了個身,抱住枕頭嘟囔:「我可以吃純肉的,不帶菜。」
這會兒莊恕在廚房喊:「扁豆好了嗎?」
陸晨曦無奈,端起只擇了一小半的扁豆,走進廚房。
陳紹聰閉著眼睛咂咂嘴不忘叮囑道:「給我多擱點兒香油啊。」
莊恕手藝不壞,一道扁豆肉絲麵大晚上的聞起來香飄四海,陳紹聰立馬就醒了,精神百倍地跳起來,三人齊刷刷地坐在餐桌前吃麵。
陳紹聰往自己碗裡猛加香油,陸晨曦忙不迭地攔著他,讓他別糟蹋了面這麼好的味道。
莊恕一邊倒胡椒一邊看著那兩人胡鬧,胡椒倒多了,嗆得自己打了個噴嚏。
三人一邊吃著一邊鬧,一鍋麵吃得湯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