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晨曦把一切對傅博文說清,從學校回到家裡之後,就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晚飯沒有吃,看了一晚上的論文,卻仿佛什麼也看不進去。最終,她把資料扔到一邊,輾轉反側一夜未眠,第二天頂著巨大的黑眼圈去上班。楊羽看在眼裡本想調侃她幾句,但完全沒時間,拉著她就往急診觀察室跑。
急診已經有四張床上躺著五六歲的孩子,有的在抽泣,有的摸著肚子喊疼,有的在大哭,幾個老師焦頭爛額地陪在旁邊。躺著患病孩子的輪床還在不斷地推進來,鍾西北正在給孩子們做檢查,陳紹聰統計道:「中班和大班一共六個孩子,都是午飯後上吐下瀉的。」
「園長呢?來了嗎?」鍾西北問。
陳紹聰趕緊去把正在被家長們包圍訓斥的園長拉過來。
「孩子們都吃什麼了?幾點吃的?」鍾西北問。
「我們是十一點半開飯,吃了飯十幾分鐘後,有孩子就吐了,還說肚子疼,緊接著就是好幾個,這不趕緊就送過來了。」園長被家長們罵得狗血淋頭,也是一臉的不明所以,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鍾西北對陳紹聰道:「掛平衡溶液,查全血生化、電解質。」
陳紹聰應聲去辦,鍾西北拉著園長往外走:「你跟我來,你們幼兒園的人在這兒都不許走,這件事情我要和公安部門聯繫。」
楊羽拉著陸晨曦急匆匆地快步走來:「你快看看這個趙雨西吧,剛來的時候哭得特別厲害,說肚子疼,這會兒嘴唇都紫了,哭聲也弱了。」
陸晨曦趕緊問:「血壓多少?」
「六十、四十。」
陸晨曦跟著楊羽往第四觀察室擠過去。她給孩子做了腹部觸診,看了急查的血生化數據後,對楊羽道:「叫普外會診,給影像科打電話,要求急查X光、腹部平片。」自己擠出去,衝著家長聚集最多的地方喊:「誰是趙雨西的家長?」人群中,一個滿頭白髮,身材瘦小的老太太擠過來:「大夫,我是趙雨西的奶奶。」
陸晨曦趕緊問:「大媽,孩子的父母呢?您家孩子情況有點複雜,得討論一下。」
「大夫,我就是監護人,孩子從小跟著我,有什麼事兒您跟我說吧。」老太太道。
陸晨曦問:「您能做主嗎?」
老太太連連點頭:「能啊,她爸在外地工作,得過年才能回來,她媽媽早不在了。」
陸晨曦一愣,招呼老太太往裡面來:「那奶奶您跟我到屋裡說,我得問仔細點。」老太太口裡一邊說著謝謝一邊跟著陸晨曦走。
搶救室里,趙雨西的幾張X光片被依次插上片牆,普外來了個副主任醫師原野,指著片中幾處雙環對陸晨曦道:「你的診斷沒錯,孩子是發生了腸套疊。」
「孩子身上有幾處瘀斑,剛急查的尿常規回來,蛋白升高,有管型。我下了查抗體的單子,還沒回來。」陸晨曦蹙眉。
「你是懷疑胃腸型紫癜嗎?」
陸晨曦點頭,看向身後的老太太道:「對,剛才我問了孩子的奶奶,她說趙雨西有胃腸型紫癜。」
「是的,孩子有這病。」老太太嘆氣道。
「原大夫,你先帶孩子上樓做X光鋇餐,我跟趙奶奶把病歷記錄補齊。」陸晨曦道。
「好嘞。」原野對趙雨西道,「叔叔帶你上樓做個檢查,別擔心,奶奶馬上就上來。」
原野和護士推著趙雨西的輪床走進電梯,護士小心地護著趙雨西輸液的架子。
電梯裡,柳靈坐在輪椅上,不顧電梯裡信號不好也在絮絮地講著電話:「你前天沒來,昨天也沒來,多少錢掙不夠啊!我都住院了,醫生說我挺嚴重的。」給她推著輪椅的護士跟原野打了個招呼:「原大夫,這是急診送來的孩子啊?」
「是啊,帶著去做個X光鋇餐,你這兒呢?」
「哦,做檢查呢。」電梯門開,護士把柳靈推了出去。
兩人的對話當中,趙雨西撐起身子直直地看著輪椅上柳靈的後背。
原野伸手要扶她躺下:「好孩子不要動,不舒服的話跟叔叔說。」
趙雨西卻衝著柳靈叫道:「媽媽?」
柳靈微微回過頭,電梯門在她身後關上。
趙羽西接著叫道:「媽媽……」
柳靈有些疑惑,但也沒在意,繼續聽電話,電話那邊是她孩子的父親祁大偉,他正說著:「靈靈啊,我過半個小時就到醫院了。這兩天我確實忙,走不開,不過還是有個好消息告訴你,鄭燕華已經把離婚協議簽了!咱們在寶寶出生前就能去領證了!」
她身後的電梯裡,趙雨西大哭掙扎,原野緊緊握住她輸液的手腕,以防輸液針移動傷到她,柔聲安慰著:「乖,不要動,你聽叔叔說,咱們先治病。」
趙雨西卻完全聽不進去,只是不斷哭泣:「我要媽媽,我要媽媽,那是我媽媽……」
原野為難地道:「那不是你媽媽,你認錯了……」
「沒有認錯,沒有認錯!」趙雨西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我不會認錯媽媽的!」
急診樓道里依然塞得滿滿的。除了幾個等待處理的外傷、高燒患者之外,貼牆排列的五張輪床上,都是五六歲的小朋友。這是病情較輕的幾個,沒有轉入住院部。他們有的睡著了,有的拽著剛剛趕到的家長撒嬌抽泣。
孩子家長們都趕到了,多半是父母同來,有的連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到了,部分家長陪著孩子,追問護士孩子病情,另幾個家長正圍住幼兒園老師和園長,憤怒地抱怨。
「你們還老牌子重點幼兒園,連衛生都做不好,這麼多孩子食物中毒!」
園長不斷道歉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您先消消氣。我們已經在追查,廚房都封了,昨天晚飯剩的都倒掉了,今天的午飯還在分析化驗,購物清單都調出來了,正在追查源頭。防疫站和民警同志都去了,你們不要著急。」
「那你說,到底是你們衛生工作沒做好,還是買了不乾淨的肉!」
「園長你是不是收了回扣了?你的餐廳是不是承包給親戚了?」
……
陸晨曦與趙雨西的奶奶面對面坐著,做問診記錄,老太太心疼地說:「半年前她說肚子疼,開始當是腸炎,吃藥總不好,沒過多久還便血了,身上出疹子,兒童醫院老專家看了,說是胃腸型紫癜。」
陸晨曦邊記錄邊問:「上次痊癒了嗎?」
「上回治了一個月才全好了。專家說,要避免刺激性的食物,很多東西都可能引起過敏復發。所以我都是單給她做飯送到幼兒園去,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老太太擦擦眼淚。
陸晨曦抓住重點,打斷她道:「您是說,趙雨西沒吃幼兒園的食物?」
老太太肯定地說:「沒吃啊,她在幼兒園吃的東西都是我帶去的。」
陸晨曦匆匆出去,抓著趙雨西的老師和園長問:「確定趙雨西沒有跟小朋友一起用餐的話,那她有沒有跟其他小朋友共同使用過會接觸到眼、口、鼻的東西?還有,既然小班、中班都沒有孩子生病,那今天大班的孩子都做什麼活動了?」
園長滿頭大汗,仔細回想著說:「您別催我,我現在腦子有點兒亂,今天……」
這時陸晨曦的手機響起來,她接起來問:「原大夫,什麼事兒?」卻聽說趙雨西堅稱看到了自己的媽媽,哭鬧不停地要媽媽,陸晨曦傻眼:「不可能啊,她媽媽不在了。」
原野無奈地說:「孩子非說她看見了,哭著鬧著什麼檢查都不肯做。我真控制不了了,我這就給你推回去啊。」
陸晨曦也沒轍,只得應下。這邊幼兒園園長邊琢磨邊說:「他們今天游泳了,上周我們的游泳池建成,這兩天大班的孩子都去游過泳,可是現在的溫度也沒問題啊……」
陸晨曦立刻道:「著涼可能引發胃腸痙攣,但應該是立刻發病,不會這麼久。但如果是水中存在病毒,是有可能造成傳染的。」她沖正給一個孩子檢查完體溫的楊羽道:「幫我給疾控中心打個電話,查一下最近咱們市有沒有什麼病毒小爆發。」再對園長道:「您通知一下防疫站的同志,取游泳池水樣,馬上做分析。」
急診科交接班的時候,楊羽已把情況了解清楚:「疾控中心值班大夫說,約一周前,咱們市有諾加病毒感染集中小爆發,感染者中有四十二人曾在花園東路海鮮酒樓食用海鮮。」
鍾西北問:「花園東路海鮮酒樓?那就在這個幼兒園隔壁啊,這個情況跟園長講了嗎?」
「講了,但是她們並沒有購買過這個酒樓的食物,防疫站同志已經知道了。」
「患兒的情況呢?」
陳紹聰道:「六個症狀輕,補液後症狀緩和,繼續急診觀察十二小時;四個輕度電解質失衡,兒科收了;一個患兒腹痛嚴重,腸鳴音異常,陸晨曦認為是腸套疊,普外原野大夫會診,收入做進一步檢查治療了,可是這孩子哭鬧得挺厲害,陸晨曦正跟原大夫一起解決呢。」
趙雨西自從見到柳靈後,就一直哭著沒停,從普外回到急診,眼睛都哭得紅腫起來。
趙奶奶握著孫女的手,輕聲地道:「雨西,你肯定看錯了,媽媽不會在這兒。」趙雨西特別委屈地哭著:「我看見了,真的是媽媽。」趙奶奶搖頭。「我真的覺得是媽媽,是媽媽啊!」趙雨西繼續號啕。
原野對陸晨曦低聲解釋了剛才的情形,陸晨曦皺眉道:「怎麼當時不攔下那女的?」
「想著哪能那麼巧,而且就那麼一會兒,她怎麼可能看得清,估計就是孩子認錯了。」
「現在孩子病得這麼難受,想媽媽,即使是認錯了,你就叫住那個人,讓她給孩子仔細看看,解釋一下啊。」陸晨曦悄聲埋怨道。
「喲,來了急診細心多了啊,那病人婦產科的,要不我去幫你問問?」原野一笑。
「行了行了,我去吧,她長什麼樣?」陸晨曦揮揮手。
「長頭髮,長得挺好看的一孕婦,康護士推著呢,你問她就行。」原野道。
柳靈被推到婦產科,坐在病房床上,護士把她的名牌插上去,跟她交代著:「這是3病房2床,你就住在這兒。待會兒會有管床大夫來問你病史,做基本檢查,今天也會有心胸外科的大夫過來會診。」
柳靈緊張地問:「基本檢查都查什麼呀?是要查胎兒嗎?」
「你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幫你加,給你安排做3D彩超、唐氏篩查。」護士道。
柳靈連忙搖頭:「啊不用不用,我就是問問,您去忙吧。」
護士出去的同時,祁大偉走了進來,一個秘書模樣的男人舉著一個大花籃跟在後面,祁大偉一進來就滿面春風地衝著柳靈道:「哎喲,你轉什麼院啊……」
柳靈一看到他,立刻一雙美眸里淚光盈盈,楚楚可憐地扭開身子掉起了眼淚。
「好了好了,別哭別哭。」祁大偉連忙安慰地拍著她懷了孕依然單薄的肩膀,這時婦產科住院醫生趙麗進來,給柳靈量著宮高、腹圍。
祁大偉背著手打量四周,不滿地道:「一個房間這麼多人,條件也太差了,不能換個單間嗎?」
趙麗一邊檢查一邊回:「只有三個單間,是給特別危重的病人的。您愛人如果不是因為並發胸科疾病,連這樣的病房也是住不進來的。」
祁大偉皺眉,對柳靈柔聲道:「靈靈,要不在這兒檢查完,咱們還是回私立的母嬰家園?那是美資的,還有專家坐診,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換了?」
柳靈拉著他搖頭:「別去母嬰家園了,我現在胸部還有個什麼腫塊,在這兒有心胸外科大夫隨時關注病情,比母嬰家園安心多了,條件也不差,挺好的。」
趙麗給柳靈檢查完畢,開了醫囑,接著道:「那今天我就把你在母嬰家園的孕期信息調過來吧,有一些檢查不用重複做了。」
柳靈卻趕緊說:「不用了,需要查什麼就在這兒查吧。之前那家醫院是私立的,還是你們公立的踏實,我們不怕多花錢。」
「那好吧。心胸外科的莊大夫一會兒就過來,跟我們科房主任給你會診,決定下一步的治療計劃。」趙麗皺皺眉,覺得有些不妥但也沒多問。
柳靈如釋重負地道:「好,謝謝,您忙吧。」
趙麗點點頭,離開病房。
祁大偉握著柳靈的手坐在床沿:「靈靈,我明天還得趕緊去民政局,趁熱打鐵把那個事兒敲定了。」
「明天我不用你陪,那件事最重要,你待會兒就趕緊回家吧,把該準備的準備了。」柳靈反手握著他的手,溫柔地說。她正說著,康護士帶著陸晨曦推門進來。康護士示意道:「陸大夫,就是這個,2床。」
陸晨曦拉著趙雨西的奶奶正往前走著,康護士接著對柳靈說:「柳靈,有件事兒得麻煩你了。」陸晨曦和老太太剛走進屋,看是柳靈,一下怔住了。
柳靈看見陸晨曦本來就有點怕,瑟縮地一眼看到她身邊跟著的是趙雨西的奶奶,臉色瞬間煞白。
她當年和祁大偉一起時,已經生了雨西,但她長得嬌小,祁大偉想當然地以為她還是個小姑娘,她也就沒說出自己結過婚還生過孩子……後來兩人發生關係在一起了,他很忙,和她在一起本來就是享受、放縱,完全沒有想去查她的過去。後來她懷孕了,天天哭,求他為了孩子,給孩子個名分。他因為和前妻生的孩子得了白血病,復發的陰影會籠罩一生,覺得傳承家業那孩子是指望不上了,不由對這個孩子充滿期待。更因為對她這般「全心全意愛我不顧一切,沒名沒分就跟我生孩子」的單純女孩心思起了憐惜之心,終於下定決心,跟前妻分割財產,離婚,給她名分。柳靈深深知道,自己身為「少女」,因為「愛」跟他一起,與自己作為一個拋夫棄女的「殘花敗柳」依附上他,對男人而言這個價值可遠遠不同。對後者,可以一起縱慾歡樂,卻沒有尊重沒有愧疚,自然也就沒有名分——於是,自打祁大偉流露出可能給她名分的意思之後,她更是全方位地做好了保密工作,橫豎也要堅持隱瞞到他離了婚,又跟自己領了證之後。欺騙?不,他沒問過,她只是沒有提而已。
然而如今,先是遇到女兒,自己狠心自欺欺人地忽略,現在,前婆婆居然找到了這裡!
眼見祁大偉就要去辦理離婚手續,然後就是期待已久的名分,更何況,如今,肚子裡的孩子又……她必須立刻拿下名分!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她驚恐地立即思索應對之策,腦子裡飛轉,而陸晨曦一臉納悶地道:「怎麼是你啊?」她回頭看老太太,老太太正盯著柳靈,一臉的尷尬和不自然。
柳靈在病床上不由自主地往後縮著身子,祁大偉看她這樣,不解地問:「靈靈,怎麼了?她們是誰啊?」
陸晨曦對老太太道:「這人……哎,還是我來說吧。」她轉身對著柳靈,「別的我不管,我現在跟你說正事兒……」
柳靈眼見陸晨曦就要開始講有關趙雨西的事,她突然一把抓住祁大偉,開始哭鬧:「老公,就是這個大夫,她認識你前妻,她幫你前妻一起欺負我,還誣衊我整容。老公,鄭燕華欺負我我就認了,可她是大夫,她還欺負病人,我好不容易從急診出來了,她居然追到這裡來!」說著說著,放聲大哭,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陸晨曦只覺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大聲道:「沒完了你!」
柳靈不管不顧只是號啕大哭。
ICU的樓層,莊恕、肖雋和薛巒一起走出朱老師的病房,在樓道里簡單地討論病情。莊恕說道:「患者的腫瘤位置已經頂到氣管,如果不做處理,腫瘤一旦和氣管壁粘連,手術難度就很高了。如果再穿透氣管,手術的成功率就微乎其微了。」
肖雋皺眉:「患者現在情況還不穩定,昨天還有一次房顫早搏,我建議下周全面評估以後再做決定。」
莊恕看向薛巒,薛巒嘆氣:「也只能這樣了。」
待莊恕和肖主任離開時,薛巒卻趕上兩步,叫住莊恕:「莊大夫,請等一下。」
「有什麼事嗎?」莊恕停下問。
「謝謝你。」薛巒道。
「本來就是我的病人,沒什麼需要謝的。」
「我替陸晨曦謝謝你。」
莊恕有些沒想到地說:「陸晨曦?為什麼替她謝我?」
「感謝你不計前嫌,同意她主刀這台手術,這對她、對朱老師都有很大意義。」
莊恕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開口道:「針對病人的具體情況,選擇合適的醫生來進行治療,這本來就是我們的責任。我不知道她跟你說了什麼,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前嫌可以計較,薛先生你誤會了吧?」
「我雖然離開了仁合,但是這個醫院裡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是清楚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你同意她主刀這台手術,我想應該謝謝你。其實,陸晨曦是個很簡單的人,她只是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如果你覺得她不適合在仁合工作,也請你不要耽誤她。」薛巒慢慢地說。
「薛先生既然已經離開了仁合,恐怕有些事情你也不是那麼清楚。我同意她主刀這台手術的目的,你們揣測得都太多了。至於她要不要在仁合工作,那是她的事情,不光我不能替她做決定,我想你的意見,她也不一定會聽。做人還是簡單點好,再見。」莊恕牽牽嘴角,淡淡地說完轉身就走,前去婦產科會診。
不料還沒走進病房,就聽到陸晨曦的聲音:「我幫熟人欺負你?你有沒有良心啊!師姐扔你的東西,誰給你擋的,你沒看見啊?這是誰啊,你們倆什麼關係啊?他算家屬嗎?你還真好意思叫人家老公!」
然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告訴你別得寸進尺啊,馬上給我走!從我視線里消失!我告訴你我們家人可不是好欺負的,我連投訴都不用投訴就直接廢了你!出去!」
莊恕快步趕過去,到了門口正見祁大偉猛地往後一推陸晨曦的肩膀,陸晨曦踉蹌著往後退,莊恕搶上一步伸手托住她,順勢將她拉到自己側後,指著祁大偉厲聲道:「你要廢了誰?!退回去!」
祁大偉還要向前沖,莊恕再次喝道:「退回去!」祁大偉身邊的秘書趕緊攔住:「別動手別動手,祁總,消消氣消消氣。」
莊恕瞥了一眼柳靈冷冷地道:「前幾天這個病人因為你的家事在急診引起衝突,給我們做正常工作帶來很大麻煩,今天你又在婦產科撒野威脅會診醫生,你知道這是哪兒嗎?這是醫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你要幹什麼?」
祁大偉還在咆哮:「我要幹什麼?你們醫院的大夫侮辱我的家人,這是治病嗎?這是救人嗎?」
「如果有誤會可以協商解決,或者找醫務科投訴,但是我不相信我們的大夫會侮辱病人。在解決問題之前,會診暫停!如果你不尊重、不信任我們的大夫,就不該來這裡!」莊恕嚴厲地說完,握著陸晨曦的手腕往外走,趙雨西的奶奶趕緊跟出去。
祁大偉還在後面吆喝著:「我要去找院長投訴你們!」
莊恕拉著陸晨曦出了婦產科,樓道上不斷有大夫、護士和病人家屬好奇地看過來。陸晨曦邊走邊想扯開自己的手:「放開,你放開!」莊恕停下腳步,卻依然沒有放手,只道:「你掙什麼,還想回去吵架?你能不能學會保護自己啊?跟這樣的人講理講得清嗎,他真傷了你怎麼辦?」「你放開,這麼多人看著呢。」陸晨曦不好意思地說。莊恕這才意識到不太妥,放開了手。
「我剛才真不是去找她吵架的,是人家病人家屬認出她來,然後……哎呀,反正挺複雜的,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這回真的不是我去找麻煩,是麻煩找我啊!」陸晨曦苦著臉,鬱悶地看著他,莊恕看她那樣子,居然忍不住想笑,隨即正色說:「我作證。是麻煩們,特別愛找你。」
「你……」陸晨曦跺腳,扭頭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老太太,頓時又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趕緊沖老人解釋:「趙奶奶,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是這個人,可能搞砸了。」
莊恕被搞糊塗了,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老太太到這地步也撐不下去了,跌足道:「大夫,是我應該說對不起,我之前沒說實話,她就是我們小西的生母。」
「柳靈是小西的生母?您不是說她媽媽已經……」陸晨曦詫異。
「兩年多前柳靈跟我兒子離婚了,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怎麼也聯繫不上,孩子她爸就跟我說,看來柳靈是不會再見我們家人了。我們約定好慢慢地告訴孩子,她的媽媽已經不在了,總比告訴孩子她媽媽拋棄了她要強。」老太太眼圈泛紅,抬手擦擦眼睛。
「她是孩子的媽媽呀,她怎麼能這樣呢。」陸晨曦立刻又義憤起來。
「可能是不想讓現在的男人知道她以前的事兒吧。唉……家裡出了這種丟人的事,真不願意跟人說啊。」老太太嘆氣。
「我明白了,她剛才這麼做,是故意要攪渾水,大鬧一場,別讓她這個老公……嘿,什麼老公啊。」陸晨曦不屑地說。莊恕拉拉她的衣服,陸晨曦憤怒地道:「你拉我幹嗎,我說錯了嗎?那人跟我師姐的離婚協議還沒簽呢,這孩子都快生出來了。」
「陸大夫,這要是沒瞧見也就罷了,小西偏偏瞧見了她,鬧著不肯做檢查。現在病這麼厲害,可能還要手術,如果耽誤了可怎麼辦啊!」老太太為難地直抹眼淚。莊恕上前安慰道:「您先別急,即使孩子不配合,我們也有辦法,這是我們當大夫的職責,您放心。走吧,先去看看孩子。」
大鬧一場後,柳靈靠在病床上,神情茫然。
病床邊,婦產科副主任房方對祁大偉解釋:「您當然可以去投訴,但莊大夫是外聘專家,行政關係不在我們院,他如果有嚴重違規,醫院可以不繼續聘請他,可是院裡也沒有權力要求他必須接診哪個病人,尤其是非危重病人。」
「呵!我還不信了!外聘專家就管不了他了?外聘專家說停會診就停啊?計程車司機都不能拒載!」祁大偉怒氣沖沖地道。
房方輕咳一聲:「這個……計程車司機,我確實沒碰見過外籍的。」
祁大偉急了:「哎怎麼說話呢?你什麼態度啊?好,這個外聘的先不說,那個急診的女醫生,她侮辱我愛人,我愛人一忍再忍,都離開急診了,她還追過來,這像話嗎?沒你們醫院這麼欺負人的!」說到這兒病房門口有人叫了聲:「祁大偉,你吆喝什麼呢!」兩人回頭,見竟是鄭燕華。
祁大偉頓時收住了口,有點尷尬。
鄭燕華瞥了一眼柳靈,柳靈頭埋得很低。鄭燕華嘆口氣,她轉而沖房方道:「對不起房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房方看著她,笑了笑,把一聲嘆息忍了回去,示意道:「你們先談談,有事找我。」退了出去。
鄭燕華把房方送出去後,沖祁大偉道:「出來說。」站在婦產科的樓道里,鄭燕華無奈地道:「咋呼什麼呢,這個房主任,你不認識了?」
祁大偉莫名其妙地回了回頭:「沒見過啊。」
「當初所有的親人師友都反對我嫁給你,來參加咱們婚禮的,就我五六個同事,房主任給面子還來了,你都不記得了?」鄭燕華輕聲道。
「唉……過去這麼多年了,提這幹嗎呀?」祁大偉訥訥地。
「當時你在婚宴上說,一定讓我過得比誰都好,結果呢……」鄭燕華苦笑。
祁大偉有些尷尬地低下頭。
鄭燕華吸口氣,也不再與他多說什麼,把牛皮紙袋交給他:「大偉,文件我都簽好了,到此為止吧,別再鬧了。」
祁大偉接過紙袋小聲說:「我沒鬧,我就是……維權。」
「那天來鬧事兒,往柳靈臉上砸雞蛋的是我,急診科陸大夫為了保護她,讓我砸了一身,她可絕對沒有欺負柳靈,當時的大夫、病人都能作證。咱們倆一起十多年了,我脾氣不好,可從不撒謊,不像你。」鄭燕華看著他,清清楚楚地說。
祁大偉尷尬地點頭:「行行行,聽你的,聽你的。」
鄭燕華走後,祁大偉一臉惆悵地走回病房,柳靈緊張地看著他。
祁大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這個鄭燕華,真是又倔又要強,她一個人帶著病孩子在國外也不容易。我是過失方,她本來可以多跟我提要求,但是只要了她分內應得和孩子的撫養費,你就別生她的氣了。」
柳靈也很識相,立刻乖巧地道:「是啊,她和我不一樣,我老纏著你,讓你為難了。」
祁大偉把牛皮紙袋塞到她手裡:「想得太多了,你看看吧。」柳靈從牛皮紙袋裡抽出一張離婚協議書,上面有鄭燕華的簽字,她一怔,楚楚可憐地把頭枕向祁大偉的肩膀,柔聲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壞人,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愛你。」
祁大偉溫柔地摸著她的手:「我知道,寶貝兒,我知道。你啊,現在就在這兒安安心心地,給我把這大胖小子生下來,等養壯實了讓他接我的班,你什麼都不用想,享福就好了。」
柳靈聽到他的話,不敢看他,不由自主地去撫摸肚子。
這時祁大偉的秘書衝進來,看見兩人,急匆匆地叫了聲:「嫂子。」
「什麼事兒急三火四的?」祁大偉有些不耐煩。
秘書低聲對祁大偉道:「祁總,剛剛城建局來電話了,要重新檢查咱們給幼兒園設計的泳池入水管道。」
「批文不是早就下來了嗎?都用上了還查,挑刺兒呢?」
「這不出事兒了嘛,幼兒園好多孩子上吐下瀉,說是病毒感染,衛生監測的也來了。」秘書急道。
「上吐下瀉關我們游泳池什麼事啊?」祁大偉不當回事。
「防疫站查了游泳池水樣,好多項都不合格,家長們都急了,您還是趕緊去處理一下吧。」秘書恨不得拖了他就走。
「養你們有什麼用!什麼事兒都得我去處理!」祁大偉叱道,轉頭對柳靈放柔了聲音說:「靈靈你睡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嗯,你去忙吧。」柳靈勉強笑笑,看著祁大偉走了,心神不寧地低頭髮呆。
急診觀察室,趙雨西抓著奶奶的手哭著問:「真的不是媽媽嗎?」
老太太搖頭:「……真的不是。」
「那能讓我問問她嗎?她跟我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我們沒有找到長得跟你媽媽像的病人,你可能看錯了。」老太太的回答顯然讓小雨西更委屈,眼看又要開始大哭。莊恕溫和地道:「叔叔問你個問題好不好?」
趙雨西吸了吸鼻子,看著他。
「媽媽愛你嗎?」莊恕問。
趙雨西使勁點頭:「嗯。」
「如果是你媽媽,你病了,她會不會不理你?」
趙雨西使勁搖頭:「不會。」
「對,一定不會。所以,剛才啊你看錯了,那個人一定不是你的真媽媽。你的真媽媽如果在這裡,她一定希望你好好做檢查好好治病,她才會高興,對不對?」莊恕輕聲說。趙雨西聽著,想了想,慢慢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應該聽叔叔阿姨和你奶奶的話,去把檢查做了,好不好?」莊恕摸摸她的頭髮。
趙雨西靜靜思考了一會兒表示同意:「那好吧。」
陸晨曦見趙雨西的情緒已經被安撫下來,趕緊低聲叫原野:「原大夫。」
原野會意,跟陸晨曦一起,把趙雨西的輸液瓶、監控器摘下來,換成移動的,輕輕推動輪床。
老太太一邊跟上一邊對莊恕不住道謝。
趙雨西立即被送去了影像科治療室,原野和影像科的醫師開始為趙雨西做腸道鋇餐造影解除套疊。
趙雨西打了麻藥,昏昏沉沉地睡著,手還拽著莊恕的手。
莊恕慢慢地抽出手,退了出來,走到安靜的樓道,輕輕吐了口氣。
陸晨曦也在,背靠著樓道牆壁,雙手抱在胸前,垂頭看著地面。
莊恕沖她走過去,道:「很順利,沒有壞死,輕微出血,不嚴重。後面就是針對紫癜的免疫抑制治療,應該無大礙。」
陸晨曦舒口氣點點頭。
「對了,我剛才去看過朱老師,她的情況確實很棘手。等下周如果心臟問題穩定,做食道鏡檢查,你是這方面的專家,這台手術需要請你與我合作。」莊恕平靜地道。
陸晨曦看看他,沒說話。
莊恕繼續說道:「還有,林森的爸爸諮詢了業內的著名專家,他們都說你擅長的小切口手術能最有效地降低胸痛發生率,他主動提出希望請你來手術,我同意他的要求。」
「都是你安排好的吧?」
莊恕笑了笑:「看來你也不是什麼事都不懂。」
「徐芳因的手術,最關鍵的部分,確實是你做的,對嗎?」陸晨曦問。
「陸大夫,有些事情你可能誤會了,當然,我的態度也不好。」莊恕並沒有直接回答。
陸晨曦搖搖頭:「不怪你,我去問過傅老師了。」
莊恕一愣,沒有接言。
「他說,當時他突發胸痛,根本無法繼續手術。多虧你,讓他沒有因為逞強和虛榮害了病人,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陸晨曦吸了口氣說道。
「他現在告訴你這些,還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
「傅老師說,以後有問題,無論是學術上還是其他的,還請你多指教。」
莊恕苦笑:「那你呢,還想離開仁合嗎?」
陸晨曦低頭:「好些事我想不清楚,但是我至少確信一件事——我是個自以為是又魯莽的人。」
「除去做手術。」莊恕微笑。
陸晨曦也一笑:「這段時間,一直是我惹事你滅火,包括今天。」
莊恕剛想說什麼,陸晨曦對他鄭重地說了一句:「莊教授,謝謝你。」她起身向外走了幾步又停下,半轉身對莊恕道,「昨天我的車已經拖走,車位已經空出來了,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真抱歉……」
「陸晨曦,我知道傅老師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現在知道了這些,你的心裡很難平靜下來。有些事情,想不清楚就不要再想了,好好休息,儘快振作起來,不論是林森還是朱老師,他們都需要你。」莊恕打斷了她說道。
陸晨曦沒有轉身,默默地點點頭,向前走去。
婦產科的病房裡,柳靈煩躁地在床上第一百零一遍掏出手機查看消息,並沒有祁大偉的回覆。
她忍不住撥通秘書的電話,壓低聲音問:「趙哥,怎麼樣了?我給大偉發了好多消息他都沒回,我有點兒擔心……」
她不知道祁大偉公司辦公室內,三個警察和兩個城建局的工作人員,正在翻看著公司的文件、帳本、合同等各種材料。秘書接電話都是被警察監控著,開口就是:「哎喲喂,我的姑奶奶,這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就別添亂了。鄭姐那邊文件都簽了,你現在就踏踏實實休息,把孩子生下來吧,擔心什麼呀。」
「可明天他要去民政局把離婚手續辦妥,我才能馬上跟他領結婚證的。他到底怎麼安排的呀?明天還能結婚嗎?」柳靈問。
「結婚?這怎麼可能呢?現在說咱們給海鮮酒樓做的排污系統不合格,有泄漏,給幼兒園做的泳池循環系統也不合格,水污染了。這兩天各個單位都得盯著祁總,他是主要責任人,哪兒都不能去。真查出咱們有問題來,可是要承擔法律責任,不是鬧著玩兒,你就別添亂了。結婚早一天晚一天,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不結婚我不踏實啊,總不能讓孩子生下來我連婚都沒結吧?我跟你說……」柳靈急了,但電話那頭的秘書被警察催促著:「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秘書只能掛電話:「我先不說了,我還有事兒。」
柳靈氣悶地把電話扔到一邊。聽到旁邊一床的孕婦和家屬分明是在議論她:「一看就是小三……妖里妖氣的。」她把頭別過去,躺在床上焦慮地拿被子蒙住頭。
聽了陸晨曦的話,莊恕今天終於把車停了回來。回到家見客廳的電視屏幕上放著《花仙子》,陸晨曦躺在沙發上玩手機遊戲。
莊恕遠遠地問:「吃飯了嗎?」
「沒有。」陸晨曦依然在玩遊戲。
莊恕放好包,換上拖鞋進來:「來幫我做飯。」
「我不想吃。」
「讓你做飯,沒讓你吃。」
「你不是讓我好好休息嗎?我不想動,你做吧,我不吃。」陸晨曦懶洋洋地說。
莊恕走過來,關掉電視,伸手要拿陸晨曦的手機,陸晨曦趕緊坐起來,把手機抱在懷裡道:「我說了我不想動!」
「包餃子,想吃了吧?」
陸晨曦用力地點頭:「嗯,想吃。可是我不會。」
莊恕被氣笑了:「沒讓你包,當我的一助,擇菜。」
陸晨曦嘆了口氣,聽話地坐在垃圾桶旁邊瞪著大眼,一根一根地擇韭菜。
莊恕扎著圍裙,正在一旁嫻熟地和著面。
陸晨曦奇道:「你怎麼什麼都會啊?」
「小時候家裡大人工作忙,不可能天天回來做飯,我們六七歲就開始做家務。包餃子擀麵條蒸米飯,多少都會點兒,等到了美國,想吃什麼更得自己做了。」
「怎麼一給你機會你就開始吹牛啊?」陸晨曦翻個白眼。
「吹不吹牛待會兒包出來你就知道了。現在的麵粉真比以前好多了,又白又上勁兒,不像當年的標準粉,一下鍋就成片兒湯汆丸子了。」莊恕聽起來還真是經驗豐富。
陸晨曦惆悵地道:「你說傅老師現在……」
莊恕打斷她:「傅老師現在有人管飯,你不用操這心,一個大院長,還能餓著他。那樣的別扔,洗洗就能吃。」
陸晨曦哭笑不得。
莊恕利落地揉好面,擀著皮,陸晨曦慢慢吞吞地小心捏著餃子,一邊捏一邊念叨:「我可是第一次包餃子啊,你就教了三分鐘,包不好咱就真吃片兒湯汆丸子了。」
「你手勁兒這麼大,下了鍋絕對破不了,放心地包吧,就是丑了點兒。」莊恕看了眼道。
陸晨曦停下手瞪著他:「你是不打擊我就不說話是吧,我是房東,房東你知道嗎?」
「現在的八〇後啊,一參加工作,父母先給供套房。也是,當醫生要想買這麼一套房子,那得等到猴年馬月了。」莊恕老氣橫秋地說。
「你比我大不了幾歲,怎麼一張嘴就跟差著輩兒似的,我不當醫生當什麼呀,只會幹這個了。」陸晨曦沒好氣地說。
「那你小時候理想的職業是什麼呀,看《人到中年》之前啊。」
「那時候孩子們無非就是,想當科學家,想當老師,不過我和他們都不一樣,我的夢想是退休,光領退休金,可以不幹活兒。」陸晨曦哈哈一樂。
「這個夢想,你還得再等三十年。」
「不過我第二個夢想,近期還是有可能實現的。」陸晨曦篤定地說。
莊恕問:「什麼?」
陸晨曦大言不慚:「賣冰棍兒。」
莊恕笑了:「嗯,好志向。」
「那天你不是說了嗎,我即使離開仁合,也搞不定人事關係。要不跟我爸學學做個小買賣,開家冰淇淋店,你說怎麼樣?」
「你覺得做小買賣,就不用考慮人際關係了?那是服務業,工商、稅務、房租、水電,都需要打理人際關係,不輕鬆。」
「但起碼沒有領導啊,也沒有你管我。」陸晨曦捏好一個胖胖的餃子,曼聲道。
莊恕稍微認真了點,問:「看來你還真的仔細考慮過不做醫生這事兒?什麼時候開始考慮的?」
「沒什麼時候,就昨天。」她說完,把一個破了皮的餃子扔了。
莊恕皺眉:「你怎麼把它扔了?」
陸晨曦無辜地說:「皮兒破了呀。」
「你再捏一捏就能把它補回來了。」莊恕道。
陸晨曦不在意地說:「它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餃子了,就算補了,煮的時候還是可能會破。」
「那你會因為一個病人可能死亡,就放棄給他做手術嗎?」莊恕正色問。
「不就是包個餃子嗎,你怎麼又上起課來了?」
「我說的不只是餃子,你的問題也在這裡,你因為人生道路上出現一點挫折,就想要放棄自己的整個職業生涯,甚至想去開冰淇淋店。那如果冰淇淋店開得不順利呢?你還想幹什麼?」莊恕停下了手裡的活,看著陸晨曦認真地說。
「你還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這麼下去啊,恐怕你等不到領退休金的時候,就該領救濟金了。」莊恕聳聳肩道。
陸晨曦抄起手中的餃子想要砸他,這時莊恕的手機鈴聲響起,他擦了擦手上的麵粉,接起電話:「喂,志偉……急性心包填塞?好,我馬上到。」他立刻去洗手準備。
陸晨曦問:「怎麼了?」
「胸外有一個新收的肺膿瘍病人,突發呼吸循環衰竭,今天我是四線oncall,得馬上過去看看,可能得手術。」莊恕說著走到陸晨曦身後,把自己解下來的圍裙自然地圍在她身前再給繫上,道:「煮的時候加點鹽,餃子不容易破。給我留幾個啊。」他說罷,拿上外套出門了。
陸晨曦有些失落,看了看身上的圍裙,把包好的餃子下鍋,默默看著鍋里冒出的熱氣,回想了下剛才莊恕說的話,若有所思。
莊恕做完一台緊急手術,回到家來,看見燈還亮著,一邊換鞋一邊招呼:「還沒睡啊,餃子都吃光了吧。」
他換好鞋往裡走,發現餐桌上兩盤餃子沒動過,陸晨曦趴在桌上已經睡著了。他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拉開她身邊的一把椅子坐下,靜靜地看著她,然後伸手在桌上的一盤餃子中,拿起了一隻明顯補過的餃子端詳著,扭頭又看了看睡著的陸晨曦,微微一笑,把餃子送進嘴裡,皺了皺眉:「咸了。」
清晨,急診科,鍾西北拎著一袋包子、一盒豆漿走進急診辦公室。
陳紹聰立刻衝過來大聲叫道:「主任!」
鍾西北應著聲兒進屋,把包子放在桌上,找水杯倒豆漿。
陳紹聰手裡搭著白大褂跟進來,手裡拿了一沓紙,道:「主任,您可來了,等您半天了,我跟您說說我接下來想做的研究課題啊。」
「什麼研究課題?」鍾西北倒著豆漿,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決定了,您說的那個副高職稱,我必須得拿下,而且都不是問題!」陳紹聰鬥志昂揚地說。
鍾西北回頭看了他一眼:「我說不卡你論文數,可也沒說不需要論文,你搞清楚啊。」
陳紹聰揮了揮手裡的一沓紙,說:「放心吧主任,這兩天我沒幹別的,都在這兒了。」他說著把一頁紙湊到鍾西北跟前,「您看,這個『對急診空間的有效利用』,我覺得吧,像咱們這種日患者流量高居全市首位,但是科室面積僅排第五的醫院,這個問題,特別值得考慮。」
「這課題小黃年前就在做了。」鍾西北坐下咬了口包子道。
陳紹聰一咬牙,立刻把這張紙放下去,舉起另一張,興致更高了:「『急診科傷害檢測的質量控制與運行』,怎麼樣?您看啊,這傷害事件發生後,患者通常先到醫院急診室就診,所以急診室記錄,就成了傷害監控記錄的主要來源……」
鍾西北邊吃邊抬手制止他:「這跟臨床沒啥關係,這是公安系統的事兒。」
「這是社會責任啊主任……好好好,算了算了,要不還是這個,『以病例為引導,探索中醫科學在急診科學中的應用』,高大上吧?中西結合吧?」陳紹聰得意揚揚。
鍾西北看著他:「中——西——醫,嗯?」
陳紹聰被他說得蔫了:「也是啊,咱們的中醫背景都不行……啊!那就跟心理學結合,容易申請基金,『急診護士工作疲憊感與壓力源研究』。」
鍾西北站起身穿白大褂邊往外走邊道:「你這個當大夫的老操心人家小護士的心理幹嗎?想調到護理部去啊?別扯這些沒用的了,上班了。」
陳紹聰趕緊跟上,不死心地道:「主任,哎,主任,您不是一直鼓勵我要做科研、寫論文、升職稱嗎?我覺得這個研究急診護士工作疲憊感的課題,又新穎,又有意義……」
一出走廊他們正碰到來上班的楊羽和白雪,兩人跟鍾西北打招呼,陳紹聰也忙不迭地問候她們:「小羽、小雪,上班啦?」
倆姑娘都覺得他今天有點肉麻,不搭理他。
陳紹聰緊追著鍾西北繼續說:「主任您看這個吧,『急診分診管理』,這是咱們特別需要精進的問題,或者這個,『論急診急性中毒』……」
「哎呀行了行了行了,哪兒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鍾西北揮手讓他打住。
陳紹聰沮喪:「主任,您天天都鼓勵我上進,我這來了幹勁兒,您不能又打擊我啊。」他一路追著鍾西北到了護士台,鍾西北接過值班護士遞過來的病歷說道:「我說的上進是正事兒,你一夜之間弄出這麼多論題,不用看都知道是七拼八湊地糊弄我。去去去,趕緊換衣服交班。」
「您真以為我這些年在急診都白幹了?我打過腹稿的論文題多了去了,都在我腦袋這小倉庫里存著呢。現在門兒一打開,一個個往外蹦,我攔不住啊!隨便拿幾個,保准能拿下副高職稱,您信不信?認真看看吧。」陳紹聰說到最後,把論文題乞求般地遞給鍾西北。
遠處剛穿上護士服還沒戴帽子的楊羽看著他們,心裡微微一動,有點感觸。
護士台的兩個護士卻都看笑了,鍾西北沒接他的論題,拿著病歷給了陳紹聰腦袋一下:「把你腦袋的門兒給我關上,讓它接著醞釀。交班了,」接著招呼大家,「來來來,開會了開會了。」
身邊的護士們走過,楊羽慢慢地跟著大家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陳紹聰。
陳紹聰認真地把論文題摞好,開始穿白大褂,手撐在護士台上,沖台前的值班護士挑挑眉:「你疲憊嗎?」
普外科的病房,趙雨西的奶奶提著水壺從水房裡走出來,身後傳來一聲:「媽……」
老太太一回頭看到是柳靈,立刻左右看看快步上前,焦急地道:「哎呀,你怎麼找來了?」
「媽,小西怎麼樣了?她醒了嗎?我能不能看看她?」柳靈輕聲道。
「你如果不想要這個孩子,就別再來招她。她好不容易相信自己看錯了,肯好好治病了,你又來幹什麼?你想認她了?」老太太沒什麼好臉色給這個離婚的媳婦。
「我知道我對不起這孩子,對不起你們家,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柳靈掏出一個裝著現金的信封,往老太太手裡塞,「這些錢您先收著,您放心,以後小西我不會不管的,我還想著以後送她去最好的學校上學,去國外都行……」
老太太把錢往回一推道:「我們用不著,有她爸的工資和我的退休金,這孩子不缺吃不缺穿,除了沒媽,什麼都好好的。你斷了看這孩子的念想吧,我們家跟你沒關係了。」她說完提著暖壺往回走,柳靈拉住她趕忙解釋:「媽,您恨我是應該的,我就是想為她做點什麼,我不是來搶孩子的。」
「小西是個好孩子,我謝謝你能把她留給我,我不恨你,可你別再來了!」老太太不願再與她多說,快步走開。
柳靈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扶著肚子轉身離去。
老太太搖搖頭,走到病房跟前剛一推門,卻突然聽到身後柳靈一聲尖叫,緊接著是護士的叫聲:「你婦產科的吧,怎麼摔這兒了!」老太太放下水壺,連忙趕過去,看到柳靈摔倒在地,一攤鮮血慢慢從她身下溢出來,驚道:「哎喲我的天哪!」
柳靈立刻被送進手術室,跟著輪床的是婦產科副主任房方,她邊走邊打電話給莊恕:「莊大夫,孕婦柳靈剛才摔倒了,胎盤早剝大出血,必須立刻做剖宮產手術,我們需要心胸外科醫生在場……雖然之前你們有過衝突,但是現在還沒有其他心胸外科大夫接手,能不能請您過來一下。」
莊恕一邊接電話一邊快步走著:「房主任您不用說了,我馬上就到手術室。」
無影燈打亮。
房方在手術台邊站定,平靜地對已經半身麻醉、神志清醒的柳靈開口:「柳靈,你雖然發生了胎盤早剝,但胎心尚在正常範圍,我現在要為你進行剖宮產手術。」
莊恕也走到柳靈頭側道:「你胸部的病情穩定,應該不會受到手術影響。如果你感覺胸悶、憋氣、胸疼,隨時告訴我。」
柳靈輕輕嗯了一聲,莊恕沖手術台上的房方點點頭,房方也點頭回應,沖器械護士道:「手術刀。」
手術刀啪的一聲遞在房方手上。
手術進行順利,趙麗一邊抱著新生兒一邊報告:「十分鐘APGAR八分。」
房方道:「進暖箱。」
產床上的柳靈轉過頭,有氣無力地說:「等一下,讓我再看看。」
趙麗把孩子抱給她看:「等會兒再看吧,得儘快送寶寶進暖箱了。」
「孩子正常,是嗎?」柳靈眼巴巴地問。
「現在看一切正常,這孩子眉毛清晰,大長眼縫,是個漂亮孩子。」趙麗微笑著說,然後把孩子抱走了。
柳靈舒了口氣問:「大夫,我什麼時候能回病房?我想打電話。」
「一出手術室,你就可以打電話了。」
柳靈點點頭,疲憊地躺好。
房方起身沖旁邊的第一助手道:「後面清洗宮腔、關腹你來做。」然後她招呼著莊恕走出去,邊走邊說道:「只要沒有術後出血、感染的問題,等後天拔了尿管,就可以轉到心胸外科了。」
莊恕點頭:「好,雖然是意外生產,好在結果還不錯。」
房方皺眉:「可我總覺得這個病人讓我不踏實。」
莊恕笑了:「您是覺得她家裡情況比較特殊?」
房方搖頭:「不光是病房裡那一通鬧騰。我是說早上,她一直不同意剖宮產手術,總問我能不能先不生,還一直要求打電話找她老公,說有急事兒要今天辦。我說你今天什麼都辦不了,胎盤早剝太危險了,必須生。好說歹說的,這才簽了字。」
「這個病人啊,我接診的時候也覺得有點怪……」莊恕沉吟道,開始思索。
鍾西北忙了大半天,回到辦公室翻看前一天的搶救記錄。陳紹聰走進來伏在鍾西北身邊輕聲問道:「主任,忙嗎?」
鍾西北把搶救記錄再翻了一頁,在其中兩句下面畫了線,頭也沒抬地答:「忙。」
「哦,那您先忙,我等著。」陳紹聰坐在鍾西北對面,看著他。
鍾西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抬頭道:「你……」
陳紹聰懂事地趕緊說:「您忙,我不打擾您,我就是看著。」
鍾西北有點氣:「行行行,有什麼事你說吧,我能聽見。」
陳紹聰輕聲細語地說:「主任,我承認上午那一堆科研論題吧,確實有些湊數。」
「嗯,認錯就是好孩子,忙去吧。」
陳紹聰卻執著地繼續說道:「現在我要跟您說的事啊,是我自打幹急診以來就在琢磨,收集資料,到現在有了很多心得的一個項目。」
「什麼項目?急診護士服裝設計與剪裁問題?」
陳紹聰有點惱了,一字一頓地道:「急診移動診療!」
這時電話鈴響,陳紹聰剛激發起來的興致被打斷了,只能等著鍾西北接電話。好不容易鍾西北掛了電話,他正要接著開口,鍾西北看著他道:「什麼移動診療,不就是在急救車上打個電話嗎?」說完拿起手術記錄往外走,陳紹聰跟上,道:「主任啊!幼稚!」
鍾西北停下腳步一回頭瞪了他一眼,陳紹聰趕緊換了面孔道:「主任,偏頗了……」他追著鍾西北的腳步邊走邊說,「我認為,病人在救護車上時,正是黃金搶救時間,但是大部分的急救人員,專業水準遠不如三甲醫院急診科的醫生,在短時期內,也不可能把他們的水平提高到急診科醫生的水平,這是事實吧?我提出的這個移動診療對提高搶救成功率,有巨大的意義,絕不只是打一個電話那麼簡單。」
鍾西北把記錄交給分診台值班護士,交代道:「一會兒骨科的人來取,記得跟他們說,用完還回來,我還得改呢。」
值班護士答應著接過去,貼條寫備註。鍾西北要走,陳紹聰緊跟著繼續道:「救護車上的搶救,如果由三甲醫院急診醫師指導,會提高搶救成功率……」
鍾西北示意:「等會兒。」他又走回護士台,對護士道,「昨天送來那個腹部刀扎傷的,病人發生腹腔內感染,ICU說敗血症、腎衰,可能過不來了,讓小黃趕緊補病歷。」
護士應道:「我知道了。」
鍾西北點頭,轉身往辦公室走,陳紹聰繼續跟著:「就比如您說的這個腹部刀扎傷,當時在急救車上,急救人員沒有意識到刀扎腸管,造成內容物外溢,會導致腹腔感染。當然,很多急救人員不具備這個經驗,如果有急診移動醫療平台,可以實時傳遞數據,顯示病人各種指征,我們就能夠提示他們及時處理,並預防性地給抗生素,也許預後會比現在要好。」
鍾西北聽見他說的這句話,停住:「倒是有點道理。」
「不僅如此啊。我調查了五年來我市各醫院對心梗、腦梗、大咯血等十種急重症的搶救,成功率與歐美國家比還有不小差距呢。我分段統計了入院時間點和搶救成功率的關係,發現差距主要是在院前搶救,也就是在救護車裡的搶救時段。」陳紹聰振振有詞地說。
鍾西北站住,看向他問:「有這個說法?」
「那當然,不信您看。」陳紹聰立刻送上了一摞列印的資料。
鍾西北接過,一邊看著一邊緩步繼續往辦公室走。
陳紹聰鬆了一口氣,回頭發現楊羽正在不遠處看著他,他揚起嘴角沖楊羽笑笑。
楊羽也笑了笑,低下頭。
陳紹聰得意地跟著鍾主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