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還沒到上班高峰,仁合醫院門口,已經是車來車往,異常繁忙。
醫院門口的人流中,鄭燕華不時左右張望,看來像是在等人。終於,一輛警車開來停下,警察打開門,祁大偉從車裡一出來,自顧自地往仁合醫院大樓大步走去,兩個警察在後面緊跟著。
鄭燕華立即上前,迎面想攔住他,大聲道:「祁大偉,祁大偉你聽我說,你別著急……」
祁大偉一邊撥開她一邊吼著:「你讓開!這事兒跟你沒關係!怎麼就他媽的自殺了呢!」
鄭燕華一邊退後一邊攔他,也吼道:「人已經沒了,你就是把醫生打了、把醫院砸了,人也回不來!你鬧什麼鬧!她自殺跟大夫沒關係!」但眼看是要攔不住,跟在後面的兩個警察上前幫著拉住祁大偉的臂膀,嚴厲地道:「祁大偉,你冷靜點兒!你這樣就別進去了!」
祁大偉被眾人連拉帶拽地停下腳步,直喘粗氣:「跟大夫沒關係跟誰有關係?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呢,這個醫院的大夫,從她來了就歧視她,一直找她彆扭!現在出了人命了,你還攔著我!」
「你有沒有良心啊!就算真是大夫罵她,能把一個人罵死嗎?你有點兒理智好不好!是你這邊工程出了事兒,讓她覺得失去了生活的保障!她沒辦法了才走的絕路!」鄭燕華瞪著他,沖他高聲道。
祁大偉揮著手嚷:「我離婚協議都給她看了,該說的話我也都說了,我在公安局接受調查的詳細情況她又不知道,她憑什麼覺得失去生活保障!我的事不是讓趙秘書給她……」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麼,跌足道,「哎喲!那姓趙的跟她說什麼了……」說著懊惱地搖著頭,蹲在地上,「就算她怕我這事兒損失大,一蹶不振,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還好幾處房子呢,怎麼著也比普通工薪階層強多了吧?還能沒有養活她和孩子的錢?!」
鄭燕華無語地看著他,抬頭對警察道:「我在這兒守著他,你們……能不能讓我陪他待會兒。」兩位警察點點頭,退到了遠處。
鄭燕華陪祁大偉在台階上坐下,嘆了口氣道:「她也沒什麼大見識,更未見得知道你所有的家底。再說了,這不是……孩子不是那麼健康,檢查出了問題,她更怕你撒手不管……兩邊兒加在一起了,她才……覺得什麼都完了,扛不住了。」
「就算知道孩子出了問題,那……那也得治啊!我能白手起家到身家上億,還能就過不去眼前這個坎兒?我賺錢,她伺候孩子不就行了,有什麼呀至於不活了?!」祁大偉連連頓足。
「事兒出了你能說這話,當時呢?誰敢相信你?」鄭燕華不待他辯解,接著道,「五年前寧寧確診白血病的時候,你當時怎麼跟我說的?是和我一起扛嗎?你是想趁著我們能生,讓我趕緊再懷一個,而我只想全力給寧寧治病,堅決不同意在這個時候再分一絲一毫的精力到別的事情上。之後你就把我們母子丟在加拿大,自己回了國,找到了柳靈好再跟你生一個。當她二十八周B超發現孩子畸形的時候,有我這個前車之鑑,你覺得她會怎麼想?她能相信你會跟她一起撫養一個可能終生殘疾的孩子嗎?如果你真的因為這起官司傾家蕩產了,她對你可能是一個更大的負擔,你能接著她?大偉啊,我是知道你的,你是自私了點兒,但也不算真無情無義的人,再怎麼著也不會扔下自己的親生骨肉不給治病。可是之前你幹的事兒,換了誰,誰能有信心相信你一定不拋棄妻子?」
祁大偉低下了頭。在鄭燕華面前,這件事他永遠無可辯駁。他原先的暴怒此時已經完全退去,只留一臉的沮喪悲傷,半晌才抱著頭道:「那她也不能瞎猜啊,等我幾天不行啊,糊塗……」
「產後本來就是最容易抑鬱的時期,你也知道,她不是個堅強的人。」鄭燕華吁口氣。祁大偉愣了半天,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鄭燕華一把把他的手按住:「你幹什麼呀!耍渾!」祁大偉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鄭燕華嘆息道:「這會兒你就多想想孩子吧,他第一期手術非常成功,預後全部康復的可能,已經有百分之八十了,但是後面的一年,要有人小心地陪護。祁大偉,寧寧永遠有我,但這個孩子,他只有你了。去看看他吧。」
祁大偉點點頭起身,鄭燕華跟他一起向醫院走去。
仁合醫院內最大的會議室里,坐了滿滿的人,首位的是五十多歲的衛生局副局長趙重光,他旁邊是仁合醫科大學校長梁思進。他們的下首,依次坐著仁合醫院書記、楊帆和另一位副院長,另外還有急診科主任鍾西北,婦產科主任陳景平、副主任房方、護士長,以及重症科主任。
趙重光嚴肅地道:「自古以來,醫生一直秉承著一個職業精神,不管你面對的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他們在醫生面前只有一個身份——病人。作為醫生,我們沒有權力對病人做道德審判,對他們區別對待。現在網絡上已經在瘋傳,說我們仁合醫院的醫生,羞辱病人,把人逼死了,就是因為她道德有污點,是一個第三者,你們怎麼解釋?」
楊帆低頭沉吟不語,鍾西北看他是這個狀態,一扶桌子站起來道:「趙副局長,我是急診科領導,我來說明一下。羞辱病人的說法並非事實,這件事發生在急診,當時她男人的原配夫人拿著雞蛋要去打她,我們的大夫為了保護她,還被砸了一身。這個過程急診醫護都看見了,好多病人也都在場,都可以證明。」
趙重光不解地問:「我說的不僅是急診的事情,網絡上還有張照片——醫生跟這個柳靈的家屬起了衝突,這又是怎麼回事?」
鍾西北濃眉一擰,道:「這件事純屬巧合,柳靈和她前夫的女兒,都在我們醫院就診,孩子認出了她媽媽,孩子的奶奶就拉著陸晨曦去證實,柳靈又不想認孩子……哎呀,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了,總之孩子的奶奶一直在場,她都可以證明。」
「既然是這樣,你們為什麼不在醫院的官方渠道上回應?這些事情經過網絡上的炒作,已經鬧起來了,好多媒體也都在質問我們,現在已經很被動了。」趙重光不滿地道。
楊帆終於開口:「這件事情涉及病人的家庭情況,屬於個人隱私,即使公布,也要隱去很多重要的信息,不能說得太清楚。所以我只能說,一切都在調查當中,但這樣確實沒辦法安撫情緒。」
眾人聽著直搖頭。
梁思進神情嚴肅,皺皺眉頭道:「即使陰差陽錯是事實,但是這個陸晨曦,一意孤行也是事實吧!患者產後激素水平不穩定,這個產婦又情況特殊,這些她應該都知道,卻完全不考慮患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味施壓!為什麼不多給患者一點時間?為什麼不等患者家屬來做決定呢?」
鍾西北有些著急地解釋:「兩千克不到的孩子,有食管、氣管漏,一旦吸入性肺炎發生,原本五成的治癒可能,就降低到一成啊。」
趙重光聽了這話就不太高興了,道:「四十八小時之內手術,都是可接受的,又有專業的NICU護理,怎麼就不能再等等呢?是,越早做併發症可能越小,但這只是概率!」他說著激動起來,叩叩桌子道,「更過分的是,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對她停職調查?她居然還在負責孩子的治療?」
陳景平靜靜地回答:「因為她專業最強,對孩子病情最了解。」
「專業強就是不信任孩子母親的理由嗎,就可以武斷嗎?」梁思進責問。
陳景平不為所動,坦然道:「柳靈曾經不認前夫的女兒,又表示過想放棄治療新生兒,我們怎麼相信她對這個孩子還有愛,她願意為孩子負起生命的責任!現在出事了,都說她是受害者,那如果她不出事,而這個孩子因為她不同意治療而過世了,現在是不是又要考問我們,為什麼不去救孩子呢?」
梁思進和趙重光被她一席話說得不知如何回答。兩人對視一下,梁思進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母親能否對孩子負責任,作為一個醫生,因為患者背景,影響了治療和與患者的交流,這就是不專業。」
陳景平抬頭直視著他:「在座的少說都當了二十年的大夫,誰能一直保持絕對『專業』?我不是說我們沒有錯,只是這麼多年來,沒有任何一個臨床大夫,能夠不犯任何錯。」
「錯分大小,這個錯的結果是院內自殺!我們做臨床的可以理解,她是為救人犯錯,家屬呢?社會呢?媒體呢?你們也太大膽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還不停她的職,至少不能再讓她負責這個孩子的治療了!」梁思進激動地說。
陳景平長嘆一口氣,向來嚴厲的面容也浮現一絲迷惘倦意。她沉聲道:「自殺的……救不過來了,臨床大夫,管不了政策、管不了輿論,其實也管不了生死……」她把聽診器拿在手裡,手指划過聽診器的鏡面,緩緩地道,「能管得了的,就是盡力治病。我們現在只有盡全力治這個孩子,給他安排最好的、最了解他的大夫。但盡人事,各憑天命吧。」
全場陷入沉默,許久,趙重光開口道:「你們臨床治病,可以『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但這件事的解決上,不能用這八個字來服眾啊。陸晨曦是因為救孩子心切,忽略了柳靈的精神狀態,這個說法家屬和社會能否接受,很難說。我就是處分了你們在座的所有人,能解決問題嗎?」他說到此,聽到敲門聲響,他停下來問:「哪位?」傅博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是我,傅博文。」
在場的人都愣了下,梁思進沖周圍道:「老傅雖然病休,畢竟還沒有卸任,我通知他來的。」
除了主位上的人,大家都站起來,有人趕緊打開門,大家紛紛叫道:「傅院長。」
傅博文走進門,停住,對大家道:「趙副局長,梁校長,大家都到了啊,我還請了一個人來。」
楊帆等眾人一愣,傅博文讓開身,一位七十來歲的高瘦老人,拎著一隻老式公文包,緩步走進會議室。主位上的兩位領導一見,和眾人一樣都是立刻起身問候:「修老。」他正是仁合醫院的老院長修敏齊。
修敏齊微笑著跟大家點頭:「大家好,好久不見。」兩位領導想把主位讓出來,修敏齊擺擺手道:「我聽聽就好,就坐這裡吧。」說罷他在傅博文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把包擱在身邊。
梁思進和趙重光對視了一眼,看向修敏齊。
修敏齊神態平靜。傅博文道:「很抱歉,我們兩個來晚了,能不能請楊院長把大致的情況跟修老匯報一下?」
楊帆一聽馬上坐正了身子:「那我簡要說一下吧。」
修敏齊微笑著點點頭。
楊帆把事件經過陳述一遍,最後道:「柳靈的新生兒,現在NICU二十四小時監護,恢復得還不錯,大體情況就是這樣。」
趙重光看了一下修敏齊:「這件事情,修老和傅院長都清楚了吧?」
兩人點點頭。
趙重光接著說:「作為臨床的職責,當然能管的就是治病,現在我也要說,我作為管理人員,能管的就是制度。每個臨床醫生,都要在遵守制度的前提下治病。現在我要問,陸晨曦作為急診大夫,為什麼會成了一個嬰兒食道問題的主管大夫,她在與家屬溝通的時候,怎麼會有決定權的?」
楊帆聽到這兒起身開口道:「這一點,陸晨曦並沒有違反制度。我們有完善的病歷和記錄證明,柳靈母子的負責大夫,不是陸晨曦,是莊恕教授。」
傅博文聽到這話看向楊帆。
楊帆繼續向領導匯報:「前不久,心胸外科大夫陸晨曦調入急診,我在工作上就特別倚重莊大夫,他負責的患者,我從不過問干涉,這也是我的失誤。沒想到啊,莊大夫雖然醫術出眾,但外籍專家對中國國情和制度都不了解,他水平再高,也難免『水土不服』。」
趙重光輕敲桌子提醒:「說重點。」
「是這樣,美國的保險制度,對新生兒畸形的相關治療、護理是全免費的,父母不用發愁帳單。一個美國大夫,不會想到護理一個一年內需要兩次手術的低重兒,對柳靈這個單身母親的壓力是巨大的。他要求陸晨曦說服柳靈,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給孩子手術,是出於對孩子的最佳考慮,卻忽略了中國的單身母親需要面對的很多問題。」楊帆說完,梁思進和趙重光略沉吟了一下,趙重光道:「這麼說來,倒是可以理解啊。」
梁思進也點了點頭。
楊帆略鬆了口氣,卻見傅博文緊繃著嘴唇,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楊帆繼續說道:「莊教授是我從美國請來的,他的失誤我也難辭其咎。會議結束後,我會儘快向領導遞交調查報告,做出書面解釋。」
「嗯,你先別忙著自我批評,即使莊教授是外聘專家,出現這樣的失誤,你們院裡也要對他嚴肅處理。」趙重光道。
「是,事情發展成這樣,莊教授也深感內疚。他請求辭去所有管理職務,願意面對媒體道歉。但是,他要求和陸晨曦一起,對這個孩子負責到底,畢竟還有後續的手術嘛。」楊帆頷首,說道。
梁思進與趙重光聽到這裡才連連點頭,梁思進隨之道:「這也給我們敲響了一記警鐘——與外籍專家合作時的責權問題。現在各個醫院聘任的外籍專家也越來越多了,你們把這個也作為討論專題,儘快給出報告吧。」
楊帆應了句:「明白了。」終於放下心來。不料傅博文此時突然開口:「這件事,真的該莊教授負主要責任麼?」他這一言既出,在座眾人都不說話了,楊帆的臉色有點不好看。
傅博文沒有看旁人,清晰地說道:「對於合作的外籍專家,需要考慮他們不了解中國制度和國情的問題,這沒有錯,但說莊教授不了解中國的國情制度,我不同意。他回國的當天,就把最新出台的醫療保險制度及具體條文,搞得清清楚楚,用於解決農村患者的切實問題,誰能說他不了解中國的國情制度呢?」
楊帆的臉沉了下來,他看了眼傅博文,努力琢磨他此番突然發難的理由和用意——難道是他們背後連在一起,想要擺自己一道?!
這時傅博文已經繼續說道:「剛才我講過的,只是莊教授經手的一個病歷。大家都看得出,莊教授在工作中考慮周全,了解社會實際情況,重視每個患者的具體需求和承受力。現在討論與外籍專家的合作注意事項,有意義,但是以他為例,來說明外籍專家不合中國國情,我不能接受。」
會議室里眾人聽得面面相覷,趙重光臉色難看,望向楊帆,楊帆不得不向傅博文道:「傅院長講的,是根據之前莊教授工作經驗的推測,但是現在這件事情,有病案、簽字、莊教授的親口表述為依據。我也很驚訝他這一次的武斷,但是證據在此,我只能尊重事實。」
傅博文看著他搖搖頭:「莊教授愛惜人才,怕陸晨曦因為這次事件,承擔過重的處罰,這我理解,但是我不提倡。因為我相信,仁合醫院承擔得起自己的錯誤,也保護得了仁合大夫治病的權利。」他轉向趙重光,說道,「我已經以院長的名義通知所有媒體,一小時之後召開情況通報會,我會親自向社會做出解釋。」
聽到媒體情況通報會,趙重光有點措手不及,趕緊說:「傅院長,這樣做恐怕不合適……」
傅博文抬手制止他:「這次事件是個悲劇,悲劇的主要原因不在醫務人員身上,但是沒能阻止悲劇在仁合發生,我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責任在於我的失職。我作為院長管理不善,作為導師沒能在教學中要求大夫重視對病人的心理疏導和人文關懷。」
梁思進也按捺不住了,道:「老傅你不要激動,對媒體公開這樣講,不妥啊……陸晨曦是個好大夫,我們只是要解決問題,修老,您說呢?」
修敏齊這時平淡地開口道:「我同意傅博文的提議,必要的話,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對媒體解釋。」
梁思進和趙重光為難地低語了幾句,終於,趙重光來做決定性地發言:「這樣吧,如果你們能跟媒體澄清誤會,獲得家屬的諒解,我們當然希望留住一個優秀的大夫,不過處分還是要給的,你的意見呢,楊副院長?」
楊帆聲音乾澀地道:「我的意見是,批評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留院查看一年、停職一個月、記過處分,扣發半年獎金,領導們覺得呢?」
梁思進和趙重光點點頭:「嗯,就這麼處理吧,只是媒體那邊,楊副院長,還是要注意溝通方式,還要……」
傅博文打斷了趙重光的話:「媒體方面我可以負責解釋,謝謝梁校長和趙局長。停職一個月我認為合理,不過在停職之前,陸晨曦需要給一個小病人做完手術。」
梁思進一聽,立即皺眉:「老傅,你這就說不過去了。什麼病人非得在這個節骨眼上手術?還非得讓她做?」
傅博文從自己的座位邊拿過一個牛皮紙袋,道:「現在,我給大家介紹林森這個小病人的情況。」他走到會議室內一旁的片牆跟前,打亮牆燈,打開牛皮紙袋,抽出其中的片子,一邊放一邊開始陳述:「病人林森,七歲,因高處墜落傷收入院,體檢和調查既往病歷,發現他患有胸腺瘤……」
陸晨曦此時縮成一團躺在家裡的床上,眼神空洞。
廚房裡傳來榨汁的聲響。她皺了皺眉,拉起被子,想要繼續睡下去——她不想起來,只想一直睡到接到電話通知,告訴她處理結果的時候。
但是門外傳來了莊恕的聲音,他在廚房喊:「晨曦,你起了沒有,出來給我幫把手!」
陸晨曦只得爬起來,推開門,蓬亂著頭髮走到廚房門口問:「需要我幹嗎?」
莊恕一邊打蛋一邊說:「我要做個omelette,蘑菇番茄都切好了,再幫我切半顆洋蔥。」
陸晨曦無奈地走到料理台前,拿起菜刀開始切洋蔥,莊恕表示滿意:「切好了放盤子裡,和我剛才切的番茄蘑菇丁混一起……」他說著話,開大火,再融了半塊黃油,倒入蛋液,嘩啦一聲,油煙騰起,香氣溢開,多日不用的纖塵不染冷冰冰的廚房,突然溢滿了煙火氣。
陸晨曦眼裡有點熱,她將切好的洋蔥端過去,和番茄蘑菇丁、芝士碎混在一起,恰恰在莊恕伸手要材料的時候遞了過去,莊恕把材料倒進正在凝結的蛋汁里,笑道:「咱倆這個配合像手術台上一樣默契啊。」
陸晨曦苦笑:「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跟你在手術台上配合了。」
莊恕沒立刻回答,待omelette煎好,和打的豆漿、切好的水果一併端上桌,兩個人一起坐下來,才開口道:「這次院裡會對你有一些處分,原本正在審批的副高職稱,會撤下來。」
陸晨曦的筷子停住了,怔了怔道:「如果只是撤職稱就好了。」
莊恕繼續說:「這個孩子的治療,可能還會由我們負責。」
陸晨曦抬頭看著他,不可置信地說道:「還由我們負責,可能嗎?」
莊恕點頭:「有可能,你是這方面最好的專家,又是手術大夫,你來主負責,我協助你。」
「院裡能同意嗎?」陸晨曦不太相信。
「我去跟楊主任談過了,基於對病人負責的原則,表明了我的態度。」莊恕聲音平靜。
陸晨曦看了他一會兒,明白過來,問:「你替我擔了主要責任,對不對?」
莊恕也沒有否認,點點頭:「你已經離開心胸外科了,回來做手術接受的是我的邀請,從程序上來講,你不應該承擔主要責任。」
「你沒有必要這麼做,誰都知道,這是我的責任。」陸晨曦立刻低頭道。
莊恕卻坦然回答說:「是兩個人的責任。我擔下來,只是免除管理職務,還有在心胸外科的話語權,暫停我的學術講座。這件事的後果,我擔得起,你擔不起。」
陸晨曦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莊恕等了她一會兒,微微一笑:「還不錯,沒有跳起來指著我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我不幹了!』。」
陸晨曦把手裡的筷子放到碗上,不說話了。莊恕遞了豆漿給她,說道:「你不反對,我就當你是同意了。同意了,後面的事情,就要配合。」他從包里拿出一沓手術資料:「小林森的手術很快就要做了,我希望由你來主刀。」
陸晨曦望著他:「可是……你這麼做,楊帆還有其他的領導,他們能接受嗎?」
「我只能提出建議,上級領導能不能接受,還在開會討論。在沒接到正式通知之前,就有各種可能。我們能做到的,只有等待。而你的任務,是要做好給林森手術的準備。」莊恕平和地說。
陸晨曦蹙眉,有些沮喪地道:「我的腦子現在很亂,我怕我沒法靜下心來做手術,也看不下去這些資料。」
「你必須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已經發生的,結果無法改變,但是還有很多事,沒有定論。不能等到機會真的來了,你把握不住。對著不明確的未來,往前走特別艱難。」莊恕沉聲道,「可是,你如果不想停下來,就必須咬牙鎮定地走下去。」
陸晨曦沉了口氣,把碗推到一邊,翻開資料。
莊恕則埋頭開始吃飯。
傅博文對小林森的病情做了清楚的說明,最後,看著在座眾人道:「綜上所述,林森已經出現了胸腺瘤引起的併發症的症狀,出現了單純紅細胞再生障礙性貧血指征,為了及時阻止貧血惡化,尤其是防止更嚴重的併發症——肌無力和腎臟綜合症的發生,應該立刻手術,越快越好。」
在座的領導們看著前面的片子,低聲交流,修敏齊這時低聲沖梁思進道:「老梁,我看一下病歷。」
梁思進趕忙把病歷遞給他,修敏齊拿出花鏡戴上,開始翻閱病歷。
隨後,梁思進抬起頭,沖傅博文道:「我們同意立刻手術,但是現在陸晨曦不適合做手術大夫。」他轉向楊帆,「趕緊安排其他醫生做吧。」
楊帆遲疑一下:「這個……這個患者家長,同意手術的前提是,陸晨曦做主刀大夫。」
梁思進臉沉了下來,斥道:「患者家屬容易迷信某個大夫,這很正常。但你們心胸外科就沒有其他能做胸腺瘤的大夫嗎?跟家屬解釋溝通是你們的工作。」
楊帆猶豫不答,傅博文解釋道:「患者家長不同意請其他大夫手術的原因,是因為他的腫瘤比較大,大部分大夫,不會選擇胸腔鏡輔助小切口的方式來做這個手術。這麼大的腫瘤,我們院目前只有陸晨曦能保證用這個方式來完成。而大開口開胸的手術方式,不能避免術後慢性胸痛的發生。」
「部分病人發生術後胸痛,是開胸手術難以避免的後遺症,但胸痛和肌無力、腎病綜合徵相比,哪個更嚴重?你是心胸外科專家,你應該知道。」梁思進不滿地道
傅博文淡然道:「我當然知道,我不只是心胸外科專家,我還是飽受術後胸痛折磨的患者。」
梁思進一愣,下面的人也驚訝地看向他,楊帆尤其沒想到。
傅博文沒有理會他們的目光:「我和林森的母親一樣,都患有難愈的術後胸痛,她甚至因此導致了嚴重的抑鬱症。當她發現兒子也因為胸腺瘤需要做開胸手術時,徹底崩潰了。她帶著兒子一起自殺。兒子得救,而母親已經去世了。所以孩子的父親堅持請陸晨曦做以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術後胸痛的發生。這不是迷信,這是信任,也是不得已。」
全場一片靜默。
梁思進與趙重光面面相覷,沉默許久,趙重光不得不打破沉默,低咳一聲道:「患者家庭情況特殊,可以理解。但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避免損傷肋間神經,防止術後胸痛,並不是陸晨曦首創的,這些年不少大夫都在嘗試嘛。中心醫院心胸外科蘭主任也在開展這個項目,這是我簽字批准的。」他望向楊帆,「如果仁合沒有其他大夫能做,我可以出面,立刻把蘭主任調過來。」
不待楊帆開口,傅博文平靜地插話道:「中心醫院開展這個項目,是在陸晨曦實踐小切口手術後一年。最先的技術培訓,用的都是陸晨曦的手術錄像。而林森這個病例,腫瘤確實比較大,據我所知,能用胸腔鏡完成這種手術的大夫非常少。」
「後開展的不見得比先開展的水平差,互相借鑑學習嘛。中心醫院的項目也開展近一年了,只要大夫的基本水準高,還能沒有一個跟陸晨曦水準類似的專家嗎?」趙重光的面色有些難看。
傅博文堅持道:「從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這方面來講,陸晨曦的水平……」
趙重光沒忍住,微微沉下臉打斷他:「老傅,你只是仁合的院長,不見得了解其他醫院心胸外科的情況。」
這話一出,會場上的氣氛緊張了起來。
傅博文一愣,趙重光這話從道理上倒也難以分說,他拿著手裡的資料猶豫著,不再說話,楊帆也是低頭不語。
梁思進看看大家,沉吟著開口:「要不,我先給蘭主任打個電話,聽聽他的意見。」他說著掏出手機,剛要按號碼,修敏齊淡然道:「不必了。」眾人一起看向他,他沒有抬頭,翻過一頁病歷,依然是平平淡淡地說:「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看完。」他專注地翻著最後幾頁病歷,低頭想了想,接著翻。待看完最後一頁,他慢慢合上病歷,摘下老花鏡放在桌上,緩緩起身:「這幾年,我還擔著胸科學術委員會的職位,對學術上的動向和發展,心胸外科的前沿技術,一直都在關注。雖然不敢說瞭然於胸,至少還是有些發言權的,希望諸位聽聽我的意見。」他把自己帶來的公文包打開,從中拿出幾本學術雜誌,遞給梁思進和趙重光:「請看《心胸外科》第二十七頁,《近十年縱膈腫瘤開胸方式回顧》,《疼痛學》第二十頁,《開胸術後慢性胸痛的探討與研究》,《胸外腫瘤學》第十五頁,《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的優勢與弊端》。」
眾人紛紛按照他說的翻開雜誌。
「這幾篇文章證明,在諸多方法中,運用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是最有可能避免術後慢性胸痛發生的方式。但是,它對手術大夫的知識、技能、判斷,也要求比較高。當患者腫瘤比較大的時候,要用這種手術方式完成,並且做到完全不損傷肋間神經,不是每個有小切口手術經驗的大夫都能做到的。」修敏齊平靜地看向眾人,再抽出一個白封面的小冊子,上面印著「全省心胸外科年會紀要」十個字。修敏齊拿著這個小冊子道:「這是今年的全省心胸外科年會紀要,第四至十頁的數據表明,嘉林市有八家醫院十一個組,先後開展了小切口手術的研究。雖然各個組都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陸晨曦親自手術的病人,在三年內九十七例患者的追蹤調查中,腫瘤的平均體積超過了其他所有手術組的大夫,有顯著統計學差異,而且沒有一例發生術後胸痛。」說完後把年會紀要遞給了身邊的趙重光,他與梁思進開始翻看。
「當然了,很多事情無法單純考慮醫生的手術技能,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候。但是綜合考慮,我認為陸晨曦,還是給林森手術的最佳人選,這不僅是為了患兒在術後能恢復健康,不發生胸痛,也是為了,讓這個遭到巨大打擊的家庭,能夠再次獲得幸福。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請局領導、校領導,還有楊副院長,你們來做最終決定吧。」修敏齊說完坐下,開始把資料收進包里。
全場靜默,梁思進和趙重光面色雖然還是有點難看,但以修敏齊的地位,剛才這番話理據全在,雖然他強調是「個人意見」,但誰敢、又誰能辯駁?
莊恕吃完最後一口蛋,看著正在研究資料的陸晨曦道:「再吃點兒吧。」陸晨曦端起碗來扒了兩口就推給他:「不吃了,收吧。」莊恕站起來開始收拾碗筷。
陸晨曦專注地看著資料,莊恕來來回回地收東西,她絲毫沒有被打擾,不時拿筆在資料上標註。莊恕放了杯水在她手邊,她也無意識地推遠一點,打開另一份資料。回到廚房的莊恕,回頭看著陸晨曦專注的樣子,長出一口氣,擰開水龍頭沖刷碗筷。
陸晨曦一頁一頁地翻看林森的病歷記錄的複印件,突然,餐桌上她的電話響了。
莊恕把水龍頭關上,拿毛巾擦著手,走到廚房門口看著陸晨曦。
兩人看著桌上嗡嗡作響的電話,可以看得分明來電顯示是傅博文,但兩人都沒有動,陸晨曦甚至微微往後退了一分。莊恕走上前,陸晨曦看了他一眼終於一咬牙拿起自己的手機,糾結了一會兒,還是頂著莊恕鼓勵的眼神,把手機遞給了他——這是陸晨曦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會膽怯。
莊恕接過手機,接起來說了幾句,就對陸晨曦做了一個表示「OK」的手勢,陸晨曦傻傻地看著,眼眶一熱,轉開了頭去。
接了電話後,莊恕和陸晨曦兩人迅速來到醫院,換上白大褂,快步走向手術區,陸晨曦忽然放慢了腳步,只見遠處楊帆和院裡的中層領導正帶著修敏齊邊走邊聊。陸晨曦停下腳步道:「是修老師。」
莊恕遠遠地看著修敏齊,面沉如水。修敏齊一行人向這邊走過來,陸晨曦緊走幾步迎上去:「修老師好。」修敏齊笑著跟她握手:「小陸啊,要成熟一點,不能再像個學生了。」陸晨曦歉疚地說:「我知道了,謝謝修老師。」
楊帆看著走上來的莊恕,主動介紹:「修老,這位就是莊恕莊教授。莊教授,這位是咱們仁合的老院長,現在胸外醫學協會榮譽主席,修敏齊教授。」
沒想到修敏齊淡淡地笑著道:「認識。」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莊恕,他不僅愣住了,連胸口都似乎生生一擰。
修敏齊繼續道:「四年前,新加坡胸外年會,看過Dr.CHUANG的手術直播演示。我當時就在想,後生可畏啊。莊教授行醫時間不到我的一半,水準可是超過我們這些老頭子了。」
大家釋然,莊恕這才感覺自己吐出一口氣。修敏齊對他伸出手:「幸會,莊教授。」莊恕握住他的手道:「修教授太客氣了。」
「莊教授有點衝動啊,再愛護年輕人也不該大包大攬,責任應該分清楚,誰該擔什麼責任,就要擔什麼責任。」修敏齊道。
「說得是,責任是該分清楚。不該擔的人,不應該被冤枉。」莊恕平靜地說,卻只有楊帆聽得出他意有所指。
修敏齊自是不動聲色,點點頭:「林森的手術還要你們二位多辛苦,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出錯。」
陸晨曦開口道:「修老師您放心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修敏齊再點點頭:「嗯,等你們的好消息。莊教授,再見。」
「再見。」莊恕淡然道。
楊帆等人簇擁著修敏齊走遠。莊恕和陸晨曦目送著他們,陸晨曦心裡暖暖的,又有些感動的酸楚,感慨道:「多虧傅老師和修老師,沒有讓你承擔責任,還說服領導讓我們做林森的手術……」沒等她說完,莊恕徑直走向手術區。
陸晨曦有點莫名,趕緊追上去,和莊恕一起在手術室門口等著林森的輪床推過來。
小小的林森躺在輪床上,護士和他父親一起推著他過來停下。陸晨曦走到輪床前,見林森已經戴上了手術用的無菌帽,她彎下腰去笑道:「我一直在想你戴上帽子是什麼樣,還不錯嘛。」
林森也笑:「是嗎,我來的路上還在擔心你會覺得我難看呢。瞧,他也戴上了。」他從被單中拿出泰迪熊,陸晨曦看到小熊也穿上了醫生手術服,戴著口罩,頭上戴著無菌帽,笑得眼睛都彎了,提醒道,「他沒你帥,不過,待會兒你要把他留在外面,不能拿進去。」
林森不太高興:「他不陪著我,我有點害怕。」
陸晨曦拍拍胸口:「他會在這裡等著你,你進去睡一覺,醒了就會再看到他,我保證。」
莊恕則在一旁和林偉小聲交流著孩子的精神狀況。莊恕問:「這段時間關係緩和了嗎?」
「他還是不肯認我這個父親,不過比以前話多了,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從朋友開始做起,挺好。」林偉微笑道,但還是壓不住眉間的憂色:「我現在說擔心,恐怕陸大夫會不高興,可是林森的腫瘤體積那麼大……」
「腫瘤越大,對主刀大夫的要求越高,好在陸大夫的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技術,是大家公認的,我們還是有信心的。」莊恕篤定地說。
林偉下決心似的點點頭:「我相信你們。」
林森扭頭聽著他們說話,轉回來問陸晨曦:「他們在說什麼?說我的病嗎?」
「大人們都喜歡用難懂的詞彙來顯擺自己,這就是無聊的成人世界。不過我第一次進手術室的時候,覺得裡面像一個奇妙的童話世界,那裡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機器,還有一個好多小太陽組成的大燈,我帶你進去看看吧?」陸晨曦笑眯眯地道。
林森卻直接道:「那叫無影燈,我看過電視劇。」
陸晨曦不滿地嘟起嘴。
林森連忙安撫地道:「不過沒見過真的,走吧。」
陸晨曦指了指泰迪熊:「那他呢?」
林森想了想,扭頭叫:「林偉。」
林偉一愣,趕緊走過來問:「怎麼了?」
林森把泰迪熊遞給他,安排道:「你跟他一起等著我吧,我進去看看就回來。」
林偉笑了笑,接過泰迪熊:「好,我就和……毛毛在這兒等著你。」
林森糾正道:「他叫豆豆,你現在可以叫他豆大夫。」
「好吧,豆大夫。」林偉完全言聽計從。
陸晨曦和莊恕對視一笑,示意護士把林森推進去。林偉揮了揮「豆大夫」,目送兒子進了手術區。
鄭燕華陪著祁大偉來到醫管科,一位身著白大褂的男性工作人員將柳靈一些隨身的遺物拿過來,交給祁大偉。祁大偉輕輕接過,將手邊裝滿柳靈衣物的旅行包拉上拉鏈,開始清點柳靈隨身的遺物,一件件都是當天柳靈隨身攜帶的物品:手機、眼鏡、無色唇膏、紙巾、發卡,還有一張塑膠袋裡封存的柳靈的遺書。
祁大偉清點著,眼眶熱潤,從袋中抽出遺書打開,讀著上面沾血的字跡,眼淚默默流下。
鄭燕華安靜地陪在一邊,遞給他一方紙巾,柔聲道:「別哭了,走吧。」
祁大偉拎著包,隨鄭燕華緩緩走向小綜合廳。
只見已經有二十多名媒體記者坐在廳中安靜地聆聽,仁合醫院院長傅博文、書記、醫務科科長三人坐在台上。
醫務科科長正在做事件陳述的尾聲:「……當時發現柳靈時她已經失血昏迷,後雖經當時在場的醫護人員全力搶救,柳靈終因失血過多搶救無效,於昨日下午六時四十分許死亡。這就是本次事件的基本情況。剛才我們已經代表仁合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向死者表示沉痛的哀悼,向死者家屬表達最深切的同情,有關賠償的具體安排正在商討當中。下面請記者提問。」
一名記者舉手提問:「我是《嘉林晚報》的記者。網絡上有人宣稱,因為柳靈是第三者,而男方妻子原是仁合的醫生,所以就診過程中,有一位姓陸的大夫,還有其他醫護人員,都對死者有鄙視和侮辱的行為,這才導致了她的自殺,請問這是否屬實?」
醫務科科長剛要回答,傅博文示意自己回答:「我們不會在公眾面前,討論任何涉及死者隱私的問題,這不符合規定,也不道德。我們所掌握的,也是今天要向媒體說明的,只是有關這次事件的所有事實。網絡上,有人把柳靈自殺的原因,歸咎到那個為她和孩子治病的醫生——陸晨曦身上,這是歪曲事實,或者說是編造謠言。我們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她的自殺,並不是我們的醫護人員造成的。」
下面一陣短暫的交頭接耳的低語聲。
傅博文肅然聲明:「仁合醫院堅決維護醫護人員應有的權利和尊嚴,對於任何惡意的誹謗、侮辱,絕不容忍,我們保留訴諸法律的權利。」然後他口氣放緩,接著道,「柳靈的早產兒,患有嚴重的先天性疾病,有可能殘疾甚至夭折,而治療要經過漫長艱難的過程,柳靈她自己也患有必須手術的疾患,這是導致她自殺的生理原因。至於心理上大家都知道,產婦的心理脆弱,容易產生抑鬱情緒,在她人生中最關鍵的時刻,她缺失的……是家人和愛人應該給予的親情、溫暖和希望。根據我們的了解,這些,應該是她自殺的重要原因。而我們作為醫生,確實沒有對她做好心理疏導。當然,有些事情涉及病人家庭隱私,我們不可能過多地參與。」
記者們認真聆聽,有的低頭速記。
「人們對醫生和醫學有很高的要求和期待,病人需要的不僅僅是治療,還有心理上的撫慰,這是他們切實的需要。然而對於經常超負荷工作的外科大夫來說,我們很難做到完美,我承認,這一點我們做得不夠好。」傅博文說著,注意到人群背後,祁大偉站在那裡,他注視著祁大偉,祁大偉默默把頭低下,轉身向外走去。
傅博文輕輕地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鑑於陸晨曦大夫在治療過程中,忽略了患者的精神狀態,存在溝通問題,院方決定對陸晨曦施以記過、留院查看一年、停職一個月,並扣發半年獎金的處罰。」
一名記者尖銳地問道:「就是說這位和病人溝通有問題的大夫,還要繼續留在仁合,對嗎?」
另一名記者補充道:「據我所知,陸晨曦現在還在院裡做手術,請問這是所謂的停職嗎?傅院長能否解釋一下?」
全場譁然。
傅博文低頭,沉默片刻,似終於下定決心,扶著桌子緩緩站起身,眾人見他起身議論漸停。傅博文聲音沉鬱地開口:「陸晨曦大夫現在確實正在為一個患者實施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因為這個手術必須現在、立刻就做,否則這個孩子會發生嚴重的併發症,終生難以痊癒。關於這件事情,我不想在這裡講太多理論,請允許我通過一個實際病例,告訴大家這個手術究竟有多大的意義。」然後他開始解開自己衣服的扣子,旁邊的醫務科科長和書記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趕緊起身阻止:「院長!傅院長,這……」
傅博文揮手讓他們不要阻攔,繼續解開衣服露出自己的前胸,赫然現出一道開胸手術後留下的已經變成暗紫色的刀疤,比疤痕更觸目驚心的是它周圍遍布了點點劃傷、燙傷的痕跡。
台下譁然,許多記者舉起相機拍照,閃光燈閃過,更多的是不解的議論。
傅博文把衣服合上,神色恢復沉水一般的平靜:「兩年前開胸手術後,我不幸成為少數重度慢性胸痛患者,疼痛和隨之而來的暴躁、無力,讓我難以承受。我嘗試過各種止痛方式,療效不佳,我的情緒也從最初理智地接受,變成後來的焦躁、混亂,乃至絕望。」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沉聲道:「當我成了患者我才真正懂得,連一個擁有豐富醫學知識和治療資源的醫院院長,都無法理智地面對病痛所帶來的精神壓力。我不斷地加大藥量,逐漸形成對藥物的依賴,導致患上了抑鬱症,幾度產生自殺的念頭。這些用菸頭、手術刀在胸口留下的傷痕,就是最殘酷的證明。」
台下無人提問,記者們靜靜聆聽。
傅博文一邊把扣子扣上一邊道:「我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已經不能勝任高強度的臨床工作,我應該去做抗抑鬱、戒藥癮的治療,但是我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繼續勉強自己,想給我的職業生涯留一個完美的結局。不久前,有一個需要立刻肺移植的病例,當患者家屬要求我主刀時,我心存僥倖,冒險接受了。手術中我胸痛發作,根本無法進行下去,多虧了心胸外科的莊恕教授,他以遠勝於我巔峰水平的高超醫術,將手術順利完成。然而在之後的訪談中,我又一次想維護自己專家的形象,沒有說出實情,竊取了他的手術成果,獲得了虛假的榮譽。」
許多記者滑著手機在找那台肺移植手術是什麼,有知情的記者悄聲傳遞信息:「就是徐芳因的那台手術……」
「但我最終無法欺騙自己,我知道我侮辱了『醫生』兩個字,辜負了患者和學生對我的信任。無論大家對我同情與否,都不能掩蓋我的過失。我申請,除提前離職之外,取消我的一切榮譽稱號,我的資料和照片,永遠從仁合榮譽牆上移除。」傅博文說出這句話,仁合醫院的書記和醫務科科長都勸阻道:「院長,這個我們再商量吧……」
傅博文卻搖頭:「不必了,就這樣決定吧。我曾經想過,用一把手術刀結束一切的恥辱和疼痛,但我終究還是怯懦了。它在我的手裡應該是救人的,現在我不配它了,應該把它留給真正的好醫生,而陸晨曦正是一位這樣的好醫生。她有很多問題,但她比仁合很多醫生,包括我,都要優秀。她正在操作的小切口側開,保護肋間神經的開胸術,是目前最有效、最優勝的方式。在過去的三年中,她以此方式進行手術的患者,術後慢性胸痛的發生率為零。」他看向媒體席,誠懇地說道,「記者朋友們,我們培養這樣一位醫生,實在是太難太難了。如果放任這樣的醫生流失,讓她從此不能走上手術台,那麼無論是對醫院還是對患者,都是一個巨大的損失。」然後他將白大褂緩緩地脫下,仔細地疊好,放在一邊,手按在上面,做了最後的結語:「現在,被術後胸痛擊垮的傅博文,將離開這裡……但是能夠用手術刀,克服術後胸痛的陸晨曦大夫,將留在這裡,留在手術台上,留給所有被心胸外科疾病困擾的患者。請大家相信,我們這樣努力的結果,是值得的。」
手術室里,林森戴著面罩好奇地打量著周遭,麻醉師溫柔地說:「林森,閉上眼睛,倒數三、二、一。」
林森乖乖閉上眼睛。
麻藥噴出,林森進入麻醉。
陸晨曦和莊恕刷完手,一起舉著手走進手術室。兩人抖開手術袍穿上,護士幫他們系上手術袍,戴上手套。陸晨曦扭頭看著躺在床上已經進入麻醉狀態的林森,麻醉師也向她示意OK,陸晨曦點點頭,跟莊恕一起走上台。
手術燈打開。
莊恕和陸晨曦戴著顯微眼鏡,看著胸腔鏡連接的顯示屏幕,陸晨曦已經用手術刀在林森右側胸部,做了三個一點零至一點五厘米的小切口,並由此入鏡。
莊恕操作著胸腔鏡,跟她保持同步。
兩人都注視著顯示屏幕,陸晨曦輕聲道:「小心,跟我同步,跟著我,從這裡走……」兩人手下的胸腔鏡和刀頭的操作細緻而同步。
陸晨曦手中是兩個操作杆,顯示屏幕上的刀頭進入胸腔,她鎮定地道:「我現在開始檢查縱膈,胸腺瘤應該就在這附近……向左,向左,別動……再向左一點,根據胸片應該就在這裡,停。」
莊恕道:「就是它,開始吧。」
「你穩住,我開始了。」陸晨曦點頭,操作操縱杆,注視著顯示屏幕,刀頭正在切除瘤體。
莊恕提醒道:「腫瘤跟胸片上的位置不是很一致,這邊血管有塌陷,增生,小心防止出血。」
「我知道了。我需要一點點地剝離,時間會比預計長一些。」陸晨曦道。
「不要急,慢慢來。」莊恕的聲音平穩冷靜。
陸晨曦微眯著雙眼,專注地盯著顯示屏幕,手下的操縱杆只有細微的挪動,精細地一點一點剝離,終於——林森體內的瘤體被完全切除。
莊恕微笑地看著顯示屏幕,贊道:「很好,繞開了所有的大小血管,出血量只有十一毫升。」
陸晨曦微微轉頭看向旁邊的莊恕,感慨道:「做完這一台,一個月內,不會再來這裡了。」
莊恕看著屏幕道:「繼續,不要分心。」
陸晨曦轉回頭繼續細心地操作,手下的操縱杆微微動著,眼睛專注地盯著顯示屏幕,繼續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