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馬佩鸞猶如女王一般坐在單人沙發上,而刑雲和薛贏雙兩人則坐在三人座沙發上,猶如等著被教導主任訓話的小孩。
馬佩鸞雖然和薛贏雙達成了協議,但隔了這兩個月,她既怕薛贏雙反悔,又怕有什麼差錯,因此就想來個突襲,看看兒子都活在什麼淫窟里。
然而想像中的淫_亂畫面沒有出現,家裡和她上次來時一樣整齊,兩人沒在做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身上更沒有穿著什麼……
「那什麼衣服,沒品味。」馬佩鸞看著兩人身上的七彩狗衣,只覺得丑。那衣服款式普通,就是套普通的白色睡衣。但丑就丑在上面印滿了各種顏色的小狗,有些小狗身上的顏色還是漸變的,實在土,土得掉渣!
刑雲聽到她的批評,一震:「你說我最喜歡的衣服……」
刑雲話還沒說完,薛贏雙按住他的手,不讓他說話。
馬佩鸞看著兩人的小動作,冷笑。
「夫人,您吃水果。」薛贏雙進廚房多拿了一套叉子與盤子放在馬佩鸞面前,還給倒了一杯溫水。
今天的水果是西瓜和葡萄,切塊的西瓜大小正好入口,而葡萄還被剝了皮,處理得乾乾淨淨。
「不用在我面前做一套樣子。」馬佩鸞顯然以為薛贏雙這一套是專門做給她看的,「平常什麼樣子,現在就什麼樣子,不用裝模作樣的。」
刑雲冷冷回她:「平常的確不是這樣子,平常他不只幫我剝皮,還餵我吃呢。」
薛贏雙:「……」
場面尷尬,馬佩鸞不說話,刑雲也不說話。沒有辦法,薛贏雙只好找了電影,開始播放。
「哈哈哈哈笑死!」
「我操哈哈哈哈!」
「這不行吧?」
「他剛才怎麼不先拿呢?」
電影開始沒多久,刑雲和薛贏雙便開始吐槽。馬佩鸞就看他們兩人身體貼在一起,一下子哈哈笑,一下子吐槽劇情,話特別多,沒有一刻停下。
馬佩鸞忍了幾分鐘,最後忍無可忍。
「到底是演員在演還是你們在演!話這麼多說相聲去!」
兩人頓時安靜。
但安靜也就兩三分鐘,沒一會出現了一個搞笑情節,兩人又開始悶悶笑了起來。
馬佩鸞冷冷一眼掃過去,就見兩人靠得更近了,在那裡偷笑著咬耳朵。那竊竊私語的樣子,看起來比剛才還煩!
馬佩鸞狠狠瞪向薛贏雙。就是這人,把我兒子的品味都帶壞了!
*
電影播到一半,馬佩鸞看不下去,自己回客房去了。
她在客房裡繞了一圈,第一件事就是把客房的每個角落都看了一遍,就連窗戶的溝都沒放過。
然而她所看見的地方,只能以「乾淨」兩字來說明。
乾淨,非常乾淨,沒有一丁點灰塵。
雖然現在薛贏雙不每天八小時地做家務了,但每到了周末,他仍會把屋子裡里外外打掃一遍,就連沒人用的客房也沒忘了整理。
正因如此,馬佩鸞費盡心思,卻還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她來到床邊,床邊的小桌上不知何時擺上了杯子和冷水壺、熱水壺各一。她挑眉打開熱水壺,只見裡面的熱水還冒著蒸氣,剛燒過。
再到浴室,浴室里也放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連護膚品都有了。
住酒店也不過如此。
「哼。」馬佩鸞輕哼一聲。
凡事都打點好了麼?
她就不信她抓不到薛贏雙的把柄!
馬佩鸞洗完澡後,又離開客房。電影已經播完了,刑雲和薛贏雙不在客廳里。
馬佩鸞在刑雲的家裡各處轉了一圈,想找出點毛病來。但家裡到處乾乾淨淨,東西收拾得極有條理,沒有雜物,也沒有任何稀奇古怪的地方。冰箱裡東西雖然不少,但都收在保鮮盒裡,工工整整地疊著,沒有不知擺了幾天的剩菜剩飯,更沒有一點異味。
就她對自己兒子的認識,刑雲不可能有這本事打點家務,肯定是薛贏雙做的。
哼,馬佩鸞還是只能哼哼。
走出廚房,她又在家裡繞了一圈。
忽然間,她聽到主臥里傳來動靜。她眉頭一皺,快步上前,猛然打開門。
喝!就讓她看看,這兩人又在幹什麼好事!
門後,只見薛贏雙和刑雲兩人都在床上。
刑雲側躺在床上,薛贏雙一手拿吹風機,一手拿梳子,邊幫刑雲梳頭,邊幫刑雲吹頭髮,把刑雲的頭髮吹得整齊柔順。
而刑雲眼睛閉著,舒服得整個人融化變形了,不住發出快樂的「哼哼」聲。
主臥里一派溫馨,整個屋裡都散發著聖光。
馬佩鸞:「……」
怎麼有種她兒子被寵成狗的錯覺?
*
第一夜,馬佩鸞失敗了。
她向來不是一個早起的人,但為了抓住薛贏雙的小辮子,她第二天設了個鬧鐘,六點半硬是爬了起來。
這麼早,薛贏雙肯定還在睡!
然而她才走出客房,便聽廚房裡傳來了動靜。
廚房裡,爐子上小鍋咕嚕咕嚕正煮著,一旁的蒸籠冒著白色蒸氣。整間廚房裡瀰漫著香味。只見薛贏雙穿著圍裙,穿梭在廚房中忙碌著。
馬佩鸞看了許久,最後無話可說,只能「哼」。
「夫人,早安。」薛贏雙朝馬佩鸞一笑,「早上喝咖啡嗎?」
「不喝。」馬佩鸞一瞪。
「還是想泡茶?」
「沒那閒工夫。」
「牛奶?」
「腥。」
「那來點豆漿?」
「我才不喝外面做的豆漿!」
「是我早上做的,才剛煮好。」
「……」
最後薛贏雙給馬佩鸞端上剛煮好的熱豆漿。豆漿是薛贏雙自己打的,濃郁香醇,和外面那種用粉泡出來,稀得像水一樣的豆漿完全不同。
搭配豆漿的則是一碗米粒熬得入口即化的海鮮粥,還有一屜小包子。
馬佩鸞挑不出毛病,最後只能說:「味道不怎麼樣。」
薛贏雙聽了也不回話,只是笑笑。
七點初,刑雲醒了。
刑雲打著哈欠來到廚房,腦子還不太清醒。他忽然看到他媽,嚇了一跳,連蹦帶跳地竄到薛贏雙身旁。
薛贏雙摸摸他的後背安撫,他這才清醒了一點。
一大早,母子兩人無語互視。
刑雲不是早起型的人,平常都是為了上班和吃早飯才勉強爬起來,而這一點他遺傳自他媽。
馬佩鸞今天起了個大早,此時又吃得舒舒服服,實在困了,根本沒力氣和刑雲槓。
最後,馬佩鸞放棄了。
吃完早飯,又是幾聲冷酷的哼哼,再次回屋睡覺。
*
鄰近十一點時,馬佩鸞的回籠覺總算睡飽了。
她眼睛一睜開,露出精明目光,下床準備再次出擊。然而還沒開門,她就聽外頭有著嗡嗡聲響。
「大白天的吵什麼吵?」馬佩鸞猛然拉開門。
門外,正在用吸塵器吸地的刑云:「?」
馬佩鸞第一次看到兒子做家務,震驚了,一時之間忘了下一句該說什麼。
幾秒後,馬佩鸞皺眉:「你在幹什麼?」
刑雲也皺眉:「你看不出來嗎?」
馬佩鸞無語,刑雲道:「讓讓。」
刑雲說完,進去把客房吸了一圈,動作竟然還挺流暢。
十一點多,刑雲進廚房去了。
馬佩鸞在廚房外守候了一會,一直等到裡頭傳來嘻笑聲,才又再一次地猛然開門,突襲!
然而預想中的畫面沒有出現,薛贏雙不知道說了什麼笑話,刑雲在他旁邊哈哈笑,僅此而已。
兩人一看她來,立刻鎮定下來,不笑了。
馬佩鸞背著手,在廚房裡走了一圈,試圖挑刺。
馬佩鸞出生於書香世家,從小就是個嬌縱的大小姐,後來又嫁給了富商,根本沒有幹過幾天活。
她看著薛贏雙動作俐落,挑不出任何毛病來,只能撇撇嘴,一臉不以為然。
忽然,她眼尖看到了什麼,一喜。
她挑起一旁盆里那些切得大小不一的菜,一聲冷笑:「什麼人做什麼事,連個菜葉子都切得歪七扭八。果然,心不正,做事也不正。」
說完,她朝薛贏雙投去勝利的目光。
薛贏雙:「……」
刑云:「那是我切的。」
馬佩鸞立刻轉頭:「罵的就是你!」
*
午飯時,刑雲家的餐廳難得派上用場。
平常他們吃飯不是在客廳裡邊吃邊看電視,要不就近在廚房裡的小餐桌上吃。今日為了配合刑雲他媽的到來,特別在餐廳里吃了飯。
飯桌上,滿滿一桌子的菜,有魚有肉,葷素搭配,營養均衡,而且少油少鹽,卻又不嫌寡淡。
馬佩鸞起先想挑剔吃得不健康,然而看了一圈,沒得挑剔。她沒辦法,就想嫌嫌飯菜不夠熱。然而一看,盤子底下放著飯菜加熱板,從第一口到最後,飯菜都是熱的。
看來看去,最後她看向了刑雲。
此時刑雲正用一個不鏽鋼飯盆在吃飯,那飯盆有臉那麼大,裡面裝了一半的飯,刑雲吃得很香。
馬佩鸞本想嫌棄薛贏雙讓刑雲用飯盆吃飯,把人當狗似的。但開口前,她見兒子吃得很香,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比以前還要好,她一句話又停下了。
三人安靜吃飯,偶爾刑雲說兩句,薛贏雙哈哈笑,接著又安靜下來。再過兩分鐘,刑雲又憋不住似的再說兩句,薛贏雙再哈哈,如此循環不斷。
馬佩鸞無語聽著,又舀了一勺她之前沒碰過的海鮮蛋羹。一舀,只見蛋羹里呈現蜂窩狀,口感還老了。她登時大喜,仿佛沙漠裡的旅人找到了綠洲。
「就這麼簡單的東西,也做不好。」馬佩鸞一聲冷笑,「基礎的不會,盡想搞些花招,不懂得腳踏實地。」
說完,她再次朝薛贏雙投去勝利的目光。
薛贏雙:「……」
刑云:「那是我做的。」
馬佩鸞再次轉頭:「罵的就是你!」
馬佩鸞快氣死了,怎麼罵都罵到刑雲頭上,刑雲是傻子嗎?幹什麼都干不好!
她看全屋子裡最大的毛病就是這個刑雲!
刑雲卻沒意識到她的怒氣,被這麼一罵,不只不難過,反而有些興奮。終於讓他逮到一個說話的機會了!
刑雲道:「這兩天我才剛開始學著做蛋羹呢,第一次是自己瞎做的,連成形都沒辦法,後來還是薛贏雙教我……」
刑雲人生頭一遭學做菜,雖然還不算太成功,但他得意而興奮,不禁叨叨絮絮起自己做菜的過程。
馬佩鸞不發一語地聽著。在她的認識里,刑雲話少而沉穩,平常母子倆吃飯,總是她問一句,刑雲答一句,還一個字一個字地蹦,不會說話似的,幾乎沒有像現在一般說個沒完的場景出現。
刑雲更不常笑,此時說話時眉眼彎著的畫面,她沒見過。
刑雲變了,換了一個人似的。
想到此,馬佩鸞眼神一轉,暗自看向了薛贏雙。
刑雲還在那滔滔不絕,薛贏雙則像個捧哏似的時不時應兩聲。而且薛贏雙不是應付,他的視線一直跟著刑雲,臉上帶著笑,眼神里的崇拜和愛戀藏也藏不住,仿佛刑雲做了那蛋羹,便是拯救了全世界一樣。
那一刻,馬佩鸞知道薛贏雙不是錢能隨便擺平的。
*
中午吃完飯,薛贏雙和刑雲一起洗碗、收拾。
兩人稍作休息,便往書房去了。
馬佩鸞趁機在主臥里晃了一圈,然而主臥里沒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除了一條狗鏈外,一切正常,她只好把目標又放向書房。
她以為兩人一吃完飯就要進書房,肯定是在裡頭趁機偷情,然而當她又一次突襲時,沒有什麼坐在大腿上卿卿我我的畫面。
她看到的只有兩人各自坐在自己的書桌前,薛贏雙在看書,而刑雲正對著電腦屏幕打字。
馬佩鸞頓時失望。
「媽,你這兩天到底在期待什麼?」刑雲總算忍不住了,「每回不敲門就進來,你以為會看到什麼嗎?我們平常就這樣,沒什麼好看!」
「誰想看你們!無聊!」馬佩鸞拋下一句,下巴一抬,房門一甩,走了。
書房裡。
門關上的瞬間,刑雲立刻腳一蹬,椅子一滑,滑到薛贏雙旁邊,親了薛贏雙一下,親完又滑回自己的座位。
「她肯定是羨慕我們感情好。」刑雲道。
薛贏雙笑笑,沒說什麼。
下午,刑雲臨時有事,出去了一趟。
刑雲前腳才剛踏出門,馬佩鸞便來到了書房。
兩人心照不宣,馬佩鸞道:「別以為我閒著就是來找碴的,有話和你說。」
薛贏雙點頭:「我也有話想告訴夫人。」
*
書房裡,馬佩鸞坐在刑雲的書桌前。
刑雲的書桌上亂糟糟的,一堆文件、報告,還有各種產品目錄疊在一起。馬佩鸞隨手拿起幾份文件翻了翻,扔回去。又拿起被放在屏幕旁的木頭小狗看了看,再扔回去。
「有什麼話,你說吧。」馬佩鸞也不看薛贏雙。
這兩天沒發生什麼大事,但薛贏雙很清楚,今天的對話才是馬佩鸞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等這一天等了許久,這下終於來了。
薛贏雙深吸一口氣,內心想著刑雲,鼓起勇氣平靜道:「夫人,這兩個多月我想了許久。那筆錢我不要了,我要繼續和刑雲在一起。」
「我是真心愛著刑雲,我不要錢,我只要他。」
他的話才剛說完,馬佩鸞便笑了起來,笑聲清脆。
「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馬佩鸞那雙和刑雲相似的下垂大眼睛朝薛贏雙一看,「竟然就是這些?笑死人!」
薛贏雙不為所動,繼續道:「現在的我或許還配不上刑雲,但我會努力,以後我拿到本科學位後,會繼續考研……」
「你以為自己考個研就配得上他?」馬佩鸞笑容一收,挑起眉,「那他何不直接找個有博士學位的,就找你?呵,異想天開。」
薛贏雙想反駁,馬佩鸞卻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我這回來,就是來提醒你,別想動什麼歪腦筋。到了你該走的時候,你就必須走,沒有其他選擇。」
「我不走。」
「憑什麼?」馬佩鸞道,「他這樣的條件,多的是想和他在一起的人,你憑什麼留在他身邊?」
馬佩鸞語氣咄咄逼人,薛贏雙一時語塞。
對,憑什麼?
和刑雲談戀愛的兩個多月,薛贏雙的心不斷掙扎著。
他從一開始覺得自己配不上刑雲,刑雲遲早看透他,還不如他主動讓刑雲恨自己。到後來他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沒那麼差,他能努力一把,成為一個配得上刑雲的人。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想透了,可如今被馬佩鸞一問,卻又不知該如何回答。
憑什麼?憑他愛刑雲嗎?
他知道這句話說出來,自己肯定只會換來馬佩鸞的嘲笑。
他愛刑雲又怎麼樣,他的愛又值幾毛錢?世界上肯愛刑雲的人千百萬個,他又憑什麼?
馬佩鸞見他不語,知道他回答不了。
「像你這樣的人,我又如何能安心把刑雲交給你?」
馬佩鸞得意一笑,輕快道:「你也別以為把錢的事情告訴他,事情就能有什麼轉機。他要是知道你這麼見錢眼開,更早討厭你罷了。我看他現在還談戀愛談得一頭熱,你就多珍惜這幾天吧,時候到了,我會讓他知道。到時候會怎麼樣,你自己清楚。」
薛贏雙張嘴想說什麼,復又低下頭去,自嘲地笑了。
他其實也很明白,他總想用錢來洗腦自己。想著自己拿了錢,什麼都不怕。刑雲恨自己最好,他就要讓刑雲恨自己,再也不要喜歡他這樣的爛人。
可如今他怕了,就怕刑雲討厭自己。
他薛贏雙天不怕地不怕,竟也有這麼一天。
「拿去。」馬佩鸞把機票朝他桌上一扔,「時間到了,自己走人。」
*
「教導主任走了?」
刑雲回來時,他媽已經回家了。
薛贏雙點點頭,刑雲立刻笑了起來,撲過去抱住薛贏雙就是一頓猛蹭,還舔了兩口。
「憋死我了。」刑雲抬頭道,「剛才她沒欺負你吧?」
薛贏雙搖搖頭,笑了笑:「她是你媽媽,她怎麼會欺負我?」
刑雲又湊上來親他:「你全世界最最好,她肯定喜歡你。」
薛贏雙沒說什麼,還是笑了笑。
他也只能笑了,剩下能笑的的日子不多了。
馬佩鸞回去後,薛贏雙才意識到,距離他和刑雲的合同結束,就剩兩三個星期了。
他本來還僥倖地想著自己把話說開來,那一千萬的事情一筆勾銷,他與刑雲就這樣開開心心地繼續下去。
此時此刻他才知道,他們兩個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他本來就不是會朝人訴苦的性格,此時又怕刑雲討厭他,更是不敢把事情告訴刑雲。
他白天時裝得若無其事,可夜深人靜時,卻如何也控制不住。
夜裡,刑雲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就見薛贏雙眉頭皺著,正小聲說著夢話。
「對不起……」薛贏雙喃喃道,「我傷害你了……」
「對不起什麼?」刑雲摸摸薛贏雙的頭,把他往懷裡帶,「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不需要對不起。」
夢裡的薛贏雙好似聽到了,又是一句「對不起」。
*
六月中,大學也來到了期末。
期末考、論文、小組展示,各種東西一股腦地蜂擁而來。薛贏雙是旁聽生,並沒有和修課的學生分成一組,必須獨自一個人完成各種小組作業,壓力格外地重。
他原以為忙碌會讓他忘記一切,可事實證明,那陰影一直壓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終於,薛贏雙出錯了。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錯,就是馬教授出的程序作業他改了好幾版,最後竟然交出去那個滿是bug的第一版。馬教授打開他的檔案一看,登時火起。
好死不死,馬教授三分鐘前交代他複印材料,總共要四份,結果他拿回來的時候,總共拿了十份回來。
「不想幹了就滾蛋!」馬教授的咆哮聲響徹辦公室。
薛贏雙立刻站直。
「做事丟三落四,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馬教授怒瞪薛贏雙,「你才這年紀,有什麼好煩惱!干你的活,讀你的書,想幹什麼幹什麼,每天滿腦子亂七八糟的事!」
許久沒有被馬教授吼過,薛贏雙被這一吼,腦子好像都清醒過來了。
馬教授卻還沒打算放過他,又繼續罵:「刑雲當初求了多久才把你弄進來,你就這態度,對得起他?」
薛贏雙一愣。
馬教授見他一副狀況外的樣子,又是一瞪。馬教授從抽屜中抓出一疊紙,往桌上一扔:「你自己看仔細了!」
那是一堆的信,刑雲的手寫信。
他打開第一封,只見刑雲工整的字跡布滿信紙。
「……舅舅,薛贏雙是一個很努力的人,他的出身不好,但他從來沒有放棄學習。他的這一份精神,令我十分欽佩。他是一個好學的人,並且以成為程式設計師為目標,目前他已經通過自考拿到了計算機專業的專科畢業證……」
刑雲附上了薛贏雙自考專科時的各科成績。那些成績大可以用電腦列印一份,但刑雲沒有這麼做,他選擇親筆寫下來,每一個科目多少分數,一筆一畫地寫。
那些分數是刑雲的驕傲,他如數家珍。
「……他是一個有潛力的人,相信您也看得出來。他期望進步,我更渴望看到他的進步。如果您願意接受他,他一定會成為令您驕傲的學生,我以我的人格向您保證。」
薛贏雙的手微微發顫。
刑雲什麼時候寫了這麼多信?他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馬教授又道:「天天來送禮,就連過年了回到家,第一個也不是找他媽,而是來找我!他這麼看好你,你就這種態度?你就是用這副樣子回報他?」
*
那天薛贏雙不曉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學校的。
這三個月里,他每時每刻都重新認識到刑雲愛他的深刻,每一回他以為那已經是愛的極致了,下一回又會重新認識到,刑雲如何地愛他。
晚上學習時,薛贏雙不自覺地發起了呆。他面無表情,眼神發直地盯著電腦屏幕。
刑雲注意到薛贏雙在發呆,震驚了。
發呆?薛贏雙會發呆?那個無論多吵雜的環境下也能專注學習的薛贏雙在發呆?
「怎麼了?」刑雲立刻滑到薛贏雙的座位旁,「心情不好?」
薛贏雙回過神來,立刻搖頭。
刑雲像條大狗似地蹭了蹭薛贏雙,又看向屏幕里薛贏雙寫到一半的代碼,問道:「代碼寫不出來嗎?」
薛贏雙也只能點頭:「作業太難了。」
「那還不簡單?我幫你寫。」刑雲伸手在鍵盤上一通亂按,屏幕上登時跑出一串亂碼。」
「別別別!」薛贏雙連忙阻止,刑雲堅持要打,薛贏雙阻止未果,捲起一旁的文件要抽刑雲,兩個人鬧成一團。
鬧了一會,刑雲一把拉起薛贏雙:「不寫了,我們出去玩吧。」
薛贏雙:「我還沒寫完呢。」
刑雲頭也不回:「不管,你該遛狗了。」
薛贏雙:「都幾點了?」
刑云:「給你最後的機會,不然我要鬧了,小心我拆家,把你的作業都撕了。」
薛贏雙沒有辦法,只好跟著刑雲出門。出門前,刑雲還要求薛贏雙換上一身運動服。薛贏雙不明所以,換好衣服時,就見刑雲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顆足球。
「會踢球嗎?」
「不會。」
「走!刑老師教你踢球!」
*
晚上十點,附近的公園裡還有不少人在運動。刑雲帶著薛贏雙,兩人占用了一塊草皮。
「看好了。」
薛贏雙知道刑雲愛看足球賽,卻不知道刑雲也會踢球。他只見刑雲把足球往地上一放,腿又一勾,把球從地上勾了起來。
那動作非常流暢,薛贏雙立刻拍手。
刑雲見他拍手,隨即用腿顛了球幾下,用腿還不夠,一勾,又用頭頂了十來下不帶掉下來。
「好!」薛贏雙叫好,「太好了!簡直像……」
「像誰?」刑雲眼睛閃亮,期待薛贏雙說出哪個球星的名字。
「像海狗!」薛贏雙興奮,「海狗最會玩球!」
「滾!玩球的是海獅!」刑雲把球朝薛贏雙的方向踢去,薛贏雙登時笑著躲開。
薛贏雙明白,刑雲意識到他心情不好,這才帶他出來玩。
刑雲平常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但觀察力其實非常敏銳,薛贏雙忙又笑了起來,就怕刑雲擔心他。
「我不會踢球,刑老師教我吧。」薛贏雙笑著道。
「你看好,踢球用這裡,用腳弓直直地推出去。」刑雲一邊說著一邊示範,把球踢到薛贏雙腳下,「來,踢回來給我。」
球來到腳下,薛贏雙踢得不是很準,一下就踢歪了。刑雲跑去追球,又一路把球給帶了回來。
「再試試。」刑雲再次把球踢過去。
連踢了幾次,薛贏雙踢岔的比踢中的多,刑雲卻一點也不嫌棄他技術差,不厭其煩地把球追了回來。
忽然間,薛贏雙猛地一踢,把球踢到一個非常離譜的位置去。要是別人看了,肯定要罵他故意搗蛋。然而刑雲一點怨言沒有,追向球去,又把球帶回他面前,開心道:「繼續來!」
那樣子簡直像只愛和主人玩球的笨狗狗,一點也不知道被人欺負了。
薛贏雙忽然非常非常難過。
刑雲對他太好了。
他太對不住刑雲了。
「怎麼了?」刑雲見他神情沮喪,忙又上前去,「哭了?」
「沒有。」薛贏雙別過頭去,「我只是……」
那一刻薛贏雙差點說出實話,然而就在他開口的前一刻,刑雲抱住了他。
兩人身上都有汗,刑雲卻一點也不嫌棄,極為寶貝地將他抱著。刑雲輕聲道:「你最近壓力太大了,別給自己那麼多壓力,你還有我呢。」
薛贏雙說不出話。
「我不管了,我們出去玩吧。」刑雲道,「等學校一放假了,我們就出去玩。這回我們找個遠遠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不要被任何人打擾。」
那話說的猶如私奔。
薛贏雙好像就這麼不顧一切地跟著刑雲,去到天涯海角。流浪也好,私奔也好,就他們兩個人。
可他憑什麼。
*
幾天後,刑雲出差去了。
六月底前刑雲非常忙碌,要連續出差好些天。出差那一天,刑雲凌晨四點就得出門。
三點多,鬧鐘剛響一聲,刑雲便伸手按掉了鬧鐘。
他睜開眼來,先抱住薛贏雙親了一口,才又悄悄地起身下床洗漱。
他不敢發出太大聲響,就怕吵醒了薛贏雙。
然而才剛從浴室里出來,他便見薛贏雙坐在床邊,直直望著他。
「吵醒你了?」刑雲快步上前,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你快睡,乖。」
「刑雲。」薛贏雙低聲道,「刑雲。」
「睡傻啦?」刑雲看他那迷迷糊糊的樣子,忍不住又親了一口,「你這幾天精神都不好,快回去睡。」
薛贏雙卻執意跟著刑雲。平常都是刑雲像只小狗子似的跟在薛贏雙屁股後,今天卻是刑雲走到哪,薛贏雙就跟到哪,寸步不離。
終於來到了出門前一刻,薛贏雙抱住了刑雲。
「刑雲,我愛你。」
刑雲一愣,再是笑了。
「我知道啊,你每分每秒都表現出愛我的樣子。」
刑雲臨走前,又在薛贏雙臉上親了一下。
「給你留了禮物,在書房裡,醒來記得去看。」
刑雲出發去了,薛贏雙站在門口,一直望著刑雲離去的方向。
好一會,他才來到了書房。
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個信封,打開信封,就見裡頭是一張機票。
刑雲考慮到他還要考試,因此沒有帶他出國,機票的目的地是國內的另一個城市,以古城聞名,與A市一東一西,相隔甚遠。
機票外還貼著一張便簽:「去一個只有你,只有我的地方。」
機票的日期正好是他們合同結束的那一天。
*
這一回刑雲出差非常忙碌,幾乎沒有太多時間和薛贏雙聊天,每天也就抽空發幾條消息給薛贏雙。
出差的最後一天,刑雲只給薛贏雙發了兩條。
「行李收好沒有?記得收行李。」
「明天機場見。」
放下手機,薛贏雙面無表情地看著桌上的兩張機票。兩張機票,日期都是明天,但抵達的終點不同。
一個是刑雲。
一個是離開。
薛贏雙朝著刑雲的那張機票伸出手去,但就在觸碰到的前一秒,他又收回了指尖。
馬佩鸞的質問再一次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他憑什麼?
他努力考上了研,又怎麼樣,刑云為什麼不直接找個研究生?
他憑什麼留下來?
薛贏雙收回手去,靜靜地坐在床上。
行李已經收拾好了,離開這個家的行李他已經全收拾好了,就待明天。
正想著,手機響起。
他拿起一看,竟是白謙易打來了。
「雙雙,」白謙易的聲音從手機中響起,「聽說你們明天就要出發了吧?緊張不?別緊張,到時候那邊有驚喜等著你。」
「……」
「你猜猜驚喜是什麼?」
聽著白謙易開心的聲音,薛贏雙笑笑,不說話。
「怎麼今天這麼安靜?明天第一次坐飛機,緊張了?」白謙易道,「他呢?滾哪去了?」
「他出差去了,趕著在明天之前把工作做完。」
「呵,就這麼拼。」白謙易酸道,隨即又笑了起來,「雙雙,他真的好愛你啊。」
薛贏雙沉默。
白謙易不查,又道:「以前遇到那樣的事情,我總怕他未來不敢去愛別人。現在看他能找到你,我實在太為他高興了,他真的太缺愛了。」
聽到這話,薛贏雙再忍不住:「他以前到底發生什麼事?」
「啊?你不知道?」
「我沒問他。」
「我以為他和你說過……可能是他不想提吧。」
「你告訴我吧,我想知道。」
白謙易猶豫再三,最後仍是說了。
刑雲的父母是在長輩的主導下結的婚,兩人感情極為薄弱。婚後兩人時常爭吵,最後在刑雲小學時離婚。
刑雲他媽想要刑雲,可爭不過刑雲他爸。
刑雲他爸是個富商,經濟實力遠勝過馬家,最終贏得了刑雲的撫養權。
而後,便是地獄的開始。
刑雲他爸表面上儒雅溫和,但背地裡是個暴力狂。馬佩鸞性格剽悍,他和她在一起時沒動手,可離婚後,本性全露。
刑雲長年穿著長袖,就是為了遮擋被打出來的傷痕。
一年一次見到母親的機會,尤其打扮得格外嚴實整齊,就為了不被人發現。
家裡的傭人會看眼色,見刑雲他爸如此對待刑雲,也沒給刑雲好臉色看,長年給他吃些冷飯剩飯。
就這樣,刑雲的少年時期沉默寡言。
一直到高二的某一天,刑雲藉機逃了出來,也就是在那一天,他遇到了同班同學白謙易。
白謙易把他藏在家裡,並且協助他聯繫了他媽。
而後馬佩鸞知道了刑雲的處境,心痛不已。
最後馬家人聯手,幾個讀書人,硬是把那樣一個商人給搞垮了。那日馬佩鸞對薛贏雙所說「上一個傷害他的人,馬家舉全家之力處理掉了」,便是這麼回事。
「那時候的他和現在根本是兩個樣子,你要是那時候看到,肯定會心疼死。」白謙易說完,重重嘆了口氣。
電話那頭,薛贏雙沒有回話。
「雙雙,你哭了?」
「……」
「你別哭啊,他現在有你,他很幸福了!」白謙易聽到薛贏雙的哭聲,頓時急了,「他那天才和我說,這輩子遭了這麼多罪,換來遇見你的機會,他值了。他現在很幸福了,你別哭啊。」
薛贏雙從不哭的,因為他的眼淚無濟於事,打工人從來不哭。
然而如今,他的眼淚卻不停落下。
他不懂刑雲。
那笨狗狗大可以嗚嗚哭著把先前留下的傷疤給他看,要他心疼,要他可憐,要他不敢離開自己。
可他的狗狗就是這麼笨,在他面前只顧著開心,只顧著愛他,一點心機也沒有。
他的狗狗為什麼這麼笨?傻呼呼的,都不知道自己要被拋棄了,還在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