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暮歸一直知道自己特殊。
在最開始,他甚至沒有名字,因為沒有人會正兒八經地喊他。
別的小孩子都有父母疼,兄弟姐妹一起玩耍,唯獨他孤零零的,沒人疼沒人愛,還總是被欺負。
他傷心過疑惑過,蜷縮在角落裡,一遍遍地想為什麼。
後來他才知道,他的存在,是天地不容。
他是仙修與妖物結合生下來的異類,半人半妖,既不被人類所容,也不被妖族認同。
他四處流離,忍受世間冷眼,艱難地從稚子長成少年,卻始終找不到容身之處。
直到十四歲那年,他行至雲洲,見到了一個在湖面上舞劍的青年。
那湖面上鋪著一層未綻的花苞,少年曾聽人說過,知道這是見春花,一種只有在清澈的湖水裡才會生長的花,一年四季里,夏秋冬都是花苞狀態,只有待春歸來時,才會在月色里悄然盛放。
見春花這名字,便是指見到花開,即知春來。
而那青年白衣勝雪,手握長劍,便在湖上花間流連。他足尖輕點,身姿清絕,長劍舞動時,只余泠泠劍影,清清劍氣。
肆意又張揚。
小少年躲在岸邊一株樹後,目不轉睛地看著,明亮的眸里滿是驚奇。
真好看。他想。
一朵花苞被劍氣挑起,飛到半空中,又徐徐飄落,落在青年劍尖,顫顫巍巍的,隨後在清洌的靈氣潤養下,它緩緩地舒展了花瓣,盛綻開來。
青年見它盛綻,彎唇一笑,隨即手腕一抖,將那花兒抖落,旋身翩然離去。
雪白的衣擺在月色里劃出灑脫的弧度。
小少年目送青年身影消失,眸中亮光漸漸就暗淡了,過了一會,他嗒嗒嗒地跑到湖邊,努力尋找那曾在青年劍尖停留過的花。
春尚未至,滿湖花苞,那唯一一朵盛綻的花格外顯眼。
只是有些遠。
小少年趴在湖邊,伸手撈了幾次,都沒撈到,反而撥動了水,水波蕩漾,將那朵花推得更遠。
他急了起來,越發努力地探身去夠,然而一不小心沒趴穩,他撲通一聲,掉水裡了。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湧入他耳鼻中。
少年被水嗆得極為難受,他掙紮起來,然而徒勞無用,他越沉越快,到最後他慢慢地放棄了,只睜著眼,隔著水望著天空,冰藍色的眸瞳里空洞而迷茫。
他沒了力氣,呼吸困難,神智昏沉。
微弱的光芒閃過,他從少年身變回了妖形。
是一隻雪白的小狼。
就在他沉到湖底的時候,一道劍光倏地劈裂湖水,劈出一條路來。
劍氣清洌,隔著湖水,不讓水流復原,將小狼崽暴露在中間。
空氣一瞬間湧入,小狼崽嗆出一口水,窒息感被緩解,他趴在岸底,勉強抬眼,朦朧中看到了白衣勝雪的青年去而復返,在岸上從容收劍,然後縱身一躍,停在他面前。
「啊,可可愛愛。」他聽見青年輕聲呢喃了一句,隨後腦袋上一暖,青年俯身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將他抱了起來。
小狼崽蹬了蹬後爪,他向來很害怕別人的觸碰,因為那常常意味著傷害。
然而今日可能是因為被江水凍得瑟瑟無力,他的抗拒顯得格外渺小,青年不為所動,扯著袖子將他一頓揉,擦乾了水,也將他的絨毛擦的亂糟糟。
小狼崽猝不及防被揉了一頓,有點呆滯,他緊張又害怕地蜷縮著,抱著尾巴一動不敢動,過了好一會,沒感受到青年的惡意,才慢慢地鬆了尾巴。
猶豫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剛一動,一隻手就不輕不重地捏了捏他後頸,又輕柔地摸了摸他腦袋。
好舒服的。
小狼崽清澈的冰藍色眸又亮了起來,他很眷戀腦袋上的溫暖,在青年收回手後,飛快地眨了眨眼,小爪子揪住青年的衣襟,將濕漉漉的腦袋拱到青年胸口。
半晌後,小小聲地「嗷嗚」了一聲。
青年被小狼崽扯亂了衣領,弄得濕噠噠的,也不生氣,他垂眸看小狼崽耳朵,白色絨毛沾了水,一縷縷貼著,露出一點粉紅。
他咦了一聲,似有些意外,又有些高興,仿佛自言自語:「原來是個小狼崽,可可愛愛的,原身怎麼忍心……」
尾音含糊壓低了下去,青年止了聲,抱著小狼崽從湖岸底回到岸上,心念一動,劍氣消散,湖水復原。
碧波蕩漾中,晃散一片月色,爾後,像是受了什麼召喚,那滿湖見春花,忽然盡數顫顫。
緊接著,它們接二連三,舒展花瓣,悄然盛放。
隆冬離去,盛春將來。
青年似有所覺,他抱著小狼崽回身,恰好將這萬花齊綻的一幕收於眼中。
他清亮的眸底浮現輕淺笑意,欣賞片刻後,他低頭,與那雙漂亮純粹的冰藍色眼眸對望,沉吟了一下,輕聲道:「給你取個名好了。」
他彎腰摘下一朵淺粉色的見春花,輕輕擱在小狼崽鼻尖,看著小狼崽緊張兮兮的一動不敢動,他眉眼溫柔:「就叫雲暮歸吧。」
時值三月,雲洲湖畔,暮色淺淡。
滿湖見春花盛綻,絢爛一片,是為春歸。
……
雲暮歸從夢中驚醒時,月已西落,夜色沉沉,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時刻。
他僵直著坐在屋裡,看著蠟燭燒到末了猝然熄滅,整個人徹底陷入無邊黑暗中。
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心跳聲在胸腔里震著。
沈微雪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半妖身份,可還是將他帶回了凌雲宗,收了他當徒弟。
那之後為什麼要殺他?
當真是因為外界的風言風語嗎?
雲暮歸閉了眼,瘋了似的搜索著腦海里的記憶,然而不知為何,沈微雪刺他一劍之前的事情他全不記得了。
額頭青筋直蹦,回憶太拼命,他腦袋漸覺刺痛,一個熟悉的場景倏地突兀又強勢的擠了出來。
是沈微雪刺他一劍的那一幕。
雲暮歸不想看見這片段,他想強行壓下,可這段記憶今日尤其倔強,任他轉動思緒,都頑強地在他腦海里循環往復。
雲暮歸手用力捏著木桌一角,力氣之大,險些將之掰斷。
他死死「望」著記憶里的沈微雪的面容,忽然發現沈微雪在殺他時的神情格外平淡——甚至能說得上是僵硬。
雪衣仙君薄唇微抿,提劍而立,那清冷的眸光里,竟似帶著一絲空洞,看不出情緒。
和平時散漫隨意的模樣大相逕庭。
雲暮歸是他唯一的徒兒,他親手刃之,竟連一點點惋惜、可憐、痛恨、怨懟……都沒有嗎?
雲暮歸猛地站起身來,動作太大掀得桌子一晃,茶壺傾倒,茶杯滾落,碎在腳邊。
他絲毫不顧,呼吸急促。
……一定是哪裡出錯了。
究竟是哪裡?!
……
沈微雪的威脅很有效,翌日一大早,肖齊那幾人縱是滿心不甘,也只能老老實實地當著無數凌雲宗弟子的面,澄清誤會,給雲暮歸道歉,請求對方的原諒。
雲暮歸根本沒將他們放在眼裡,神色淡淡地嗯了聲,態度冷淡,視線微微一頓,掃過四周——
沈微雪沒有來。
他垂了垂眸。
這等小事,也確實不必沈微雪出面。
四周竊竊私語聲不斷,無數視線在他和肖齊幾人之間來回跳躍,充滿猜測和好奇。
雲暮歸只覺得沒意思透了,他看都不看那幾個長松宗弟子一眼,便轉身離去,也不管那幾人難堪到極點。
——這場景通過能映存片段影像的特殊靈石,盡數落在沈微雪眼裡,幻象里的最後一幕,是小少年冷冰冰板著的臉。
「你這徒弟,在外人眼裡總是這副寡淡神情。」和他一起看幻象的還有一隻碧鳥兒,站在白玉筆架上,聲音清潤,「也唯獨在你面前賣乖。」
沈微雪輕笑一聲,隨手將靈石丟到一邊,不以為意:「他是我徒弟,又不是你們徒弟。」
他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正準備下榻到外面走走,腳剛沾地,那碧鳥兒從筆架上飛來,嘩啦糊了他一翅膀。
「給我坐下。」
沈微雪為了躲那翅膀,下意識往後一避,撲通一下又跌回床榻上。
他「……」了片刻,無語道:「我只是想出院子走走。」
「不行。」碧鳥兒嚴厲拒絕,「當我不知你心思,又想去找你那徒弟。你昨夜才剛服用了靈果,在靈果被徹底消化前,你都在屋裡老實呆著。」
它穩穩站在沈微雪床榻邊,看樣子是要親自盯著。
沈微雪無奈地嘆了口氣,身子往後一仰,躺在錦被上,喃喃道:「哎,老弱病殘師徒組,慘啊。」
他嘴裡說著閒話,倒也沒執意要出去,只望著屋頂橫樑發呆。
碧鳥兒被他一句「老弱病殘」氣得一窒,尾羽抖了抖,閉緊了嘴,不想理他。
沈微雪發了一會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坐起身來,起勢太快,他晃了一下,微微眯了眯眼,才又睜開,目光灼灼地盯著碧鳥兒:「師兄。」
碧鳥兒警惕:「?」
沈微雪只當看不到碧鳥兒的防備,循著腦海里的一點衝動道:「我現在也不好出門遊歷,想養只小靈寵解解悶。」
他心血來潮,憑著本能描述:「要白色的,有長尾巴的,尖耳朵,毛絨絨的……」
他話音落下,便見碧鳥兒一言難盡地看著他。沈微雪愣了愣:「……怎麼了?不行嗎?」
碧鳥兒問:「你如今除了你那徒兒,還能不能想點別的?」
沈微雪莫名:「我養個小靈寵怎麼——」
他話音倏地頓住,想起一個猜測,脫口:「你知道阿歸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