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雪做了個夢,夢見他救了個狼崽子。
或者應該說是原身救的,只是此刻他身在夢中,與原身記憶相融,恍惚中便忘了現實,只記得他曾一劍破碧波,從湖底撈起來一隻弱嘰嘰的小狼崽。
小狼崽濕漉漉地直往他懷裡鑽,委屈巴巴地小聲嗷嗚。他笑吟吟地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回身時望見月光與暮色泠泠,滿湖見春花開,於是給小傢伙取了個名。
叫雲暮歸。
小狼崽是半妖,以前無人引導,懵懵懂懂地當了十幾年人,這回生死關頭恢復了原型,也不曉得如何轉換回來,團在沈微雪懷裡,一動不敢動。
沈微雪握住小狼崽的前爪,溫柔地將靈力渡過去,替狼崽祛了寒,烘乾了絨毛,又順便看了看狼崽的靈脈,沉吟片刻道:「根骨不錯。」
他送開小狼爪,看見小傢伙頭頂蓬鬆的絨毛,沒忍住,又揉了幾下,才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過幾日帶你回宗門拜師,拜完了再替你疏通靈脈,入道修仙。」
小狼崽聽得半知不解,茫然地看著他。
沈微雪卻沒解釋太多,若是其他人恐怕會趁機說教一番大道理,他懶得,他只是想照顧這隻小狼崽,思來想去,覺得師尊這個身份最合適而已。
有事要處理是他隨意找的藉口,主要是擔心乍然回去會嚇著小狼崽。他盤算了一下,決定帶著小傢伙慢慢往回走,給彼此互相適應的時間。
那一年沈微雪二十四歲,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外出遊歷時,萍水相逢即拱手,三杯好酒落肚便稱友,一路上輕劍快馬,結交無數,走到哪兒都是肆意張揚的熱鬧。
小狼崽何曾見過這等場面,多數時候,他都是怯生生地躲在沈微雪懷裡,偶爾會卷著尾巴蹲坐在沈微雪肩頭,安靜地看著沈微雪與人談笑風生。
清朗笑聲傳入他耳中,他想起過去十數年獨處的孤寂,忽然覺得再無法忍受。
返程至一半時,一人一狼遇著了攔路的。
腥臭撲鼻而來,五隻奇醜無比的劇毒妖物攔在路前,虎視眈眈。
沈微雪替懷裡的小狼崽掩了掩鼻子,眉梢輕挑:「五毒?」
為首的毒蠍妖翹起毒尾,尾上毒針閃著寒光,它嘶聲道:「皮細肉嫩的,不如讓我們兄弟幾個分吃了。」
沈微雪天生靈骨,氣息純粹,無論對仙修還是妖魔,都是極大的誘惑,簡單而言,就是他跟唐僧肉似的,吃一口都受益無窮。
小狼崽緊張得絨毛都炸了,他在沈微雪懷裡拱起背脊,兇巴巴地朝它們嗷嗚示威。
然而他身無靈力,妖族血脈尚未被完全激發,妖氣不甚明顯,那幾個妖物並沒把他放在眼裡,只貪婪地盯著沈微雪,蠢蠢欲動。
沈微雪摸了摸小狼崽的背,安撫道:「沒事。」
他回頭,身後剛好有一株矮樹,枝幹橫生,綠葉零落,倒是長了許多不知名的小花。
沈微雪將小狼崽抱起舉高,放在一根粗壯的枝幹上,叮囑道:「在這乖乖看著,不要亂動摔下來了。」
他對著小狼崽,語氣是哄孩子般溫柔,一轉身看著那幾個妖物,話音一轉,就變得懶散冷淡,漫不經心:「丑。」
那幾個妖物沒聽清:「啥?」
沈微雪懶洋洋道:「我說,你們丑到我了。」
話音落下,長劍浮白憑空出現,他抬手握住劍柄,信手拔`出,輕描淡寫地一揮,劍意清冽劍氣如冰,嘎吱一聲響,那毒蠍妖的尾巴就落地了。
劇痛之下,毒蠍妖發出悽厲的慘叫聲,滿地打滾,它的幾個兄弟大怒,立刻圍攻上來。
區區小妖物,沈微雪並不放在眼裡,他立在原地,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提劍,遊刃有餘地出招,不多時便將那五毒妖削得七零八落。
其中蛇妖滑溜,受傷沒那麼重,見勢不妙,扭身想跑,沈微雪輕笑道:「別跑,好兄弟就要躺得整整齊齊。」
他手腕一轉,劍光將那蛇妖釘在原地,和其餘幾妖排列在一起,果真死得整齊。
塵埃消散,復歸平靜。
半蹲在樹枝上的小狼崽睜大著眼眸,看著沈微雪在短短片刻間拔劍斬妖,行動行雲流水,姿態從容瀟灑,爾後收劍入鞘,心念一收,長劍復又不見。
他惦念著沈微雪的叮囑,連頭上砸了朵落花也沒敢動,只顫了顫耳朵尖,目不轉睛地望著。
直到沈微雪走到樹枝邊,微微仰頭看他,朝他伸手。
方才連斬殺妖物都只用一手提劍的人,此時雙手並舉,置於他身下,眉目清雋溫柔,低聲喊他:「跳下來吧。我接著你。」
……
小狼崽獨自流離十數年,防備心很重,縱然這段時日沈微雪在悉心照顧他,他難免還是有些侷促,夜裡是和沈微雪分開睡的。
其實所謂分開,也不過是沈微雪睡床榻,而小狼崽團在軟榻上,距離差不遠。
沈微雪在半夢半醒間,忽然覺得垂在榻邊的衣袖一沉。
他立時警覺醒來,眸色清明不見倦意,不過沒感覺到惡意,他便也沒太擔心,悄無聲息支起身子往下看,看見了一隻雪絨絨的白糰子,小心翼翼地蜷在床榻邊,一隻小爪子正勾著他衣袖。
察覺到他的視線,小狼崽抬頭,與他對上,明顯一驚,耳朵驚惶地豎起,卻始終沒松爪子,執著地勾著衣袖。
小傢伙可能是白天受了驚,夜裡害怕了,又不敢吭聲,才悄悄來拽他袖子。
沈微雪心軟作一團,他朝小傢伙伸手,聲音里融著滿滿的笑意:「怎麼了,腿短短,爬不上來嗎?」
他將僵成一團的小狼崽撈起來放在枕邊。突然的懸空讓小狼崽下意識抱住了他的手腕,沈微雪沒甩開,就著這姿勢躺下,舒開掌心托在小傢伙腦袋下,溫柔地摸了摸,也就任由小傢伙抱著,一起入睡。
長夜漫漫里,兩道呼吸聲漸漸相融。
……
沈微雪這夢很悠長,夢裡他帶著一隻小狼崽,回到了凌雲宗。
小狼崽不能當一輩子的小狼崽,所以沈微雪決定替他疏通靈脈,助他入道修煉。
疏通靈脈容易出意外,以防萬一,沈微雪將他帶到太清池旁,出了事還能借滿池靈氣壓制一二。
好在一切都很順暢,小狼崽在沈微雪的護佑和幫助下,順利疏通了靈脈。靈氣湧入體內,小狼崽天資聰穎,只需三兩句點撥,便成功變回了人形。
他當小狼崽時是被沈微雪抱在懷裡的,變成人形後,也仍舊伏在沈微雪懷裡。
沈微雪手扶在少年瘦削的肩頭,滿心欣慰,正要說什麼,手下倏地一空,爾後冰冷水霧從太清池面席捲而起,很快將小少年整個人影吞沒。
沈微雪心頭一驚,滿目水霧中,他看不見小少年,也感應不到人在何處,他立刻站起身來,伸手向前:「阿歸?阿歸?阿歸你在哪?」
無人回他。
水霧蒙蔽了他雙眼,沈微雪揮袖,想揮散這濃濃的水霧,然而無濟於事,滿身靈力驟然消失,一絲一毫都使喚不出,寒意無聲無息地侵入體內,凍得骨頭髮痛。
沈微雪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他捂著胸口,沉甸甸的擔憂和驚惶湧上,壓得他難以呼吸,很艱難才喘出一口濁氣。
他微微闔了闔眼,不死心地四處尋覓,然而一無所獲。
無論是小狼崽,還是小少年,都消失不見了。
難過如細網,密密疊疊網住了心臟,又慢慢地收緊。沈微雪覺得心臟缺了一塊般的難受,腳下積雪鬆軟,他一個踉蹌沒站穩,身子前傾,撲通一聲落到了太清池裡。
熟悉的窒息感撲面而來,沈微雪大口喘息著,從夢中驚醒。
翻身坐起時,視線渙散而空茫,似還未完全回神。
他一隻手揪著衣領,將衣領扯得凌亂,露出半截鎖骨,骨形瘦削而清晰,白皙如玉瓷,而他全然不顧,只努力平復著過快的心跳。
屋裡角落處點著一根燭,燭火昏黃,明滅不定,照見他眼尾處分明泛著淡紅,眼底還有未散的水意,很淡,像枝頭白梅半綻,露出淺粉色的蕊,沾著一點兒夜裡的冷露,清冷又可憐。
視線漸漸聚焦,落在床榻前高大的白影上。
足有大半人高的雪狼眼含錯愕,似乎也很懵,和他對望著,眼底冰藍色如浩瀚星空,純粹澄澈。
是雲暮歸。
沈微雪定定地望了雪狼半晌,心頭莫名湧起酸澀,他想也不想地傾身向前,一把抱住了眼前的毛絨絨。
已經長大的雪狼絨毛綿厚,不似舊時柔軟,卻依舊蓬鬆溫暖,沈微雪將臉埋在他頸窩處,許久,才覺得回過身來,心情復歸安寧平靜。
他喃喃喚道:「阿歸。」
他頓了頓,再喚:「阿歸。」
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失而復得般的鄭重。
雲暮歸僵在原地,背脊繃到極致。
夢裡共情太深,他在現實里也情不自禁地變回了原型。意識到這一點,他急忙收斂神識,從沈微雪的夢境裡抽身而出,然而已經遲了,他還是將沈微雪驚醒了。
雲暮歸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還來不及消化方才夢裡所見所聞,就被沈微雪這個擁抱給震住了。
心裡有兩隻小狼在瘋狂拉鋸,一個代表抗拒,一個意味順從,他亂到極致,反而無所適從。
騙人的,都是假的。師尊只是喜歡他造出來的假象,乖巧溫順又毛絨絨的假象罷了。
雲暮歸僵硬地想著,但旋即,另一個念頭又如藤蔓瘋長。
這是他的師尊,是他的,喜歡他有什麼不對嗎?
代表抗拒的小狼稍落下風,雲暮歸遲疑許久,終於緩緩伸出了爪子,輕輕搭在了沈微雪腰間。
爪子觸碰到沈微雪的時候,那些抗拒的情緒倏地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雲暮歸形容不出來,只覺得慌亂的心好像緩緩地平靜了。他默然垂眸,望見沈微雪微亂的鬢髮,恍惚間,像是回到了數年前,這人彎下腰,將他從冰冷湖底抱起的那一刻。
原本渺遠而模糊的記憶清晰起來,他忽而回憶起了那時的心情。
逢夜春至,萬物復歸。
他於冰冷黑夜裡窺見春光,爾後這春光將他擁入懷中。
少年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