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雪覺得自己整個魂魄都被人硬生生從軀體裡扯出來了。
只剩一縷輕煙似的意識,勉強與軀體勾連著,還殘留著一點知覺。
身體沉甸甸的不知落在何處,無邊疼痛裹挾而來,骨骼和靈脈被一根根拆解、折斷,揉碎在一起,七零八落,支離破碎。
一碗碗苦得人舌根發麻的靈藥被灌進嘴裡,但他已沒力氣咽下,喉頭徒勞地痙攣著,褐色的液體從他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唇邊溢出,又順著他瘦削的下巴滑落,在向來纖塵不染的雪白衣襟上留下慘澹的印記。
他的魂魄則飄飄蕩蕩的,像一縷輕煙,無處可依,伶仃地徘徊在一片白霧中,渾渾噩噩,又不知所措,隨時會消散的模樣。
沈微雪在這片空茫白霧中看到了很多場景——他也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他的記憶還是原身的經歷,又是什麼時間發生的事情。
他太難受了,連魂魄都在顫抖,意識混沌不清,只能被迫地接受著這些畫面,也無力思考。
畫面里人影晃動,走過很多熟悉的面孔。
沈微雪恍恍惚惚中,無意識地附在了眼前與他面容一般無二的白衣少年身上。
那是年少時期的沈微雪
少年沈微雪,最喜歡帶著他的小尾巴師弟謝予舟,滿凌雲亂跑,每次外出歷練,都要惹些事回來,告狀的傳訊玉牌幾乎要壓垮山門。
顧朝亭每次見了,碧鳥兒尾羽都要多掉幾根——氣的。
他們的師尊洺塵仙君故去後,身為他座下大弟子的顧朝亭成了凌雲宗的掌權人,也接下了照看兩個小師弟的重任。
好在少年沈微雪雖行事肆意,但還是知分寸的,有本事惹人,也有本事讓對方心服口服,就算是找顧朝亭告狀的,告完了也會以一句情真意切的誇讚做收尾。
所以每次顧朝亭都是又氣又無可奈何:「微雪師弟,你就不能低調點嗎,這是生怕別人不來記恨你?」
顧朝亭自小就知自己身擔重任,故而養得性情內斂,萬事求個沉穩,實在不能理解兩個師弟恨不得翻天覆地的性子。
少年沈微雪抱劍而立,衣袂在風中獵獵,揚起漂亮的弧度。
他面容年輕清雋,充滿少年郎獨有的鮮活氣息,笑容漫不經心:「師兄,恩怨情仇呢,就該趁著年少時期都嘗一遍,不然等以後風光不再,就沒有能扯皮的飯後談資了。」
那大抵是微雪仙君最縱情瀟灑的歲月。
……
沈微雪還看見了一隻瘦骨嶙峋的小狼崽。
小狼崽怯生生的,對一切都很防備警惕,沈微雪買了各種糕點玩具,哄了好多天,才勉強得到了小傢伙的親近。
雖說這親近,其實也就只是主動伸爪子搭在沈微雪掌心裡。
他們路過了一個小鎮,鎮上環境簡陋,客棧房間裡只有一張床榻,沈微雪不許小狼崽窩在髒兮兮的角落裡睡覺,將小絨毛球捧到了床頭,扯了被角蓋上。
和人這麼接近,小狼崽很緊張,絨毛都炸了,不安又侷促地想跑,被沈微雪不輕不重地捏了捏耳朵尖,嚇得整隻狼都僵住了。
沈微雪見他不敢掙扎了,滿意地鬆了手,道:「乖乖在這睡。」
小狼崽謹慎地看了他許久,才小心翼翼地閉了眼,身子團在床榻最邊上,稍微一動就會滾下去的位置。
大概是沈微雪的氣息讓人安心,又兼之他年紀小,撐不住,雖有心警醒,但還是漸漸睡沉了,微微打著小呼嚕,聲音又奶又細,風吹小羽毛似的撥動人心。
只苦了沈微雪,替他撈了大半夜的尾巴——小傢伙的尾巴太不安分了,睡著睡著就甩到了錦被之外,垂在床榻邊。
夜裡風寒,這樣容易著涼。
第不知幾次替小傢伙撈尾巴之後,沈微雪沉思了一瞬,果斷將小傢伙拎起來,塞到床內側,緊挨著他身邊的位置。
小狼崽似有所覺,吚吚嗚嗚地叫了兩聲,好像想睜眼,沈微雪不動聲色地撓他下巴,撓完了又捏了捏小狼崽的後頸,就將他安撫好了。
沈微雪自覺終於能睡個好覺,扯了被子替小傢伙蓋好,剛要縮回手,那毛絨絨的大尾巴忽然動了動,似是無意識地卷了上來,纏在他手腕上,不動了。
小狼崽的絨毛,是很溫軟如華貴錦緞般的觸感。
沈微雪的手腕被蹭的痒痒的,他凝視著熟睡的小傢伙,目光漸漸柔軟下來,也沒縮回手,就著這個彆扭的姿勢睡下了,任由小傢伙卷了一晚上的手腕。
一同入睡。
這樣的夜晚還有很多很多。
直到一人一狼回到凌雲宗,小狼崽成功入道,再次化成人形後,才終於結束。
然而少年雲暮歸很茫然——為什麼當小狼崽的時候能和沈微雪睡,當人了就不行了呢。
他已經很信任沈微雪了,這個自詡是他「師尊」的人,給了他從沒感受過的溫暖。
這種溫暖讓他眷戀不舍。
於是他在夜裡敲響了沈微雪的窗。
沈微雪開窗見到是他,微微有些錯愕,不過轉念就知道了怎麼回事,他搖搖頭,道:「既然已經拜了師,又變回人了,就自己睡吧,師徒要有師徒的規矩。」
小少年其實沒懂「規矩」是什麼,但他聽懂了沈微雪的拒絕,他不解地張口:「微……」
他想學別人那樣喊「微雪仙君」,然而面前的白衣人再一次搖頭。
「白日裡拜師時和你說過的,以後該稱我什麼?」
小少年的聲音便頓住了,半晌他猶豫著,喊了聲:「師尊。」
這個稱呼對他而言很陌生,他原本還有些不樂意,但旋即看到沈微雪唇邊淺淡欣慰的笑容,他忽然就不抗拒了。
好像從沒有聽過別人這麼喊過沈微雪。
只有他。
妖物的感情遠比人類簡單,滿足來的很容易。
小少年眼巴巴地看著沈微雪,見沈微雪笑了,也跟著高興起來,正要從窗邊爬進去,沈微雪伸手將他一推,推得他連連後退幾步,旋即毫不留情地關上了窗。
吃了閉窗羹的小少年呆住了,他三兩步跑上來,不死心地拉了拉窗,沒拉動,被沈微雪從裡面扣緊了。沈微雪的聲音隔著窗傳來,有些沉悶:「回去睡覺吧。明早再來。」
……妖物的不高興,也來的很容易。
小少年悶悶地應了聲,整個人都耷拉下來了,如果還是原型,大概就是個卷著尾巴耷拉著耳朵的狼崽子,蔫噠噠的連絨毛都沒心思張揚的小毛球。
……
茫茫白霧裡,走馬燈似的畫面越來越凌亂,無數片段交錯在一起,分不清時間先後,各種人影、聲音,一窩蜂地湧進沈微雪的意識里,混亂又痛苦。
有人往他嘴裡塞了顆靈丹,抬起他下巴,順了順他喉頭,不許他吐出來,逼迫他咽下。
靈丹入口即化,化作清洌靈氣,順著他喉管一路往下,流至心肺,潤澤一二,稍稍緩解了他近乎窒息的痛感。
沈微雪半飄在外的魂魄一沉,被這充沛的靈氣拉了回來,勉強恢復一絲清醒。
然而再珍貴精品的靈丹,也還是不夠。
那點兒靈氣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枯竭已久的靈脈爭先恐後的吸收了乾淨,旋即越發潰敗——他如今整個身軀,就如一片乾涸到皸裂的土地,一滴甘霖落下來,效用微渺到近乎無。
沈微雪蜷縮成一團,十指瑟瑟,痙攣著,虛虛張開又無力地蜷起,疼痛和寒意逐漸侵蝕著他的意識,他艱難地想睜開眼,但眼皮子有千鈞之重,動彈不得,冷汗從額頭沁出,一滴滴滾落,汗濕幾重衫。
有熟悉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有顧朝亭的,謝予舟的,還有裴向的:「顧宗主……別無他法……叫他徒弟……」
沈微雪依稀辨認出徒弟兩個字,他忽然明白了什麼,艱難抗拒著:「不……要……」
然而他這聲音太含糊了,宛若痛極的呻`吟,並無人能聽懂,很快,四周就安靜了下來。
又很快,一道熟悉的氣息籠罩過來。
沈微雪意識到是雲暮歸來了,那種師徒背德的羞恥感立時涌了上來,有那麼一瞬間甚至壓過了他的痛苦,讓他的神智又清醒了些,喉頭裡擠出沙啞的拒絕:「阿歸……」
他想說他不需要,然而還沒來得及說完,有人碰了碰他的指尖,接觸的那一霎,輕柔溫暖的靈力被渡了過來,一下子喚醒了他身體曾有過的記憶。
沈微雪渾身顫慄著,拒絕的話就被咬碎在齒間。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才壓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一聲嘆息。
每一寸破碎乾枯的靈脈都在等待著得到靈力的滋潤,如今見到了希望,立刻迫切地躁動起來,不顧沈微雪的意志,發出訴求。
沈微雪蒼白冰涼的指尖顫了顫,微微蜷起,碰到了雲暮歸的手背,是難以克制的、無聲的請求。
然而他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下一場甘霖。
沈微雪在渾渾噩噩中,又是羞耳止又是難耐,極度混亂,一邊想叫雲暮歸離開別碰他,一邊卻又想叫雲暮歸抱抱他。
整個人都快要裂開了。
搭在他冰冷掌心的指尖還在源源不斷地渡靈力給他,溫順柔和地在他支離破碎的靈脈間流轉、滋潤著。
軀體的記憶遠比心理誠實,經歷過一次,就足以刻骨銘心,一感應到熟悉的靈力,立刻自發接納。
沈微雪的理智在崩潰的邊緣反覆橫跳,被逼出了一絲破碎的哭腔,唇瓣顫顫,抖出不成調的字眼:「阿歸……抱……」
抱抱我啊。
為什麼來了也……也不抱抱他?
理智被壓垮,沈微雪難以遏制地冒出了這個念頭,莫名生出委屈來,緊接著這委屈如潮水奔涌,立刻盈滿了心窩。
他委屈地眉頭緊蹙,眼尾悄悄濕潤了。
在漫長地等待中,掌心的指尖終於離開了。
旋即青年乾淨而溫暖的手重新覆蓋上來,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緩慢地穿入他指間,與他十指相扣。
牢牢握緊,密不可分。
靈力從相扣的手上傳渡過來,旋即屬於雲暮歸的氣息撲面而來,將他整個籠罩,青年俯身,湊到他頸邊,另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胸膛。
沈微雪的胸膛冰冷,而青年掌心炙熱。
沈微雪被燙的一個瑟縮,長睫顫了顫,掙扎著想睜眼,然而他還來不及抬起沉重的眼皮,便聽地青年在他耳畔輕喚,聲音輕淺。
「師尊……」
他近乎呢喃,仿佛還帶著一絲困惑和迷茫:「師尊前世殺我時,心也是這般冰冷嗎?」,,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