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娜依充滿失望的嘆氣聲中,站在門口的青年緩步而來,毫無停頓地走到了沈微雪面前。
因為老張的話,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也不少,眾人一邊驚嘆他居然能自己來瀾城的同時,一邊在猜測他的身份。
雲暮歸恍若不聞,穩靜而幽沉的視線落在沈微雪身上,如同看陌生人。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他低聲問。
雖說是問句,但他語氣沒有起伏,仿佛就算得到了不可以的答案,他也會當聽不到地坐下。
……這態度,看起來應該沒認出他來。
沈微雪心下微松的同時,眼角掃見四周,除他這裡,確實沒什麼空位了,滿心抗拒也只能假裝鎮定:「請隨意。」
青年便在他身側坐下,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沈微雪垂下目光,不與雲暮歸對視,心說等會兒就找藉口走掉。
然而雲暮歸坐下後,卻又問:「閣下並非瀾城人,不知從何處而來。」
……這是很正常的對話,萍水相逢都是這麼聊的。
然而沈微雪舌尖有點發緊,他沒料到能當面撞上雲暮歸,方才和娜依閒聊時,說了自己從雲洲而來,現在也不好改口。他靜默了片刻,一咬牙道:「雲洲。」
雲洲是他當年撿到雲暮歸的地方,不過雲洲地勢廣袤,希望雲暮歸不要多想,更不要再細問。
雲暮歸確實沒多問什麼,他只眸光輕動,若有所思道:「閣下看起來有些面熟。」
沈微雪:「……」
他不是很敢接話,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終止了話題。
好在娜依很快從表白被拒中回過神來,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雲暮歸,青年容貌也生得不錯,不過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她還是更在意這帶著面具的神秘青衫人。
娜依熱情地和雲暮歸打了聲招呼後,又將注意力挪回了沈微雪身上,鍥而不捨地追問:「你喜歡的人長得好看嗎?你們怎麼認識的啊?」
沈微雪嗯了一聲,硬著頭皮應付:「……好看,從小認識的。」
「啊從小認識的!你們那邊是不是有個詞,叫什麼來著……」娜依回想了一下以前曾從別的中原人那兒聽到的話,不太確定道:「青……青梅竹馬?」
……見鬼的青梅竹馬。
沈微雪含糊地又應了一聲。
娜依又問:「那她怎麼沒和你一起呀?」
她其實只是想問沈微雪喜歡的人為什麼沒有跟著他一起來瀾城。
然而沈微雪誤會了,他以為娜依在問他們有沒有在一起。
沈微雪有些窒息。
若只有他一個人在這,應付一個熱情洋溢的活潑少女並沒什麼問題,然而身邊坐了個雲暮歸之後,這事兒就成了翻倍的難度。
他一想到說的每句話都要被徒弟聽見,就頭皮發麻,也不敢胡說八道的太厲害。
明明這時候應該順勢肯定,然後藉機婉拒娜依的,然而他眼角掃見雲暮歸正默默地注視著他,他話到嘴邊就否認了:「……沒有。」
這個答案毫無疑問給了娜依動力,她笑盈盈地應了一聲,道:「那我還可以追求你嗎?我很喜歡你!」
瀾城民風開放,娜依不懂什麼叫害羞,她只知道喜歡就要爭取。
周圍有幾位瀾城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紛紛望過來,聽見娜依表白,也沒有吃驚,反而投來戲謔又和善的目光。
像是看多了,習以為常。
沈微雪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青年的視線,在他臉上面具邊緣反覆描摹,明明很平靜的目光,他卻感覺像一束火苗尖尖。
燎著他的肌膚,燙得他忍不住想瑟縮躲避。
沈微雪如坐針氈,深吸一口氣,看著娜依:「不必如此……」
他還在想著怎麼拒絕少女,不遠處忽然傳來叮的一聲,牆壁上「冰魄花」三個字驀地消失,同時他握在手裡的小木牌顫了顫,發出提示。
這小木牌是方才下任務後,老闆娘塞給他的。
——這是有人接下任務了?
沈微雪精神一振,也顧不得再管同桌兩人,轉頭尋找接任務的人看了一圈,只見一個看起來有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捏著和他手裡一樣的小木牌,徐徐走來。
沈微雪眉心很輕地抽了抽,接任務的,居然是個老人家嗎?
老頭作瀾城人打扮,滿頭花白稀疏,腰身稍顯微僂,精神仍舊矍鑠,步子也很穩,幾步間就走到了沈微雪桌前,眯著眼,仔細辨認了一下沈微雪手裡的小木牌,確認道:「這任務我接了。」
他聲音有些低啞,但咬字清晰,是很地道的中原話,仔細辨認,他的五官也非瀾城人的挺鼻深眼。
——是個中原人。
「不過冰魄花摘之即凋謝,恐怕還要閣下一併前去。」
這點沈微雪倒是知道的,他也早做好了要一併前去的準備,只是他看著白髮老頭,沒在對方身上感受到靈氣,有些遲疑。
娜依先一步咦了聲,有點驚奇:「楊伯,你又要帶人進大漠啦?可冰魄花不是早就和迦蘭城一起被吞沒了嗎?哪裡還有冰魄花?」
她一邊問楊伯,一邊朝沈微雪介紹:「這是我們城裡最厲害的引路人楊伯,大漠裡荒涼一片,就算我們自己進去也很容易迷路,只有楊伯從來不會走錯路。」
楊伯對娜依的誇讚不置可否,和藹地笑了笑,彎起嘴角時牽動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透出一股滄桑的味道。
他直視沈微雪,道:「大漠裡仍有冰魄花,只是很危險……如果你決定要去,我便帶你去。」
楊伯的語氣太篤定了。
沈微雪只片刻沉吟,便毫不猶豫應好:「可以。是什麼時候……」
他想問什麼時候出發,旁邊雲暮歸突兀地接了一句:「冰魄花?」
沈微雪話音被打斷,偏頭看去,雲暮歸站起身來,看著楊伯,問:「若我也要冰魄花,能帶上我一起嗎?」
……別吧!
沈微雪同樣看向楊伯,見楊伯目露沉思,一顆心立時提了起來,正要尋個藉口拒絕同行,雲暮歸已乾脆利落地取出三枚精品靈石,托在手心,送到了楊伯面前。
「報酬。」
楊伯眼底的沉思消散了下去,他伸手接過了靈石,態度鬆動:「同行一路,有個照應,也可。」
沈微雪:「……」
瀾城人又不喜歡離開去外地,這麼愛囤靈石做什麼!!!
沈微雪無可奈何,也不好拒絕,怕太突兀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反而露了破綻,只能咬咬牙忍了,心說他平日裡多注意些就好。
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旁邊娜依見狀,眼珠子一轉,也清脆開口:「我也要去!楊伯,我還沒見過冰魄花呢,我也想去!」
小茶館在瀾城裡地位極高,娜依是小茶館老闆娘的獨女,在瀾城裡就是小公主般的存在。
楊伯轉頭看老闆娘,老闆娘頭也不抬地揮了揮手,顯然是聽到了這邊的聲音,但不太在意,由著娜依自己折騰。
他便重複交代了此行的危險性,娜依不以為然,自信道:「我又不是第一次進沙漠,我能照顧好自己。」
這話倒也是。
身為瀾城人,誰沒進過大漠呢,就算是年紀尚小的娜依,也進過好幾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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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兩語間,四人各帶心思,微妙地達成了同行的共識。
旋即幾人又開始緊鑼密鼓地敲定各項事宜,準備進大漠的各種東西,忙忙碌碌收拾完,已經深夜了,楊伯和他們約定明日一早出發,便先行離去。
沈微雪和雲暮歸也得在瀾城住一晚。
這事好解決,小茶館二樓便是住宿的。
娜依給他們走了個後門,安排了兩間最好的屋子,分別時先和雲暮歸打了聲招呼,又笑眯眯地看向沈微雪,眸光亮晶晶的:「沈大哥,你別怕啦,我進過很多次大漠的,我能保護你。」
被一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兒說保護,沈微雪啼笑皆非,他溫和地道了聲「多謝」,打發了娜依,進屋前猶豫了一下,偏頭看同樣沒進屋,一直沉默著立在隔壁屋門前,宛若雕塑的雲暮歸,小心道:「……晚安。」
得到對方同樣平靜地一聲「晚安」後,沈微雪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進屋關門。
都要同行了,怎麼樣也要打個招呼的吧。
應當不要緊,他這副打扮,顧朝亭和謝予舟都未必能認出他來呢。
就當雲暮歸是個普通陌生的同路人好了。
沈微雪吹熄了蠟燭,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百般思量了一會,漸漸的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因而他也不知道,在他進屋關門後,雲暮歸又在門口站了許久,才折身進屋。
偏遠小城物資有限,照明的蠟燭做工粗糙,燃燒時發出一股淡淡的糊味,火光也忽大忽小,跳脫不定。
雲暮歸坐在桌邊,斟了杯茶,握在手裡,久久未喝。
直到涼了,他才將之擱回桌上,一口未動。
短短數日來,他掐著縮地訣,循著那一點兒微渺而斷續的感應,跑了無數地方,一度靈力枯竭,繃得靈脈乾澀,也沒停下腳步。
終於在這遙遠的,超了千里之外的地方,隱隱約約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氣息。
——從一枚靈石上。
確切而言,是從引路車夫老張手裡的靈石。
雲暮歸手腕一轉,從老張手裡換來的靈石晶瑩剔透,品質上乘,單看著並無特殊之處。
可細聞,卻能聞到一股極淡的、若有似無的藥香。
這藥香太淺了,換了別人可能都聞不出來。
然而雲暮歸對之很熟悉……他曾聞這藥香,聞了三年。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