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冰魄花香縈繞在鼻端。
樹影婆娑,落在羊腸小路上,隨風搖曳,影影綽綽。
很熟悉的場景。
有那麼一瞬間,沈微雪甚至覺得他當真是回到了千秋峰下——這每一片樹影,每一粒石頭,都是那麼真實。
不過再往旁看,那朦朧暗淡的邊緣,又昭示了這不過是一場幻象。
冰魄花帶來的夢境。
沈微雪回神轉頭,見雲暮歸神色似有驚疑,心知對方多半也是看見了什麼,只是不知道看到的是不是和他一樣,便問:「你看到了什麼?」
他本是隨口一問,雲暮歸卻被嚇了一跳似的,倉促地「啊」了一聲,看過來的視線竟有一瞬微妙,不敢看沈微雪:「……是,是千秋峰。」
千秋峰?千秋峰有什麼能讓雲暮歸這麼大反應的?
沈微雪敏銳地察覺不對,他正要細問,幻象蔓延過來,淡如輕煙的霧氣一卷,面前立時沒了雲暮歸的身影。
他只來得及喊了聲「阿歸」,便意識一恍惚,陷入了過往夢境之中。
……
微雪仙君遊歷歸來,還收了個小徒弟的事,一夜之間傳遍凌雲。
一眾弟子又是羨慕又期待。
羨慕這小弟子竟然能入微雪仙君的眼,又期待微雪仙君既然開始收徒,他們是不是也有機會了。
——十六歲學成下山,入摘星取浮白,名動天下的「第一劍」,哪個弟子不心生嚮往啊!
然而他們註定失望。
微雪仙君收是收徒了,但他們連拜師大典都沒見著,就聽仙君宣布,只收那麼一個,沒有下次。
眾弟子失望之餘,開始四處打聽這小弟子是何許人物。
然而許久,他們都沒能找到這位新來的小師弟——能被微雪仙君收為徒弟的,一定是天賦極佳根骨上乘非常出色的,最近宗門裡沒見著有這麼個人啊!
折折騰騰鬧了許久無果,眾弟子歇了心思,沒再管這事,該閉關的閉關,該修煉的修煉,凌雲宗里恢復平靜。
只有個剛拜入凌雲不久的入門弟子錢同,入道時日尚淺,心境不穩,又帶了些塵世間的壞脾氣——
錢同入凌雲前是個小霸王,仗著一點能引靈氣入體的天賦,打遍村里無敵手,沒一個同齡人敢忤逆他的,都是他的跟屁蟲,把他捧得飄飄然,自以為絕世天才。
然而入了凌雲宗才發現,他那點兒微末本事,排在倒數都是抬舉。
落差太大,錢同心裡很不平衡。
但同門太厲害他也打不過,他只能逮個看起來比他弱小的弟子來欺負。
小雲暮歸就被他逮到了。
雲暮歸那時候也是剛化回人形,因著半妖身份,他有些膽怯,沈微雪便沒立刻將他推到眾人面前,而是讓他自己先私下裡適應一下。
結果鬧出了這事。
錢同趾高氣揚地向他提出切磋,雲暮歸有些茫然,不知如何應對,就這麼片刻猶豫間,周圍很快圍了一圈看熱鬧的弟子。
其實弟子之間互相切磋是凌雲宗里司空見慣的小事,不過小雲暮歸沒經歷過,他不想引人注目,下意識拒絕。
然而錢同不放他走,別的弟子也起鬨讓他接下。
正僵持不決,錢同眼珠子一轉,大喝一聲乾脆直接拔劍進攻。
雲暮歸猝不及防,匆匆避過,錢同第二招又至。
他的手放在劍柄上,忍了忍,還是沒拔`出來,又側身避過——拜師時念過的凌雲宗規上寫了的,作為凌雲宗弟子,切記不可惹是生非。
他也很害怕自己惹了事,師尊生氣,就不要他了。
他……他不想自己再孤零零的流浪了。
那邊錢同見他只躲避不出招,更認定了他好欺負,得意地笑了笑,用出了最厲害的一招。
雲暮歸已經被逼得退無可退,這招勢必要挨下,他一咬牙,正打算硬抗,耳邊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拔劍。」
——是沈微雪!
——是師尊!
雲暮歸一瞬間就認出來了,他本能地想回頭,那道聲音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溫和道:「別回頭,拔劍,和他打。」
惶恐的心跳倏而冷靜了下來,雲暮歸抿了抿唇,沈微雪一個指令他一個動作,反手抽劍一隔,輕描淡寫地將錢同的招式格擋開來。
錢同一愣,險些沒反應過來。
接下來局勢大變。
沈微雪傳音入密,閒閒散散地指導著小徒弟,而小徒弟天賦極佳,往往只消他一個字,便一點即通用對招數。
於是錢同成了挨打的那個,他那點兒功夫哪裡抵得過被師尊偷偷開掛的雲暮歸,登時節節敗退,狼狽認輸。
周圍弟子竊竊私語,錢同隱約聽見有人在笑他,臉一陣青一陣白,滿心難堪之下,他心境動搖,竟是惡向膽邊生,趁著雲暮歸收劍不備時,突然偷襲!
一縷清風不知從何而來,輕輕飄飄的,卷上錢同的長劍後,倏地一緊,順著劍身往上,錢同只覺得手腕一麻,無可抵抗地連連後退幾步,長劍落地的同時,他也一屁股跌坐在地,跌得眼前發黑。
他只以為是雲暮歸動的手,不假思索地倒打一耙道:「你卑鄙!居然偷襲!」
錢同腦子轉得很快,立刻想甩鍋是雲暮歸偷襲出陰招,挽留所剩無幾的臉面,然而剛一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弟子們動作劃一地行禮:「見過微雪仙君。」
錢同的話就卡在了嗓子眼,再也說不出來了,無形威壓撲面而來,壓得他近乎喘不過氣。
他僵硬著轉頭,果真看見了微雪仙君緩步走來。
沈微雪略微頷首,算是應過弟子們的禮,轉頭打量了一下雲暮歸,見他沒受傷,才收斂氣勢:「阿歸。」
方才劍勢凜冽將錢同打得屁滾尿流的小少年,此時溫順乖巧地站著,一動不動判若兩人,低頭囁嚅著喚了聲:「師尊。」
隨著他這一聲,周圍登時響起一片倒抽涼氣聲。
都是入了道的小仙修,耳聰目明,那聲「師尊」喊得再小聲,落他們耳中也如驚雷。
原來這就是微雪仙君收的徒弟!
那位神神秘秘的小師弟!
錢同沒料到自己隨手一逮,能逮著個這麼大來路的,兩股戰戰,冷汗刷的一下就冒了下來。
他哆哆嗦嗦地想解釋:「仙君,方才我是,是……」
「不顧他人意願,強行切磋,為其一;技不如人,惡意偷襲,為其二。」沈微雪淡淡打斷,「凌雲弟子互助友愛,容不得你這般行為。去靜心崖思過十日吧。」
錢同眼白一翻,噗通一聲暈倒在地。
有弟子大著膽子詢問:「君上,這位師弟是……」
他視線不住地往雲暮歸身上飄,問出了身旁所有弟子不約而同的疑惑。
沈微雪熟稔自然地牽住了小徒弟垂在身側的手,果不其然,那隻手微微發涼,緊張到指尖都繃緊了。
他平靜道:「本君徒弟。」
他溫暖的指腹安撫似的摸了摸雲暮歸的手背,沒多說什麼,也不管這短短几個字給眾弟子帶來多少震驚。
淡定地帶著小徒弟轉身離去。
留下後邊一堆嘰嘰喳喳討論著他們的小弟子。
「不愧是君上的徒弟,那劍招很利落,很有那麼點意思。」
「君上待徒弟好溫柔啊,哎君上怎麼不繼續收徒弟了,我覺得我可以……」
「現在這個錢師弟怎麼辦?」
細碎的聲音順著風飄到雲暮歸耳畔,他局促不安,想道歉說他不是故意惹事的,卻聽沈微雪先開了口。
「方才怎麼不動手?」沈微雪問道,「我教你劍法、贈你佩劍,沒教你任由別人欺負。」
雲暮歸一愣。
他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
沈微雪也停下了腳步,他抬起空閒的另一隻手,將小少年鬢邊一縷稍顯凌亂的髮絲別到耳後。
他溫和地教小徒弟學會找靠山:「不想打就拒絕,他們不聽,你就告訴他們,你師尊是沈微雪。」
「師尊……」
「沈微雪這名字吧,勉勉強強算個天下第二。」沈微雪語氣謙遜,然後心說在他長劍之下,過去數年來乃至未來很多年,估計也沒人敢搶第一。
他揉了揉小少年毛扎扎的腦袋,覺得手感不錯,又多揉了幾下,續道:「所以呢,惹事也沒關係,我能護著你。」
這天地間最容易讓人心動的一句話。
大抵就是「我能護著你」。
……
雲暮歸是微雪仙君徒弟的身份暴露之後,處境大變。
他原本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很少與人交流。
這下可好了,身邊永遠不缺人。
大多數弟子們總是以艷羨目光看他,得了空就會湊過來問許多問題,問他是怎麼成為微雪仙君的徒弟的,問微雪仙君教他什麼,問微雪仙君喜歡什麼,問各種各種。
也試探著問,微雪仙君可還收徒弟。
總之字字句句,永遠圍繞著微雪仙君這個名字。
十五六歲的年紀,對人類來說,已是少年,該懂事了。
對妖族來說,卻還是個年紀小小的崽。
一個難以控制情緒的崽。
小雲暮歸聽著師尊的名字被同門弟子一遍遍的念叨,漸漸覺得不高興了,他也說不清楚這不高興的情緒是從何而來為何而生,只本能地覺得生氣。
那是他的師尊啊,他一個人的。
小狼崽憋悶了許久,終於悶不住了,撇開眾同門後,獨自跑到千秋峰後山發呆。
他在凌雲宗待久了,漸漸也明白了一些人類世界裡的道理,師尊待他極好,他該知恩報恩,永遠孝敬師尊,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不滿足。
還想要……
還想要更多的什麼。
可是這個「什麼」是什麼?
小狼崽困惑又糾結地想了很久,始終想不明白。
於是這天夜裡,沈微雪終於在後山里找到人時,發現他那小徒弟變回了原型,小小軟軟一隻,團在一片大荷葉上,抱著尾巴睡著了。
可可愛愛的。
他看著這隻白絨絨許久,又好氣又好笑,虧他找了這許久,原來小傢伙躲在這裡。
回頭有空得給小徒弟弄個傳訊的玉牌。沈微雪隨意想著,打量了一下荷葉,勾唇輕笑,伸手團吧團吧,用荷葉將小絨球裹得只剩一個腦袋露在外邊。
「看我捉到了什麼?」沈微雪摘下了荷葉,捧在手裡,笑吟吟道:「一隻荷葉小粽子。」
小狼崽對他的氣息很熟悉,沒有防備,察覺身子被抱起來了才猛然驚醒,下意識掙扎,看清了是沈微雪,小小聲地嗷嗚了一聲,兩隻爪爪伸出來搭在荷葉邊,乖乖地由著他抱,立刻不動了。
因為剛睡醒,小狼崽兩隻冰藍色的眼眸還浸潤著水光,水潤潤的,純澈明亮,裡面盛著浩瀚星海。
沈微雪看得心動,將小絨球從荷葉里捉出來抱在懷裡,也沒要求讓小狼崽化回人形,久違又心滿意足地揉了一頓毛絨絨,在荷葉里裹了那麼一小會,小傢伙身上都是清新的荷葉香了。
他撓撓小狼崽的下巴,道:「夜裡涼,在外面睡覺容易生病,我送你回屋去。」
雲暮歸有自己的住處,是沈微雪親自挑的,又親自收拾出來的。
沈微雪本想將他送回去,然而剛走一步,懷裡小狼崽忽然動了。
當人形時不敢做的事情,化作狼形好像就少了些約束。
師尊有時候不許他人形太過放肆,但卻從來不會拒絕他化作原型時的觸碰。
小狼崽順從本能,眷戀又不舍地伸著尾巴,捲住沈微雪手腕,將臉埋在沈微雪掌心,濕漉漉的鼻尖一下一下蹭著,四隻爪子緊緊抱著沈微雪的手。
不肯離開的意味很足。
沈微雪不知道這小傢伙今天怎麼突然這麼粘人,仔細回憶了一下,最近也沒有誰欺負小傢伙啊。
他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沒有人能拒絕毛絨絨。
沈微雪尤其不能。
他一時心軟,腳下便拐了個道,最後甚至縱容地任由小徒弟滾上了他的床榻。
當然還是小狼崽的形態。
妖物異於常人的敏銳本能,讓雲暮歸下意識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他安靜又乖巧地躺在沈微雪的被窩裡,四周滿滿的都是沈微雪清洌的氣息,讓他很有安全感。他蜷了蜷尾巴,覺得空落落的心裡好似被什麼填滿了。
不過旋即,沈微雪一句話就讓他絨毛都炸了起來。
「明日萬靈宮的馴寵師會帶一些靈寵過來。」沈微雪吹熄了蠟燭,隨手將外衣脫下搭在一旁,躺了下來,想了想,又探手去摸了摸小狼崽身側,看小狼崽有沒有蓋好被子。
自回凌雲宗以來,他就再也沒有和小徒弟……和小狼崽一起睡過了,還挺想念的。
軟軟絨絨的小毛團啊。
沈微雪道:「據說萬靈宮新培育了幾種靈寵,都是長毛類的,還挺好玩,到時候可以留兩隻與你陪伴。或者有別的中意的,都能留。」
他本意是想留兩隻靈寵給小徒弟作伴。
這些日子下來,他多少察覺到雲暮歸併不那麼樂意和同門弟子相處,平日裡總形單影隻。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還隔著個半妖身份,謹慎些是應該。只是沈微雪難免在心底可憐嘆息,不過他不想強求什麼,轉而將主意打到小靈寵身上。
或許養兩隻小靈寵,小徒弟就不會這麼孤獨了。
沈微雪想得很好,然而雲暮歸卻是一個激靈,睡意一下子飛得老遠,他只以為是沈微雪想養靈寵,莫名有些委屈。
雖然他還是沒弄清楚為什麼委屈,只隱約覺得好像屬於自己的東西要被搶走了。
他焦慮又緊張地睜著眼,愣是一夜沒睡。
第二日,萬靈宮的馴寵師如約而至,帶來了一堆各種各樣的小靈寵。
修煉之途漫長,很多人都喜歡找一些陪伴,譬如道侶,譬如靈寵。
萬靈宮就是專門養靈寵的,養完了去各大門派兜售——不過凌雲宗一向是不允許未出師的小弟子們養靈寵的,免得養寵喪志。
但沈微雪決定偷偷給小徒弟開後門。
為此他還特意讓小徒弟下早課後早點回來。
雲暮歸身在修道理論課,一顆心早飛回了千秋峰,他難得的心急如焚,甚至半途就想逃課跑路。
好半天才終於熬到結束,他一言不發地甩脫想要跟來的同門,用最快速度沖了回來。
剛回到頂峰,雲暮歸便敏銳地嗅到了許多雜亂的氣息,他無由來地感到煩躁,這股煩躁在看到沈微雪被一圈毛絨絨小靈寵圍著時,爆發到極致。
他緊握拳頭,躲在樹後,一瞬不瞬地看著那群弱小的毛球。
還不能很好壓制的妖物本性湧上心頭,他難以控制地冒出一個可怕又突兀的想法——他想將這些絨毛球都驅趕走。
他不想師尊養別的靈寵。
雲暮歸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化為原型,輕巧敏捷地沖了過去,朝圍在沈微雪身邊的小毛球們兇狠地嗷嗚亂叫。
他年紀尚幼,本體也不過是狼崽崽形態,但因入道修煉,已初具威壓,這一聲吼,當即嚇得小傢伙們嘩啦嘩啦散開一片。
小狼崽弓著脊背,防備地繞著沈微雪走了兩圈,確定沒有漏網之絨了,才慢慢停下腳步,蹲立在沈微雪面前,仰頭看去,眼底濕漉漉的。
沈微雪有些詫異他怎麼以原型出現,但當著外人的面也不好說什麼,伸手將他抱在懷裡。
「早知君上養了小雪狼,我便不來這一趟了。」萬靈宮的馴寵師倒是一眼認出了小狼崽的品種,頓時有些遺憾。
他和沈微雪認識,說話間也沒什麼拘束,開玩笑道:「君上養了這麼一隻,恐怕以後都沒法養別的靈寵了。」
沈微雪沒聽過還有這種講究,疑惑地「嗯?」了聲,順便給莫名其妙炸毛的小徒弟順毛毛,以指為梳,一下下,順著背脊,從頸脖處順到尾巴根。
小狼崽溫順服帖依偎在他懷裡,被碰到尾巴根的時候,就很敏感地抖了抖耳朵,捲起尾巴尖,眷戀地蹭蹭沈微雪的手指。只是一雙冰藍色的眸仍是不放心又警惕地盯著不遠處一堆小靈寵。
盯得那群小傢伙戰戰兢兢嗚哇亂叫。
馴寵師沒想太多,只當是小傢伙們被從沒見過的雪狼嚇到了,他一邊安撫小傢伙們,一邊道:「雪狼本身就是一種占有欲很強也很忠貞的動物,開了靈智的話,就更厲害了,它們喜歡獨占主人,不許別的靈寵覬覦……」
馴寵師和沈微雪後續還說了什麼,雲暮歸都聽不見了。
他仰頭看著沈微雪,沈微雪也低頭看著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應著馴寵師的話,一雙眼裡溫柔又充滿笑意,全是對他的縱容。
好像他冒失衝來,不聽話地趕走別的靈寵,都不是什麼大事。
他甚至還可以……做一些更過分的事。
雲暮歸漸漸生出來一個模糊的念頭。
他想擁有沈微雪,獨自擁有,這個他稱之為師尊的人。,,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