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然的身影消失得很快,眨眼間就沒了影,沈微雪輕輕眯了眯眼,不知是否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這所謂天道,也敗退得太容易了些。
不過他暫時無暇思考這個。
楚然是灰飛煙滅了,但他折騰出來的動靜久久未停歇。誅邪令被毀之後,裡面沉積多年的魔氣沒了約束,爭先恐後地翻湧出來,黑沉沉一片,迅速瀰漫開來。
伴隨著腥臭難聞的味道,幻化出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渾濁影子,影影綽綽、重重疊疊,圍繞在沈微雪和雲暮歸兩人周身。
那都是誅邪令曾吞噬過的魔物,雖現在沒了軀體,傷害力大打折扣,但飄來飄去的,還是很礙眼,也污染著整個秘境。
如果不除掉,任由它們在秘境裡汲取靈泉的靈氣,假以時日,必會重新修成大害。
雲暮歸提劍,轉瞬間斬殺了十幾隻,沈微雪也跟著加入。
那些個魔物影子其實很饞他們倆身上的靈氣,尤其饞沈微雪,沈微雪天生靈骨所流露出來的清冽純粹的氣息,對它們而言誘惑十足。
不過它們也很害怕浮白和沉烏,蠢蠢欲動了許久,試探著衝上來,堪堪要碰到兩柄長劍,又忙不迭慌慌張張地縮回去,不敢妄為。
不過沈微雪和雲暮歸沒給它們機會退縮。
劍招快如閃電,劍氣如刃,刷刷刷地削過一片黑影。
那些黑影甚至沒礙著劍刃,就紛紛消亡於劍氣之中,只留下悽厲慘叫聲此起彼伏,聽著還挺滲人的。
短短半刻鐘,最後一隻魔物幻影也被除去。
沈微雪輕舒了口氣,與雲暮歸對望了一眼,露出了淺淡的笑意,正要回身看看郁錦和海神如何了,一轉頭,卻沒見著人,只望見了一片迷濛白霧。
這白霧似曾相識。
初時只有淡淡一層,不過眨眼間就滾成了濃重一片,很快纏上了沈微雪的衣袂。
沈微雪感受到熟悉的靈氣,微微一愣。
這仿佛是……千秋峰太清池的靈氣。
冷寒刺骨,洌洌如冰,他在太清池裡待過無數回,不會認錯。
雲暮歸顯然也意識到了,於是他也沒動,只默默往沈微雪身邊走了一步,與沈微雪一起暗自防備著,任由濃霧將他們徹底吞沒。
果不其然,濃霧之後,是千秋峰太清池的景象。
寒氣在池面上氤氳飄動,隱約可見水裡浮冰碎雪,還朦朦朧朧地倒映著一個修長的人影。
沈微雪緩緩抬眸,與池邊提劍而立的玄衣人對上了眼。
玄衣人面容和雲暮歸一模一樣,手裡提著的劍是長劍浮白,這一幕與前世被一劍穿心的情景重合上了。
沈微雪呼吸有些緊,他目光漸漸冷了下來,凝視著玄衣人,一寸寸掃過玄衣人的面容。
……是和雲暮歸長著一模一樣的臉,不過卻一點兒鮮活氣息都沒有。一雙墨瞳幽沉無瀾,不帶任何感情地望過來,甚至稱得上有一點木訥和空洞。
小白團在袖子裡滾來滾去,扯動著他袖子搖搖晃晃的。
絲絲縷縷地感應傳遞過來,沈微雪視線緩緩下移,挪到了玄衣人手中長劍上,那兒空蕩蕩的,沒有劍墜。
劍墜……被弄丟了。
這個念頭莫名浮現,下一瞬小白團忽在袖子裡吱呀一聲,沈微雪一個失神,那曾被藏起來的記憶倏然變得清晰無比。
他終於想起來了——
這應當是前世最後一段記憶。
他穿書後一路篡改劇情,初時天道並沒有意識到什麼,等天道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他已經和小徒弟在一起了,雲暮歸沒暴露半妖身份,也沒入魔,這一切和原書劇情背道而馳。
天道震怒之下,倉促間捏造了一個替身,趁他和雲暮歸在外出途中短暫的分別時,試圖殺掉他……那才是楚然的第一次出現。
楚然雖是天道替身,但光憑他並打不過沈微雪,反而被摁著揍了一頓,很是悽慘。
本是大好局勢,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
打鬥中,沈微雪的劍墜被劃斷了,不知落到了何處。
那是小徒弟送他的,說是定情信物都不為過,沈微雪莫名其妙被人喊打喊殺時沒畏懼過,發現劍墜丟失後卻是變了臉色,當機立斷丟下楚然去找劍墜。
他不知道會有天道這麼離奇的存在,也沒太把楚然當一回事,更沒料到楚然見始終動不了他,會去強行借天道力量算計他,將他逼到絕境,甚至不惜偽裝成雲暮歸的模樣來殺他,想讓他誤會。
那時候沈微雪雖一眼看破了楚然的偽裝,但因為受了算計靈脈紊亂靈氣逆行,難以抵抗,無奈之下硬抗了一劍,長劍剛剛穿破胸膛,雲暮歸感應到了什麼,趕過來了。
雲暮歸見心上人受傷,心神巨震,不顧沈微雪言語阻攔,毫不猶豫地闖進了楚然借天道力量、專門為他布下的局。
這個局沒法傷害雲暮歸,卻能影響他。
無數半真半假的幻象鋪天蓋地而來,不由分說地吞沒了雲暮歸,開始強行加塞到雲暮歸的記憶里。
沈微雪受著重傷,一時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雲暮歸陷在重重疊疊的幻象里無法脫身……那些幻象都是原書的劇情,分毫不差,及至最後一幕,沈微雪看見了「微雪仙君」,一劍穿過了「雲暮歸」的胸膛。
鮮血淋漓,傷痛至極。
沈微雪只覺胸腔里一片發涼,也不知是因為劍傷,還是因為那些荒謬的畫面。
他艱難地轉頭,瞧見楚然在引動天地靈力,四周景象飛快變換,迅速恢復到打鬥前的場景,隱約猜測到了楚然的來歷和意圖。
楚然在回溯光陰。
楚然想扭轉這被他帶偏離的一切。
感受到胸腔上的劍傷也在漸漸復原,但痛感卻沒消散,沈微雪一咬牙,在混亂至極的最後一刻,強行分離出了一縷意識,將自我記憶封存其中,藏在了長劍浮白里,並讓劍靈一併沉睡護著。
隨後他探手入懷裡,摸出了一件靈器。
那是他剛撿到的玲瓏盤——傳言能於死局中破開生路的上古靈器玲瓏盤。
沈微雪摩挲著羅盤底部怪異複雜的刻字,忍著使人想要昏厥的痛感,將體內最後一絲靈力渡入其中。
在四周近乎扭曲的場景里,古樸神秘的羅盤,緩緩浮現了一枚指針。
……
記憶里種種場景一一掠過,如走馬觀花。
胸腔里隱隱約約有些疼,沈微雪從記憶里脫身回神,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胸口,胸膛好好的,沒有受傷。
眼前這太清池和玄衣人,都只是楚然殘的記憶片段化成的假象。
沈微雪正要提劍將面前那個一動不動的假雲暮歸擊散,身旁人忽然涌動起極為可怖的氣息,他下意識偏頭。
只見雲暮歸目光有片刻渙散,旋即瞳色轉換成冷冽的冰藍色,像是看到了什麼畫面,眼底閃過痛徹的怒色。
雲暮歸多半也是恢復記憶了。
沈微雪冒出這個念頭,他牽住雲暮歸的手,剛要說那些都是假的,別在意,雲暮歸反手扣住他的手,另一隻手陡然提劍!
帶著極致怒意與恨意的劍意以無可抵擋地氣勢將玄衣人劈裂兩半,連帶著它身後的太清池也被一分為二——還不止如此,沈微雪只聽見無數破碎龜裂聲響起,幻象之外,整個秘境也被這道承載著許多的劍意劈開了一道口子!
方才雲暮歸去準備破秘境的布置受他召應,動盪起來,海水沖盪激涌,驚動了各種海底生物,慌亂地游來游去。
而雲暮歸恍若不覺,他一劍既出後,反手收劍,隨意插在身側,然後便一把捂住了胸口。
握著沈微雪的手陡然用力起來,沈微雪覺出痛意,偏頭。
他看著雲暮歸額頭一瞬間沁出冷汗,臉上神色隱忍而痛苦,意識到什麼,當即也用力地回握回去,一邊小聲喚著阿歸,一邊將靈力渡過去。
雲暮歸雖慢卻堅定地從胸腔里抓出了一團黑氣。
那黑氣十分驚慌,在他手裡瘋狂扭動,散溢出無數細長的絲絲縷縷,似乎還想繼續往雲暮歸體內鑽,然而被雲暮歸毫不留情的,都一併扯了出來。
扯出來的瞬間,雲暮歸壓制不住地溢出一聲痛極的喘息。
那是前世里被天道和楚然強行加塞的虛假記憶。
那些無端離奇的場景和莫名奇妙的恨意,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在這一刻,被盡數拔除。
雲暮歸偏頭連連吐出幾口烏黑的血,將那黑氣碾碎於指間,隨後像是鬆了口氣,轉過身來,一把抱住了沈微雪。
雲暮歸抱得很緊,說是抱,不如說是勒,沈微雪覺得腰都要被他勒折了。
不過他沒吭聲,感受到急促又滾燙的氣息落在頸脖處,他垂了垂眸,長睫輕輕顫了顫,咽下一聲嘆息,默默地回抱了過去。
「沒事了阿歸,都過去了。我們都好好的……」
他低聲道,縱容地任由這隻彷徨無措、在尋求真實感的披著人皮的大狼崽,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使勁兒的咬。
大約是嘗到了沈微雪的味道。
雲暮歸總算是慢慢冷靜下來了。
四周靈氣勃發,捲起無數漩渦,將海底攪亂成一片,最終凝聚成一道巨大的漩渦,如來時一般,再次將他們捲入其中,飛快地送出了秘境,並決定以後再也不隨便卷人了。
海潮聲一下子變得很遙遠,新鮮空氣撲面而來,不同於海底靠術法撐出來的、稍顯沉悶的空氣。
陽光灑落下來,沈微雪眨了眨眼,發現兩人已經離開了幻境,拍了拍雲暮歸的後背,掙扎了一下。
雲暮歸定了定神,抬起頭來,略略鬆了手,讓沈微雪得以轉身,但並沒有收回手。
沈微雪抬眸見他神色還算可以,抬手替他擦掉了唇邊沾著的血跡,一邊摸著脖子上深深的牙印,一邊親昵地抱怨道:「又咬又抱的。我腰都快被你弄……」
他轉身,話音戛然而止,爾後和捧著一塊琉璃碎片的郁錦、飄在郁錦身邊的海神虛影面面相對。
半晌後沈微雪牽了牽唇角,親昵隨意的神色收斂了個乾淨,露出了一個疏遠有禮的笑容:「勞煩一下,非禮勿視。」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