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男人和終無名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或者說,他就是年輕時的終無名。
終無名和小碧鳥兒一人說話,一鳥啾啾,交流得毫無障礙。
沈微雪也神奇地聽懂了那啾啾聲,他見終無名和小碧鳥兒都看不見他們,乾脆就站在兩人前,聽他們對話。
半是拼湊半是猜測的,大致理順了前情。
原來終無名是天生地養的生靈,非仙非魔非妖,養了數百年才凝聚出個人形。
他孤身出世,無人教養,四處遊走時也不辨善惡,只懂隨性而走,任意而為,一度攪得世間動盪,眾人叫苦不迭。
直到某日,終於被一位隱世大能給逮著了,鎮壓在一座高塔之內。
這高塔名喚洞天福地,據說是上古秘境轉化而成,內藏奧妙無數,終無名被隱世大能以鎖骨釘困在塔里,一困就是百年。
他壽命漫長,百年光陰於他而言不過彈指間,不過他顯然不是個懂安分的人,這枯燥無味的囚禁生活讓他無聊到連塔頂上每一寸花紋都熟記於心。
正當他琢磨著要不乾脆毀了這洞天福地、兩敗俱傷也要逃出去時,一隻小碧鳥兒闖進了他的視線。
洞天福地暗藏玄機,堪不破玄妙的沒法上頂層。
而那隻小碧鳥兒顯然不太聰明。
終無名放出靈識,「看」著這只不小心闖進高塔,卻被困著不上不下也出不去的小碧鳥兒,慌慌張張地到處亂飛,飛上一層樓又啪嘰一下掉下去,忽然覺得神清氣爽。
果然建立在別的鳥的痛苦之上的快樂,才是真的快樂。
他饒有興致地看了兩天,自覺看夠了樂子,才終於大發慈悲地凝聲成線,傳到小碧鳥兒耳中,指點了它上來。
小碧鳥兒不小心誤入此處,被困了兩天離不開也上不去,早就又懵又慌,飛上頂樓後把他當救鳥恩人,淚汪汪地衝上來,張開雙翅抱住了他的臉,感動地啾啾嗚嗚。
終無名被柔軟的鳥肚子糊了一臉,他還從沒碰過這麼柔軟的玩意兒,半晌才反應過來,聽著耳邊細細軟軟的啾啾聲,嫌棄地抬手,捏著這隻鳥遠離了自己的臉。
這動作大了些,那鎖骨釘便浮現出來,牽動得脈絡間劇痛一片。
終無名習慣了,恍若不覺,倒是那小碧鳥兒看見鎖骨釘,顧不得自己被捏著命門,比他更慌張:「啾啾!啾啾!」
——這是什麼,會很痛嗎?
大概是天生地養,與萬物皆相通,終無名聽懂了它的啾啾聲。
他沒吭聲,捏了捏小碧鳥兒,心說這鳥看起來又蠢又笨的,捏著肉卻挺軟嫩,烤了吃肯定很美味,便道:「我救了你,你得報答我。瞧見沒,塔頂上那個洞在不停地灌冷風,我冷得很,你去生個火吧。」
那洞其實是他當時和隱世大能抗爭時捅穿的,拳頭大小,中午烈陽照落,夜裡寒風蕭瑟。
煩是有點煩,不過對終無名來說沒什麼實質性的大礙。
他鬆了手,小碧鳥兒撲騰了一下翅膀,在他手上站穩,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又抬頭看了看那窟窿,剛好一陣冷風嗖嗖地吹進來,它打了個哆嗦,乖乖巧巧地去找生火的木頭了。
……當然是找不到的。
它啄了半天的木牆,險些要把自己的鳥嘴都啄歪,都沒能啄下一片木屑。
小碧鳥兒沒轍,委屈巴巴地湊到男人身邊,低頭,將腦袋埋在男人掌心,悶悶地「啾啾」了兩聲,腦袋上翹起的小呆毛都蔫噠了。
終無名看著它,越看越覺得蠢笨,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過那天夜裡終無名一覺醒來後,忽然發現每至夜裡必定出現的冷風沒了。
他挑了挑眉,抬頭看了眼,看見了那隻碧鳥,正努力地扒拉著塔頂的洞,用自己的身體堵在那裡,不讓冷風吹進來。
它絨毛被吹得亂糟糟的,整隻鳥看起來像個炸毛的球。
傻到極致了,偏還固執地不肯放棄。
終無名能聽見它難受的、稍顯急促的呼吸聲,獨自在這破塔里困了百年,他總算是聽見了除風雨聲之外的,別的聲音。
竟給這冷冰冰的高塔裡帶來一絲生動。
他看著那隻鳥,也不知想了什麼,半晌才沒好氣地開口:「下來。」
小碧鳥兒不解地看著他:「啾……」
它爪子勾著洞洞邊,沒動。
終無名聲音重了些:「下來。」
小碧鳥兒才哆哆嗦嗦地飛下來。
然而它身體被凍僵了,翅膀扇動得不太利索,飛到一半的時候久飛不動了,啪嘰一聲掉在了終無名腦袋上。
被砸的倒抽一口涼氣的終無名兩眼放空了一瞬:「……」
他就該讓這隻鳥堵那兒凍成鳥干!
……
小碧鳥兒就這麼在洞天福地里留了下來。
它無所束縛,能隨意進出高塔,有時候會出去找吃的,更多時候是待在終無名身邊。
唧唧啾啾的,有著說不完的話。
終無名有時候嫌它吵,捏住它的小嘴巴不給它叫,小碧鳥兒不生氣,也不掙扎,只委屈巴巴地看著他,豆大的眼睛逐漸變得濕漉漉的。
等終無名鬆了手,又不記仇地站起來抖一抖。
這一抖,往往能抖落一堆小果實,也不知是藏在哪的。
終無名蠢蠢欲動了很久,終於有天忍不住摁住它搓揉了一頓,才發現原來是藏在小肚子處的絨毛里。
小碧鳥兒躺著,支著兩條小細爪,任由他戳自己的肚子,毫無防備,等他戳完了,才顛顛地翻個身,樂滋滋地和終無名分享它找來的果子,這一分享,就是許多年過去了。
漫長的光陰在三言兩語間轉瞬即逝。
沈微雪稍微回神,聽柱子邊的終無名出聲問。
「你來這幾年了?」
終無名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待了許久,對時間概念有點模糊,他回憶了一下,沒記起來,只模糊覺得應當是過了許久。
小碧鳥兒又抖了一堆果子出來,它一邊用鳥嘴啄開堅果的殼,一邊「啾啾啾」回應,第十年啦。
才十年麼,奇怪。
明明以前他獨自在這時,還覺得時間過得飛快的。
終無名想起了什麼:「你之前說要留在這兒的原因是什麼?」
「啾啾。」小碧鳥兒停下動作,歪著頭回答,「啾啾啾。」
是因為某一年它爹娘就給它算了命數,說它十年後會遇到個死劫,得避著點。
小碧鳥兒琢磨了許久,不知道這得怎麼避,於是乾脆跑到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心說它自己乖乖躲著,總不會出事了吧。
這件事它在剛來沒多久就告訴終無名了。
終無名眉頭很輕地皺了一下。
他又沉默了一會,等小碧鳥兒啄開堅果硬殼,叼著果肉要放在他手心時,他才順勢在小碧鳥腦瓜上揉了一把,把對方揉得一個趔趄。
他低聲道:「十年將至,你別出去亂跑了。」
終無名臉上浮現一絲懶散的桀驁,他篤定道:「區區死劫,我能護著你。」
「啾。」小碧鳥兒站穩,拱了拱他的手,將果實放在他掌心裡,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它是一隻很豁達的鳥,死劫嘛,命中注定的,能避最好,避不了也沒關係,它活了這麼久了,飛過了這麼多地方,還認識了這個朋友,死而無憾……
不,還是有憾的。
小碧鳥兒又低頭篤篤篤地啄堅果,啄了一會,慢吞吞地:「啾?」
它在問終無名怎樣才能掙脫鎖骨釘的束縛,離開這裡。
終無名將脆甜的果子丟到嘴裡,嚼吧嚼吧咽了,隨意道:「塔頂有顆靈珠,那珠子能汲取天地靈氣。」
而天地靈氣匯聚在這鎖骨釘上,鎖著他沒法動彈。
「啾。」小碧鳥兒應了聲,沒再說什麼,又繼續篤篤篤起來。
這一個小插曲,終無名也沒在意。
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了他的這個「沒在意」,釀出了什麼樣的大禍。
……
眼前這一幕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不知因何種緣故被留存在此,成了一片幻影,飛快地從沈微雪眼前閃過。
沈微雪只一眨眼,眼前景象再次變動。
漆黑的夜裡,小碧鳥兒一如尋常,依偎在終無名掌心裡入睡。
它睡覺的時候喜歡縮起腳,團成一個球,好幾次睡懵了骨碌碌滾了去,撞在塔壁上,痛得淚眼汪汪,又委屈地蹦回來終無名身邊。
後來終無名就一邊笑它笨,一邊將它攏在手心裡捧著睡了。
四周寂靜一片。
小碧鳥兒細細軟軟的呼吸聲忽然頓了頓,緊接著睜開了眼,水汪汪的眼底毫無睡意,清醒得很。
它小心翼翼地從終無名掌心裡鑽出來,在終無名身側站穩,仰頭看著男人。
終無名也早就閉眼睡去了,他微微低著頭,呼吸平穩綿長。
醒著時稍顯銳利的桀驁不羈有所收斂,睡著的男人面容俊美,看著竟有幾分讓鳥心動。
小碧鳥兒歪了歪腦袋,想到了終無名說的話,又想到了爹娘給它算的命數。
它倒是不怎麼怕死,可它要是應了死劫,到時候終無名又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被困在這裡……會很孤單的啊。
小碧鳥兒下定決心,展翅飛起。
它看起來還是小小隻的,在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里待了近十年,還是沒長大多少。
小碧鳥兒悄無聲息地飛高,輕而易舉地就從塔頂那個洞鑽了出去。
沈微雪在它飛起來的一瞬間便意識到了它要做什麼,再想起之後終無名的形容,立刻猜測到結果——
這恐怕就是小碧鳥兒的死劫!
大概是這隻碧鳥兒和顧朝亭靈識化成的碧鳥兒太像……像到沈微雪都覺得那兩者之間恐怕有些說不清的關聯。
他看見碧鳥兒飛出去時也是心頭一緊,幾乎是毫不遲疑地想拂袖跟出去。
不過小碧鳥兒能從塔頂小洞鑽出去,他卻沒法,只能先下樓梯出塔去,沈微雪與雲暮歸對望一眼,默契的決定他出去,而雲暮歸在塔里召應,誰知剛一轉身,沈微雪便覺四周靈氣陡然凝滯了一瞬。
下一刻塔頂小洞處閃過一道刺眼亮芒,旋即悶雷聲在天際醞釀而起,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威力不小。
那隻小碧鳥兒動作太快,已經碰到了塔頂靈珠了!
塔頂靈珠關乎整個洞天福地,又接連天地靈氣,一被觸動,立刻驚動天地,發出警告。
不過小碧鳥兒無所畏懼,它既然決定了要推掉這顆靈珠,讓終無名重拾自由,就不會半路放棄。
寒風凌冽,吹在身上如刀刃刺骨,小碧鳥兒支起屏障勉強擋著,兩隻爪子使勁地推那顆靈珠。
或許當真是天命註定,昔日連終無名都沒法撼動的靈珠竟被它輕而易舉地推得鬆動了。
鮮血從碧色的羽毛下滲透出來,小碧鳥兒痛得眼睛濕潤,然而感受到爪下的靈珠又鬆動了一點兒,它大喜過望,顧不得許多,將全身靈力都調動起來,盡數匯聚到搭著靈珠的爪子上!
喀嚓一聲,那靈珠裂開了一條縫。
小碧鳥兒鋒利的爪子插`進那縫隙里,狠命一推!
醞釀完成的天雷與靈珠徹底碎裂的聲音一同響起。
論理來說,天雷聲更振聾發聵……然而小碧鳥兒耳朵里只能聽見靈珠碎裂聲了。
它眼底水潤潤的,泛起欣喜,扇動翅膀想要回塔里告訴終無名。
然而已經遲了——
那天雷察覺靈珠沒了,更是暴怒到極致,席捲過來時又猛烈了幾分,轟然聲起,直直朝小碧鳥兒劈去!
與此同時,高塔內部,沈微雪抬手一劍擋開以酒凝成的冰刃,鏗然一聲響,那冰刃在柱子上砸出一朵冰花。
將柱子旁沉睡中的年輕男人驚醒了。
沈微雪輕「嘖」了一聲,和雲暮歸防備地退後一步,互成守勢,謹慎地看著面前兩個終無名。
一個是被鎖骨釘釘在柱子上的、年輕的終無名,一個是從塔外追進來的、真正的終無名。
天雷聲轟鳴中,溫雋如沈微雪,此時也忍不住冷了臉,想將一聲「操`蛋」罵出口——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