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時天已經黑了。
陸文被任樹叫到監視器後,原片,一幀幀看自己的表演,感覺很神奇。他走神瞄一眼旁邊的空椅子,不清楚瞿燕庭是什麼時候走的。
畫面中,葉杉坐在最後的角落,放學很久了,教室中只剩他一個人。他漸漸停筆,雙手捂住臉,聞著手掌和袖口的氣味。
任樹說:「情緒推進得很自然,從麻木到自我厭棄,演出層次感了。」
在演這一幕時,陸文想起瞿燕庭說他沒人氣、成績爛、片酬低,想不自卑都難。
最後一幕,葉杉衝進男生廁所,擰開水龍頭洗手。他用力地反覆沖洗,十指搓得發紅,手背泛起一條條抓痕。
陸文拍攝時沒感覺,此時旁觀,感覺這一幕戲似曾相識。
不待他想起來,任樹誇獎道:「不錯,圓滿完成任務。」
陸文勉強地笑笑,他不擅長掩飾,情緒低落得一目了然。
任樹說:「小陸,別喪氣,再優秀的演員也有ng的時候,你才多少經驗?正常。」
陸文好受一點:「謝謝任導包涵。」
「別謝,下次演不好我還會訓你。」任樹道,「行了,有壓力才有進步。你的領悟力很強,感覺找對了,你就能演好。」
陸文本來覺得導演暴脾氣,被瞿燕庭的溫柔刀捅成馬蜂窩後,對任樹品出「鐵漢柔情」的味道。他感激地說:「任導,我會努力的。」
a組收工,所有人陸續離開教學樓,這破學校沒一盞瓦數大的燈,四處昏黃黯淡。
回到房車上,陸文換衣服,然後鼓搗著卸妝。他笨手笨腳,每次鋪排一桌子卸妝棉,比做手術用的紗布還多。
孫小劍靠著窗長吁短嘆:「唉,這次是徹底把瞿編得罪了。」
陸文聽見一個「瞿」字,血壓嗖地升高十個數,道:「別提那個男人,謝謝。」
孫小劍發愁:「怎麼就巴結不上呢?巴結不上也就算了,怎麼會搞成這樣呢?」
陸文滿肚子委屈,長這麼大,他頭一回吃這種癟。為了前途和面子,他在瞿燕庭面前已經是一個孫子。至於巴結,瞿燕庭根本瞧不起他,他把殷勤獻出花來也沒用。
孫小劍試圖自我安慰:「瞿編的地位擺在那兒,說什麼做什麼,不會考慮別人的面子的,也許他不是故意打擊你。」
「打擊?」陸文將卸妝棉一團,「他不是故意打擊我,他是無情地碾壓了我、轟炸了我。我現在去做心電圖,你知道會發現什麼嗎?」
孫小劍問:「什麼?」
陸文說:「會發現我內心一片荒蕪。」
孫小劍沒話講了,回想一番,他們一抵達重慶便遇見瞿燕庭,又恰巧和瞿燕庭住一家酒店,前後偶遇了好幾次。
按正常的發展規律,陸文和瞿燕庭有如此緣分,應該近水樓台先得月,怎麼每一次都別有幽愁暗恨生?
「認命吧。」陸文說,「我和他瞿大編劇八字不合。」
孫小劍好歹是個碩士研究生,信奉唯物主義:「現在想想,你坐錯車、說錯話、認錯人,其實早把瞿燕庭得罪了。」
「可我道歉了。」
「那瞿燕庭接受了嗎?」
陸文說:「你的意思是,瞿燕庭根本沒接受我的道歉,今天是藉機收拾我?」
孫小劍腦洞大開:「你說他好端端的為什麼改劇本?內心戲增加,表演難度增大,會不會是給你挖的坑?他正好來盯戲,不就名正言順地碾壓你、轟炸你?」
陸文醍醐灌頂:「他這是公報私仇!」
突然,有人拍了拍車窗,是劇務。
孫小劍拉開車門,見小張背著包,估計是準備下班。
小張不敢怠慢瞿燕庭的吩咐,不過夜就辦好了。他來告知一聲:「陸老師,怕你人手不夠用,給你配了個劇組助理。」
人糊言輕,冷不防被重視有些意外,孫小劍確認道:「給我們幫忙的?」
小張說:「嗯,當生活助理使喚吧,幹活兒挺利索的,先試試,不滿意我再給換一個。」
孫小劍道:「謝謝啊,叫你費心了。」
「該我抱歉,是我馬虎了,今天聽吩咐才安排。」小張急著下班,沒細說,「那我先撤了,陸老師也早點休息。」
車門關上,陸文和孫小劍對視一眼,難得碰見好事,兩個人都有點匪夷所思。
孫小劍安慰道:「別難過了,你看人生就是這樣,有失就有得,傻人有傻福。」
陸文說:「你以後別那麼傻了。」
孫小劍懶得計較:「哎,小張說聽吩咐,會是誰憐愛你?」
陸文琢磨道:「八成是任導。劇組導演最大,任導一下令,小張趕在收工前就辦好了。」
「有道理。」孫小劍說,「任導不還誇你演得好嗎?」
進組前滿心期待,開機第一天差點捲鋪蓋回家。孫小劍已經不指望陸文攀高枝兒,就好好拍,能順利殺青他就燒香拜佛了。
卸完妝,陸文兜上棒球帽,把帽檐狠狠一壓。
「別頹廢了。」孫小劍說,「哥陪你去散散心。」
陸文問:「去哪?」
孫小劍想了想:「外地人必去——洪崖洞。」
離開劇組,他們沒坐保姆車,打的去了洪崖洞。
夜晚的洪崖洞猶如燈飾城,晃眼的亮。遊客比白天多,熱熱鬧鬧的令人放鬆。陸文和孫小劍互相抓著背包帶子,隨人潮下行到江邊。
不遠處是千廝門大橋,陸文小時候來重慶旅遊,曾以大橋為背景留影。
江水波動,岸邊停著幾艘漁船,他唱起來:「……斜陽染幽草,幾度飛紅,搖曳了江上遠帆……」
「又開始了。」孫小劍提議,「給你拍張照吧?」
陸文搖搖頭,經紀人給拍有什麼意思。周圍的遊客熙熙攘攘,怎麼就沒人認出他呢?
天下之大,他的粉絲都在哪呢?能不能出來走兩步?
孫小劍看穿他:「是因為你戴了帽子,大家看不清。」
陸文沒言語,幾秒後摘下帽子,欲蓋彌彰地說:「重慶的夜晚還挺熱的。」
他轉過身,背靠欄杆面對來往的人流。有學生族,有情侶,有夕陽旅遊團,人們走來走去唯獨沒一個有眼力見兒的。
陸文正失落,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姐姐朝他走過來,手裡拿著相機。他心中一喜,面對姐姐粉,怪害羞的。
對方走近:「你好,可以拍張照嗎?」
陸文問:「你想合影?」
對方回答:「嗯,麻煩你。」
陸文剛想抓頭髮,手裡一沉,對方把相機塞給了他。
他一臉茫然,見他的姐姐粉退開幾步,挽住另一位大哥,大哥還抱著兒子。一家三口面帶微笑,向他望過來。
行吧。
陸文舉起相機:「請喊茄子。」
快門按下的一刻,小孩在爸爸的懷中一扭,歪著身子親在媽媽的臉上。定格的畫面有些虛焦,陸文卻捨不得按下刪除。
他重新拍了一張,一家三口很滿意,就此謝過。
陸文戴上棒球帽,沉默憑欄,兒時來洪崖洞那次也是他爸帶著他。孫小劍洞若觀火,說:「想家了吧,最近聯繫過叔叔嗎?」
「沒有。」陸文興致不高,「聯繫他幹嗎?聽他教訓我?」
孫小劍說:「父子間血濃於水,你爸心裡肯定惦記你。如果他知道你受了委屈,沒準兒大手一揮,直接給你投資一部電影。」
陸文道:「我要是不怕他知道,早走人了。」
摸出手機,他佯裝不經意地翻通訊錄,很快翻到「陸戰擎」。小學某一次挨了揍,他就把「爸爸」改成了陸戰擎的大名,當時還發誓,永不將其設置為緊急聯繫人。
指腹懸在通話鍵上空,陸文正猶豫,孫小劍故意碰了他一下。掛掉顯得慫,他把手機貼在耳邊,滿不在乎地說:「跟他沒什麼可聊的。」
冷不丁的,陸戰擎的聲音傳來:「餵?」
陸文沒料到這麼快就通了,身處異鄉的夜晚,乍一聽到陸戰擎的聲音,一瞬間有些出神。
「爸,是我。」他憋出一句,「吃了嗎?」
陸戰擎回覆:「吃了。」
陸文的低音遺傳自陸戰擎,兩相對比的話,他顯得有點嫩。空了幾秒,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道:「我在重慶拍戲呢。」
陸戰擎:「嗯。」
這根本沒法聊,陸文想掛線了,一低頭望見乘觀光船的隊伍,那一家三口正在有說有笑地排隊。他感覺很溫馨,至於有多溫馨,反正他和陸戰擎都沒體驗過。
陸文有些心軟,說:「爸,我想你了。」
一段只聽得見鼻息聲的靜默,陸戰擎許久才回應:「惹了什麼麻煩?」
陸文的血壓又飆升了:「你能不能盼我個好!」
陸戰擎道:「沒有最好。」
陸文說:「我傻逼才會想你!」
陸戰擎笑了一聲:「知道了,去找老鄭吧。」
老鄭是陸戰擎的助理,自陸文成年後,如果歸在他名下的資產紅利不夠用,老鄭就負責給他一筆大的,陸戰擎不會親自費心。
掛了線,陸文沒心情繼續觀光,也沒胃口吃晚飯,從洪崖洞打道回府。
到酒店,時間不早了,62層依然一派靜謐。
走到房門外,陸文朝6206瞥了一眼。他以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男人有陸戰擎一個就夠了,如今又碰上一個瞿燕庭。
也許上輩子,他先橫刀奪愛搶了瞿燕庭的老婆,然後當了陸戰擎的爹。
第一天開工就身心俱疲,陸文回到房間,泡熱水澡緩解一身疲憊,泡完在鏡子前護膚。
塗抹完畢,他擰開水龍頭沖洗指腹,水珠濺在大理石檯面上,折射壁燈灑下的光。
他倏地想起來了,葉杉不停搓洗雙手的畫面,很像開機宴那一晚,瞿燕庭在化妝間沒完沒了地洗手。
莫非……
「靠。」陸文嘀咕,「給我搞出心理陰影了。」
他把水龍頭一關,決定再想瞿燕庭的話,他就是狗。
陸文拿著劇本鑽被窩,背了兩遍詞,沒多久捂著劇本睡著了。
分針繞了兩圈,凌晨剛過,他在睡夢裡翻個身,肚子咕嚕咕嚕地叫,給活活餓醒了。
忍了會兒,陸文認輸地爬起來,叫消夜太慢,他想找孫小劍拿點零食。沒開燈,摸黑披上件外套,走到玄關拔下房卡。
一抬頭,晃見貓眼裡閃過一道黑影。
陸文奇怪地貼上去,陡然睜大了眼睛,走廊對面,一個全副武裝的男人停在6206號門外。
衣服有些眼熟……是阮風!
阮風戴著帽子和口罩,沒按鈴,輕輕地叩門。
很快,門開了,瞿燕庭濕著頭髮、穿著浴袍出現在門內,顯然是剛洗完澡。他仿佛等久了不高興,抬手彈了下阮風的帽檐。
與白天一樣,阮風情急地擠進去,迅速碰上了門。
陸文看呆在貓眼後,忘記飢餓,忘記找吃的,將今天的一切情緒全部拋諸腦後。
他徹底清醒了,甚至有點亢奮。
媽的,這個劇組真是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