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兩個鐘頭過去,門鈴響,陸文從貓眼望了一下,把門打開。孫小劍滿頭大汗地站在門口,領帶鬆散,和發布會之前的狀態判若兩人。
陸文欠身讓他進來,問:「怎麼樣了?」
孫小劍焦躁地進了房間,正欲開口,看見瞿燕庭坐在沙發上,他愣了一下:「瞿編,你是為這事過來的?」
哭過的臉色不大自然,瞿燕庭微低著頭,拿起托盤裡的礦泉水,說:「先喝口水吧。」
「哎,謝謝。」孫小劍接住擰開,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思及瞿燕庭和曾震的關係,他覺得有點尷尬,把陸文拽到了一邊。
滿腔不解和崩潰團在胸口,孫小劍怕噴出火來,壓低聲音質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啊?!」
陸文耷著眼皮,沒有起伏地說:「不為什麼。」
孫小劍氣得搡了他一把,罵道:「不為什麼那你打人?打曾震?你他媽瘋了吧?!」
陸文向後絆了一步,抿住嘴唇仍不解釋。孫小劍急需發泄,指著他鼻子說:「你知道這件事的影響有多惡劣麼?明星當眾打人,打大導演,你史無前例開天闢地!」
陸文任由指責,道:「現在的情況……」
「現在的情況很好,都不用公關!」孫小劍切齒地說,「照片、視頻早他媽傳上網了!幾十家媒體親眼所見,別說堵他們的嘴,你瞧瞧我這德性,我在禮廳被記者們扒一層皮!」
合作兩年,陸文出過不少岔子,卻是第一次見孫小劍歇斯底里,他明白一名藝人身上凝聚著許多人的心血,抱歉地說:「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
孫小劍幾乎在吼:「你丫怎麼承擔?!」
在揮起拳頭的那一刻,陸文已經預料最壞的結果,說:「我願意和公司解約。」
這意味著劃清界限,對公司和團隊的影響會降至最低,孫小劍爆發之後有些虛脫,道:「祖宗,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步,你是不是瘋了?」
陸文認真地說:「你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換人帶吧,帶個聰明點,聽話點的,別在我身上白費工夫了。」
孫小劍一時難以反應,他覺出陸文很冷靜,仿佛今天的行為不止是一場衝動。他不明白個中緣由,但他清楚陸文的人品。
「到底什麼原因?」孫小劍捉住陸文的雙臂,離近問,「我是你的經紀人,你告訴我,我才能幫你。」
陸文沉默不言,事關瞿燕庭的私隱,他不可能透露。況且在缺乏實質證據的情況下,說出來也是枉然。
瞿燕庭踱到陸文的身側,探手包裹住陸文青筋凸起的拳頭,一點點掰開,然後手掌貼合十指交握,他回答:「陸文都是為了我。」
孫小劍震愕地看著他們,聯繫到他見證過的種種,後知後覺地結巴起來:「瞿、瞿編,你和他是、是……」
陸文承認道:「沒錯,我表面做大明星,背地裡給瞿老師當小狼狗。」
孫小劍受的刺激太大,把剩下半瓶水一口氣喝完,手機不停響,他無暇長時間停留,要儘快回公司處理。
臨走,孫小劍叮囑道:「最近少不了記者圍追堵截,你千萬小心點。」
「嗯。」陸文送對方到玄關,「我說的話你考慮一下。」
「我考慮個屁。」
孫小劍從實習就認識了陸文,第一次擁有奢侈品是論文答辯通過陸文送他的禮物,頭等艙,商務套房,高級餐廳,他不能只跟人家享福,有難卻躲得遠遠的。
一個職場菜鳥和一個十八線攜手走到今天,總該經一些磨礪,孫小劍說:「你是我帶的第一個藝人,你紅也好黑也好,我不會走的。就算你被封殺雪藏,也得請我吃了散夥飯再掰。」
瞿燕庭翻出於南的號碼,對孫小劍說:「這是我的助理,你有需要就找他,他有相熟的媒體可以幫忙。」
「好,謝謝瞿編。」孫小劍存下,匆匆忙忙地走了。
直到下午,酒店裡的媒體才全部走乾淨,但索菲附近依舊記者環伺,保險起見,陸文叫老嚴開公司的車來接他們,從貴賓停車場直接駛離。
陸文盯著窗外,看哪輛麵包車都覺得可疑,半小時後才發覺在往南邊走,說:「嚴叔,林榭園不是這個方向吧?」
老嚴說:「你最近肯定被記者跟,再拍到和瞿先生一起就更麻煩了,所以陸先生讓你們暫時回南灣住幾天。」
陸文問:「我爸都知道了?」
新聞早已滿天飛,想不知道都難,瞿燕庭感覺無顏面對陸文的家長,絞著手指說:「我自己回林榭吧。」
陸文怕他弄到傷口,撥開他的手拉到腿上:「不行啊,我爸要是罵我,你得幫我求情。」
瞿燕庭擔心道:「伯父會生氣麼?」
「沒事,我開玩笑的。」陸文捂住嘴小聲補充,「你今天狀態太差,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
瞿燕庭小聲回他:「我沒關係,沒什麼挺不過去的。」
可惜沒有人生來堅強,每一份堅強都標著磨難的價碼。陸文親了下瞿燕庭的手背,說:「以後有我陪你。」
汽車駛回南灣,正值日落西斜的黃昏,磚紅色坡道塗滿一片金光,陸文攬著瞿燕庭進樓,在上次慶生的小餐廳用晚飯。
陸戰擎沒換衣服,顯然一直在等他們,卻沒說什麼,只吩咐玲玲姐可以開飯了。陸文拉開椅子坐下,展開餐巾,一邊鋪一邊偷瞧陸戰擎的臉色。
「別鬼鬼祟祟的。」陸戰擎揭穿他。
陸文親自盛碗湯推過去,再給瞿燕庭盛一碗,然後埋頭吃飯。其實他沒胃口,但表露出來除了令家人憂心,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在座三個人皆是如此,桌上鴉默雀靜,只有細微交錯的咀嚼聲。餐桌另一邊放著ipad,陸戰擎之前使用過,看過哪些新聞、哪些熱點,陸文和瞿燕庭對此心知肚明。
好端端的開機發布會突變成一場鬧劇,當事人一個是最當紅的演員,一個是最頂級的導演,無法不抓人眼球。
這件新聞堪稱現象級別,圈內有名有姓的媒體幾乎聚齊,在同一時段爭先恐後地發布,為賺取眼球標題極盡誇張。經過多半天的發酵,這件新聞已經遍布全網。
陸文打人的照片被多角度拍攝下來,視頻更有眾多版本,他的憤怒和暴戾在鏡頭前展露無疑。而曾震,直至挨打前一刻,始終是斯文儒雅的微笑模樣。
各大平台頭條和熱搜掛了一天,此時「陸文打人」的字眼仍高居首位。
大眾還沒忘記曾震前兩天的公益新聞,於是怒火更甚,媒體順勢羅列出陸文的「七宗罪」——
發布會遲到耍大牌,答非所問不尊重記者,無視劇組同仁,使用暴力毆打導演,毀約拒演,破壞行業規則,藝人失格。
關於陸文打人的原因也謠言四起,說他簽約後不滿片酬,臨時坐地起價;又說他不滿男二戲份多,加戲不成惱羞成怒;還說他本就是驕縱的富二代,在圈內出名的沒教養。
各種爆料魚龍混雜,在打人的事實面前,一切負面信息都有了可信度。
曾震團隊聯合片方公開發聲,強烈譴責陸文的暴力行為,即日起解除協議,永不合作,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萬千新聞都不及這一則聲明嚴重,一錘定音般,整個娛樂圈都確定陸文徹底得罪了曾震,觀望中的圈內人紛紛出聲站隊。
藝人、導演、製片、編劇、節目組……從個人到團隊,從台前至幕後,抵制的潛台詞,是一場心照不宣的隱性封殺。
有了業內的引導,大眾的指責成倍席捲網絡,暴力狂,劣跡藝人,有爹生沒娘養,給曾震提鞋都不配……局面演變成一場圍剿的狂歡。
惡意傾巢,隔絕網絡似乎可以掩耳盜鈴一會兒,切實的損失卻無法忽略。一天之內,正在談的資源基本全部停擺,影視邀約陸陸續續被片方撤回。
無數代言、商業合作,因陸文的形象大打折扣,要一筆筆清算,一個個賠付違約金。
仿佛外面是驚天動地的海嘯,而一方餐桌上卻波瀾不驚,清脆的一聲,陸文將象牙筷放上陶瓷筷托,擦擦嘴吃飽了。
瞿燕庭也咽下最後一口米,停下來。
兩個人默契地對當下的窘境隻字不提,打了聲招呼,陸文帶瞿燕庭上樓回房間。
腳步聲消失,陸戰擎靠住椅背,也不吃了,說:「收了吧。」
玲玲姐干著急:「小文怎麼不跟您說啊,您也不問!」
「我欠他的?」陸戰擎道,「現在有人管他了,我幹嗎費那個心。」
陸文不知被人編排,回房間關上門,先給瞿燕庭的手換了藥,再放水泡澡,好像這只是一個如常的夜晚。
在得知瞿燕庭的過往後,陸文什麼都不怕了,也不怵,只要對方安穩快樂的在他身邊,千千萬萬陌生的傻逼說什麼他根本就不在乎。
天熱了,瞿燕庭洗完澡借穿陸文的大t恤,頭髮也不吹,濕漉漉地窩在床頭看手機。陸文挨在一旁,將爆滿的未讀大致看了看。
孫小劍發來一份文件,涉及多個品牌合作方,連同電影片方,陸文看見密密麻麻的數字就頭疼,說:「好多違約金要賠啊,你給我算。」
瞿燕庭認真瀏覽,有些驚訝:「你這段時間簽了這麼多代言?」
「對啊,我最近很火的。」陸文想了想,自信道,「靠,現在應該沒人比我火。」
瞿燕庭見他有心情開玩笑,便安心一些,將林林總總的金額算了算,說:「談妥需要時間,這是你們公司預估的各家數字,讓你心裡大概有數。」
陸文對金錢一向沒概念,湊瞿燕庭耳邊說了個數字,道:「我最近賺的,夠賠嗎?」
「我也不確定。」瞿燕庭不太了解藝人這方面,習慣性往悲觀處考慮,「不夠也沒關係,我有積蓄。」
陸文生下來就沒體會過「錢不夠」的感覺,他名下資產足以應付,但八卦地問:「哇,你有多少啊?」
固定資產,股票基金,瞿燕庭沒辦法給一個確切的數值,回答:「應該夠養你吧。」
陸文一下子摟住瞿燕庭,大狗似的在瞿燕庭沾著潮氣的頸窩裡拱,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心花怒放,就感覺滿足,感覺在被人寵愛。
他說:「可我很費錢。」
瞿燕庭抱住陸文的腦袋:「越帥的越費錢,我努力賺吧。」
兩個人心情好了許多,陸文再沒鬆開手,抱著瞿燕庭算完了帳。經濟損失只是一部分,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才是真正的難題。
迴避不是辦法,陸文問:「瞿老師,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
一切關係和恩怨都需要釐清,瞿燕庭和陸文是一體的,他必須面對,說:「我要找曾震,曾震應該也在等我找他。」
「好。」陸文說,「我陪你。」
瞿燕庭的眼睛微微紅腫,側躺壓在枕頭裡,陸文一下下輕拍他的後肩,直到他呼吸綿長。
夜漸漸深了,陸文靠著床頭獨自失眠,他裝作沒心沒肺,實際上難受得要死。瞿燕庭的遭遇不停在他眼前閃回,心臟揉著怒火一揪一揪地疼。
等瞿燕庭睡熟,陸文放輕動作下了床,他也不知道想做點什麼排遣,漫無目的地下了樓,經過吸菸室聽見黑膠碟的聲音。
陸戰擎坐在長沙發上抽雪茄,門響,不回頭便判斷出是誰的腳步聲。陸文繞過來,隔著兩座坐下,開口說:「爸,還沒睡呢。」
陸戰擎道:「你也不睡?」
「還不困。」
陸文來回摩挲大腿,都熱了:「對不起啊……我又惹麻煩了。」
陸戰擎沒興趣跟親兒子打太極,這傢伙低眉順眼地服軟,那他就主動鋪個台階好了,問:「能應付得了麼?」
不料,陸文回答:「嗯,能。」
陸戰擎夾著雪茄一頓,重複道:「你能應付?」
「我能。」陸文篤定地說,「我和瞿老師一起面對。」
陸戰擎不想兜圈子,挑明道:「不用逞強,我讓你們回來,就是——」
陸文膽大包天地打斷他,說:「爸,我惹的麻煩我自己處理。錯的是我,我一力承擔,錯不在我,我絕不給人當孫子。」
陸戰擎盯著他,分辨了一會兒,無可指摘地沉默著。他猛然清醒,陸文不顧他反對做演員之後,一次次波折里從沒尋求過他的庇護。
陸文也看著他,說:「爸,你只要相信你兒子沒錯就行了。」
這種滋味很陌生,陸戰擎沉聲道:「好,我信。」
陸文咧開嘴,又恢復一點缺魂兒樣子:「前三十年緣分不夠,未來的大半輩子我要好好保護瞿燕庭,所以我必須自立。當然了……以後家產還是要繼承的。」
陸戰擎又想踹他,又想摸一下他的頭,良久只緩緩道出一句感慨:「你好像沒變,也好像變了不少。」
陸文說:「因為愛讓人長不大,愛也讓人長大。」
陸戰擎險些被繞進去,琢磨片刻皺起眉:「你的意思是父愛讓你長不大,你媳婦兒的愛才能讓你長大,是不是?」
上次挨揍的回憶湧上心頭,陸文膽寒道:「我媳婦兒就在樓上呢!你可別欺負我!」
陸戰擎恨鐵不成鋼,笑罵了一句:「滾吧。」
陸文也困了,麻利地起身往外走,到門口一回頭,望著陸戰擎的背影狠了狠心,朗誦道:「父愛如山,你永遠都是我爸!」
門關上,陸戰擎把雪茄捏變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