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試鏡的場景大同小異,導演組和攝影組都在,一些工作人員來來回回地張羅。瞿燕庭的位子正對監視器,左右兩側分別是副導和執行導演。
陸文搬椅子擠在後面,一伸頭正好堵住瞿燕庭和任樹之間的空隙,好幾次差點把下巴擔在瞿燕庭的肩上。
他安守本分地旁觀,不摻和,也不瞎嘀咕,偶爾忍不住就拉一下瞿燕庭的袖子,湊過去小聲道:「我感覺這個還不錯。」
淋濕的襯衫系在腰上,陸文穿著短袖有點冷,便忍著,很像嬌氣的小孩兒被家長帶去單位,在外人前面什麼毛病都治好了。
參加試鏡的一共三十四名演員,有的拍戲多年,有的還在念書,按照角色分在不同的組別。
做編劇時,瞿燕庭沒有決定權,這是第一次親自把關。他不怎麼開口,神情平淡地審視每一個人,表演完成才和導演組評價好或不好。
「台詞不行,咬字差點意思。」
「沒入戲,他在模仿成熟演員的風格。」
「大二學生,基本功不過關,我懷疑他形體課成績很差。」
瞿燕庭公平且嚴格,果決地斃了一大半人,雨聲越來越大,演員試完離開,影棚里的人越來越少,顯得有些冷清。
這場試鏡中途沒有休息,一直進行到下午,結束後,導演組和製片人簡單開了個會,散會時天色已經隱隱擦黑。
瞿燕庭收拾東西,對跟拍一整天的節目組說:「辛苦了,是不是挺枯燥的?」
「沒有沒有。」編導拿著台本,「瞿導,接下來有什麼安排?」
瞿燕庭回頭找陸文,那傢伙大剌剌地仰在椅子上,蒙著襯衫睡覺,他捏住一隻袖管往下拽,叫道:「豬,下班了。」
陸文迷迷糊糊捉住他的手:「啊,該吃飯了?」
瞿燕庭怕陸文會胡言亂語,掙開手之前,悄麼在對方的掌心用力一摳。陸文又痛又癢,叫喚一嗓子清醒過來。
《台前幕後》沒有設置劇本,節目組只給出大致拍攝方向,編導說:「我們方便多拍一點生活性的內容嗎?」
瞿燕庭愣了下:「具體是指?」
編導解釋:「演員台前導演幕後,這個沒問題。其實還有一層意思,你們展示的演藝工作是台前,生活是幕後。」
最近拍攝的內容多為工作,工作結束陸文和瞿燕庭便分開,編導詢問:「能不能加一些私下的生活內容?」
陸文用剛睡醒的腦子想,那可不能拍,拍了也沒法播,再說了,都他媽分居好些天了,哪還有私下啊。
不管怎樣,他們都敬業地答應下來。走到門口,攜雨的冷風吹得陸文打了個噴嚏,問:「瞿老師,男二的演員定下了嗎?」
瞿燕庭「嗯」一聲,早晨氣溫低,他穿著件長款風衣來的,此刻不顧及鏡頭和旁人了,脫下給陸文披上。
暖和得發出喟嘆,陸文又問:「談好了嗎?」
瞿燕庭回答:「今晚去談,約好了。」
陸文沒看見賓利,估計瞿燕庭是和製片人一起來的,說:「那我送你去吧?」
「剛睡醒能開車麼,我來吧。」瞿燕庭奪下陸文的車鑰匙,沖雨幕里的跑車按了一下,「你陪我一起去談。」
大學畢業的前兩個月,陸文曾被老鄭拐騙到寰陸見生意夥伴,滿嘴跑火車,回家挨了一頓結實的揍。陸文有自知之明地說:「合適麼,別讓我攪黃了。」
瞿燕庭道:「主要就靠你呢。」
節目組的商務車跟在後面,瞿燕庭載陸文駛出影視基地,他第一次開跑車,挺新鮮,半天才想起車廂內裝著兩個攝像頭。
郊外公路暢通,回市區也過了尖峰時段,瞿燕庭順利地抵達大劇院。
下車開始跟拍,瞿燕庭帶陸文去了戲劇場,今日沒有演出,半環繞式池座和樓座空蕩蕩的,一千多個位子靜待來賓。
台上無布景,六名演員也未裝扮,正為明晚的正式演出作最後排練。一個老頭側身佝僂著,私服考究,卻把寒酸辛苦拿捏得絲絲入扣。
一回眸,余孝卿那張端方儒雅的面孔朝向坐席。
節目組全員震驚,沒敢想能拍到這麼大的腕兒,攝像大哥激動得手都抖了:「我操!是余孝卿!」
陸文反應過來,驚喜地問瞿燕庭:「你要請余老師演唐德音?!」
瞿燕庭說:「試試吧,看看小廟能不能請得動大佛。」
等排演結束,一行人進入休息間,話劇費嗓子,余孝卿先喝了碗小梨湯,渾身汗透了,為台上一分鐘打磨到筋疲力盡。
「余大哥,」瞿燕庭開口,「先祝你明晚演出成功。」
余孝卿揩了把汗,說:「別跟生人似的,坐。」
陸文迫不及待地打招呼:「余老師,您還記得我嗎?咱們又見面了!」
余孝卿好笑道:「我還沒老年痴呆,在台上最先瞅見你的大個子,怎麼樣,看我演得如何?」
陸文夸道:「真像撿破爛兒的。」
「怎麼聽著有點彆扭?」余孝卿回憶著,「還是在芳草胡同撿破爛兒有意思,每天能跟你閒聊幾句。」
陸文感到莫大的榮幸,試探地說:「要不……咱們加個微信?」
寒暄後余孝卿緩過精神,他關注了最近的新聞,已經猜到瞿燕庭的來意,問:「來看大哥,就空著手?」
瞿燕庭從包里抽出《藏身》劇本,雙手奉上,鄭重地說:「大哥,這是我的電影。」
劇本封皮上,片名《藏身》下方印著「導演」和「編劇」,余孝卿垂眸看著那兩個名稱,指尖撫過名稱後「瞿燕庭」三個字。
他感慨道:「遲了這麼些年,總算來找我兌現承諾了。」
這其中經歷的波折實在太多,瞿燕庭說不出雲淡風輕的場面話,也不想真情實感地破壞氣氛,便沒有接腔。
陸文上前攬住瞿燕庭的肩,化解道:「這是我和瞿老師合夥拍的,我也有份。」
余孝卿問他:「那你們給我安排什麼角色?」
瞿燕庭說:「大哥,你先看看本子,看上願意接再說。」
陸文卻不想錯失良機,急忙道:「演我壞舅舅,唐德音。」
「我演你舅舅,歲數有點大吧?」余孝卿優雅地翹起二郎腿,「那大外甥,你演什麼?」
陸文先解釋:「因為我是家裡的老么,所以和長輩年齡差比較大。」然後不好意思地說,「我演男一號,孟春台。」
余孝卿確認道:「我給你做配?」
「啊……」陸文底氣不足,向瞿燕庭瞄了一下,「您覺得我配嗎?」
余孝卿故意揶揄地說:「我怕你接不住戲,對比太慘烈。」
陸文回憶起葉杉和葉母爭執的那場戲,當時面對陶美帆他就壓力很大,而陶美帆在余孝卿面前只是個晚輩,甚至是丫頭。
可轉念一想,他那次能接住陶美帆的戲,萬一也能接住余孝卿的呢?不試怎麼知道?
瞿燕庭靜靜旁觀,本不想插話解圍,但看陸文抿唇糾結了半晌,便抑不住心軟。剛要出聲,陸文先一步回道:「那就試試唄。」
余孝卿頓了一秒,大笑起來:「好,有種!」
從大劇院離開已經九點多了,《台前幕後》第一期的內容完成拍攝,節目組收工,要回台里連夜加班。
沒了攝像大哥,但車載攝像頭還在,坐進車廂依然有些拘謹,回程換陸文開車,一腳油滑入雨夜的大街。
駕駛位和副駕駛位各對一個鏡頭,瞿燕庭蓋著風衣,目光無處安放地流連了一遭,定在布滿雨珠的車窗上。
錄製中必須說點什麼,陸文問:「聽音樂嗎?」
雨天路況不好,瞿燕庭說:「別了,影響開車。」
陸文單手把著方向盤打彎,挑了首應景的歌自顧自唱起來:「高架橋過去了,路口還有好多個,這旅途不曲折,一轉眼就到了,坐你開的車,聽你聽的歌,我們好快樂……」
瞿燕庭近墨者黑,做作地鼓了鼓掌。
中途繞路到一家廣式餐廳,瞿燕庭下車去打包合成一頓的晚餐加消夜。陸文獨自留在車上,絞盡腦汁,琢磨怎樣自然地把瞿燕庭帶回家。
這麼冷的雨夜,獨守空房不是要他的命嗎?
瞿燕庭買完回來,抱著兩大袋餐盒矮身坐進副駕駛,顯然不止是兩人份。他系安全帶時側過身,沖陸文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毛。
驅車上路,陸文說:「瞿老師,我先送你回家吧。」
瞿燕庭反問:「你要去哪?」
陸文回答:「我也回家,我回紫山名築。」
所有人都知道王茗雨住在紫山,瞿燕庭沖鏡頭微笑,拍拍一袋餐盒說:「那正好,我也去紫山,給我師父送點消夜。」
陸文努力克制表情,心想不愧是編劇,好能瞎編。
狠踩油門一路雨水飛濺,到了紫山名築,瞿燕庭先下車,真拎了一袋外賣給王茗雨送去。將近十點鐘,王茗雨還以為來了什麼不法之徒。
陸文就把車拋在一棵樹下,熄火,攝像頭關閉,手機屏幕在漆黑的車廂中閃爍,來電顯示最近每夜都要查崗的孫小劍。
接通了,陸文不太理直氣壯地說:「餵?」
孫小劍單刀直入:「在哪?」
陸文回答:「剛到家。」
孫小劍追問:「哪個家?」
陸文說:「紫山啊。」
孫小劍道:「你是一個人嗎?」
「廢話。」陸文不正面回答問題,「我不是一個人,難道是一隻小狗狗嗎?」
孫小劍無語地說:「你賣什麼萌。」
「沒事我掛了啊,挺困的。」陸文心虛道,「放心吧,沒跟瞿老師在一起。」
孫小劍立刻警覺:「不行,那你大聲說一句瞿編的壞話。」
「你他媽的……」陸文扭臉望向窗外,瞿燕庭正穿過花園朝這邊走,他必須抓緊時間。
渾蛋?智障?文盲?
陸文搜颳了一通,眼看瞿燕庭就要過來了,攥緊手機把心一橫,大聲道——「瞿燕庭紅顏禍水!」
陸文嚇得趕緊掛了線,正好瞿燕庭走到車門外站定,敲了敲車窗,他順口氣,推開車門,變小的毛毛細雨拂了滿臉。
瞿燕庭奇怪地問:「你剛才嚷什麼?」
「沒啊。」
「什麼水?」
陸文被逼無奈,委屈又窩囊地吟了句詩:「雨是老天的淚水,你是純淨的泉水,而我……一肚子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