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澄連夜坐長途汽車回來,雖說臨市也下了雨,但沒這裡這般大,一下車就被積水濕了鞋。
帶著的一把破傘直接被狂風掀了去,傘面的支架直接斷了。
因為積水太深,返回城區的車都不開了,所以只好待在這汽車站裡,只虛虛地開了一盞燈,清潔工正在打掃衛生。
這場暴雨下來,夏天的尾梢徹底結束了,連帶著空氣都有了點秋日的蕭索。
其實她可以叫徐茜葉來接,但她不願意麻煩別人,即使這個人是她最好的朋友。
從小一個人自立慣了,難免養成性子裡的「獨」,不願意麻煩別人,生怕自己給別人帶去一丁半點的不方面。
寧願自己在這車站裡熬一晚上,等明天白天再想想辦法,說不定雨就停了。
只不過駱佑潛那一通電話打破了這個平衡。
耳邊那句近乎急切的「你別亂跑,我現在過來找你」還在耳畔,刺得耳膜生疼。
亂跑什麼呀,她早過了深更半夜在車站還能饒有興致地亂跑的年紀了,累得連眼皮都撐不住了還亂跑呢……
她有點啼笑皆非地扯了扯嘴角。
這一琢磨,她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些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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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她小時候是個長得還算非常討人喜歡的女孩兒——她沒有自己幼時的照片,所以只能「聽說」——孤兒院裡,經常會有難以生育的或者孩子出了國的父母來領養。
陳澄那番長相,眼睛圓碌碌的,瞳孔像顆葡萄,長得很可愛,又有靈氣。
自然有過「看上」的要領養她。
領養人要求有財產證明,一般都是些過得比較富足的家庭,每次有小孩兒被領養走,大家都會驚羨。
平白多了爹媽,誰不羨慕。
那天院長告訴她,晚一點會有新爸爸、新媽媽來接她去大房子住,以後不用跟大家一起擠著睡覺,一人一間房,還可以去很厲害、學費很高昂的學校上課。
陳澄滿心滿意的開心,從白天等到晚上。
她一個人蹲在院子前,從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望著街口,路燈閃爍,車輛開得飛快。
她心底緩緩亮起的光仿佛觸手可及,卻又十分遙遠。
新爸爸和新媽媽沒有來,陳澄後來長大點才聽人閒聊時提及,聽說是突然發現難以生育的妻子竟然懷了孕,於是夫妻倆興高采烈地退了約定。
當時的感受不太記得了,只知道她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
那些難以啟齒的萬千情緒幾乎要溺斃她。
你怎麼還不來接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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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還不來接我呀。
陳澄頭疼似的閉了閉眼,過往的一切委屈都有了決堤之意,連帶著早已經好全的手腕都密密麻麻地抽痛起來。
她抬眼,卻依稀看到一個人影。
很高,步履匆匆,看不清臉,頭髮全濕了,雨水和汗水一定順著臉頰聚集在下巴尖上。
外頭風聲掠過樹杈,惱人地響起來。
陳澄一動沒動,蹲在地上,看著身影不斷走進他,修長的雙腿和發揚的衣角在她面前靜止。
「你來啦。」她仰頭,朝駱佑潛笑了。
駱佑潛眉心緊皺,捏著陳澄的手臂把她拉起來,觸及還是一片熟悉的冰涼。
這回沒害羞,顧不上害羞——陳澄整個人都凍得在打顫。
駱佑潛直接脫下外套,披到陳澄身上,又圈住她的肩膀,把她整個人攬到懷裡:「計程車還在外面等著,我們先出去。」
冒著風雨他把渾身濕漉漉的陳澄半擁著走到公交車站牌前,計程車就等在那裡。
司機一回頭,看到這麼一個頭髮還在墜水珠的人,立馬一個頭兩個大,叫嚷道:「欸,我剛洗的車!」
陳澄腳步一頓,她實在有些累,腦子也鏽頓,幾乎是帶著點「不知所措」地扭頭朝駱佑潛看去。
後者非常財大氣粗,直接把陳澄推了進去,隨即自己也淌著水坐進來。
「說了一會兒下車另外給你兩百,快開車吧。」
陳澄眯著眼,聽了這句話,狐假虎威地挪著屁股在座位上蹭了蹭,神情非常滿意。
「我給物業打電話了,家裡水電都有了嗎?」她輕聲問。
「……不清楚,我跟你打完電話就出來了。」
甚至連傘都忘了拿。
車開了沒一會兒,陳澄便睡過去了,還睡得筆挺,跟一尊佛似的,完全沒有偶像劇里歪到身邊人肩膀上的情節。
但好歹是人不是佛,抵不掉慣性作用。
車一個左拐,陳澄便偏頭倒去,不是砸在駱佑潛的肩上,而是砸在另一邊的窗玻璃上。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他們一眼,笑眯眯地說:「小伙子,你女朋友睡著了也不扶一下。」
駱佑潛一頓,沒解釋,伸手把陳澄攬過來,還深怕吵醒對方似的,動作放得極輕。
他按著陳澄的腦袋,慢動作似的,一幀一幀的把她按到自己肩膀上,濕漉的頭髮黏在他的頸窩。
「師傅,麻煩你開點空調。」
駱佑潛輕輕呼出一口氣,默不作聲地摟緊懷裡的姑娘。
借著從窗外路燈投射進來的光線,他忽然瞥見她白皙手腕上閃過一瞬的暗光。
駱佑潛瞳孔一縮,從小在拳台上長大沒有少受傷,不可能認不出疤痕,他捏住陳澄的手腕抬到眼前。
心間一跳,同時覺得呼吸拉扯著心臟,鈍痛起來。
她割腕過。
以及他終於看清楚了她手腕上的那處不知所謂的紋身——向死而生。
***
陳澄美滋滋地睡了一夜,醒來發現自己的片酬已經到帳,樂了一陣才回想起昨天發生的事,以及昨天那泛酸難惹的情緒。
瞎矯情,她在心裡暗罵了句,不屑地撇了撇嘴。
睡醒,她又恢復了沒心沒肺,看破紅塵而仙風道骨的模樣。
空氣有點涼颼颼的,她直接在睡衣外頭套上一見學院風的中性V領毛衣,睡衣紐扣歪歪扭扭地露在外面,一股新潮的混搭風。
得虧臉蛋好看,竟然還能咂摸出秀場上讓大家難以跟上的高端審美。
走出臥室,鋪面便是一股肉包子味,陳澄原先半眯著的眼睛倏忽睜開了。
「早啊。」她打了聲招呼。
「吃早飯。」駱佑潛回頭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碟子醋放到桌上。
「你還會做包子吶。」陳澄喃喃說了句。
「……」駱佑潛把小籠包外頭的塑膠袋拆開,「我不會,是外面買的。」
陳澄也立馬發覺自己說了句蠢話,先不說肉包子外還包著塑膠袋,以及家裡並沒有蒸包子的器具,再者,駱佑潛一個高中生怎麼可能會做包子。
「啊。」她應了聲,晃了晃進水的腦袋,「你不吃嗎?」
「我吃完回來的。」
陳澄看了眼時間,才七點二十分:「那你起好早。」
看了你手腕上的刀疤心疼到不行,一晚上沒睡好,想對你好又能力有限,只好早起去買了肉包,沒正當理由替你暖手,至少可以暖暖你的胃。
這是駱佑潛心裡想的,但他沒有說出來,太矯情,也怕嚇跑了陳澄。
只說:「嗯,今天醒得早。」
他回屋拿上書包,單肩掛在肩上,勾勒出少年並不清瘦的身軀,其實不看年紀,那是一副結實到可以讓人很有安全感的胸膛。
「我上學去了。」駱佑潛頓了頓,拉開門,在關上時門縫裡輕飄飄又叫了一聲,「姐姐。」
「去吧,去……咳咳!」
陳澄嚼著肉包,腮幫鼓起,含糊不清地說,被他這一聲「姐姐」叫得差點噎住。
雖然她有時候會逗他說讓他叫姐姐,但也只是說說罷了,並沒有真就做好領個弟弟的準備。
不過這一聲姐姐也讓她心頭一頓,湧上一股暖流。
駱佑潛成績不差,在三中甚至可以稱上名列前茅,他想了一晚上該拿陳澄怎麼辦,最後得出一個嚴謹又保守的辦法——先把領地圈定了,再慢慢攻城掠地。
他不知道陳澄都經歷過什麼,不過也能想像總不是一段能讓人笑出來的經歷。
他想對她好,但知道自己冒然上去跟人毫無顧忌獻殷勤,很容易察覺出什麼,以陳澄的尿性,說不定就輕飄飄躲開他所有好意。
他從前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有一個比自己大三歲的姑娘,甚至到現在都不確定,只知道自己想對她好。
陳澄看上去不理世俗,有點獨善其身的意思,但其實人很好。
一聲「姐姐」,足夠讓她慢慢放下心底的戒備,把駱佑潛當作自己人。
一來,可以毫不掩飾地對她好、照顧她;
二來,他算是提前占了個坑,以一個「弟弟」的位置密切注視所有企圖篡奪「姐夫之位」的男人,待一切成熟,再開拓疆土,把獵物收入囊中。
駱佑潛想得樂呵,連上學的腳步都十分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