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駱佑潛又重複了一遍,緊緊握住她的手。
陳澄反手握住他,閉了閉眼睛,又睜開看頭頂深深淺淺的雲層。
街上太吵了,只有駱佑潛認真而專注地看著她的模樣讓她十分安心。
駱佑潛還捏著她的手,輕輕鬆鬆環了一圈,很涼,而駱佑潛緊貼著的虎口卻漸漸燒起來。
他張口,話在喉間滾了幾圈,還沒措辭好,陳澄就看向他。
紅著眼眶看著他,睫毛上站著淚水,鼻尖也淡粉,眉頭輕蹙:「別問我剛才的事情。」
聲音像沙漠裡最後一滴水,頭頂是不太明亮的星光。
「我們去看電影吧。」她脫口又說了這一句,頓了頓,又笑著補充,「好久沒看過了。」
「好。」
駱佑潛沒再問,直接掏出手機點開購票軟體,又遞過去讓她選,選完電影他選了最後排的兩張票付了款。
她裙擺舞動,透薄的袖子被風撩起,露出手腕上的那個紋身。
黑色的一團,隔著月光駱佑潛看清上面的圖案,他的視線定在上面。
電影馬上就開始,駱佑潛打了輛車,兩人趕到電影院時還有十幾分鐘。
「姐姐,你在這坐會兒,我去買飲料。」駱佑潛丟下這句,便去一旁的櫃檯上排隊。
電影院的暖氣開得很足,陳澄坐了會兒,覺得身上的血液似乎重新開始流動起來,她找出手機撥通徐茜葉的電話。
如果這事只牽扯她自己,她不願意麻煩徐茜葉,但事關駱佑潛,她不願意連累他。
那人的手段,如果不提前處理,到時候的真相就成了他是完全的受害者。
剛才的肖總是這一部片子其中一個投資方,但並不是最大一家,徐茜葉在這些資本運作上,靠著她爹還是能說上些話,辦的了事的。
「兩杯熱牛奶,還有一份爆米花。」
駱佑潛對服務員說,回頭看了眼陳澄,發現她正在打電話。
「嗯,我沒事,沒把我怎麼樣。」
「那人受了點傷,不是我……嗯,他過來了,他打的。」
……
掛了電話,陳澄舒了口氣,坐在椅子上,看著前面駱佑潛的背影。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出了神。
除了眼底還泛紅,已經看不出來剛才在路邊失聲痛哭的就是陳澄了,她現在看上去非常平靜。
甚至平靜過了頭,有些木訥。
「姐姐,你先喝點熱的。」駱佑潛把牛奶給她。
「啊,好。」陳澄接過,低頭吹了一口氣,喝了一小口。暖洋洋的到胃裡很舒服。
「時間差不多了,進去吧。」駱佑潛說。
陳澄跟在他身後,兩首捧著熱牛奶,亦步亦趨地跟著,大腦生了鏽,完全放空,等檢完票經過衛生間她才把牛奶杯遞過去。
「我去趟衛生間,你先進去吧。」
「嗯。」
冰涼的水繞過指間,陳澄吸了口氣,把沾了水的手在臉上搓了把,睫毛簌簌抖動,惹得手心有些癢。
雙手撐在水台邊,陳澄抬眼看鏡子裡的自己,眼下濃重的青色,看上去病懨懨的,也不知道怎麼會惹來那種變態。
從那個肖總不聊拍戲,不停的灌她酒,她就猜到了他的意圖。
也不過21歲罷了,那種時候不可能不怕,卻想不出叫誰來幫忙,徐茜葉去臨市了,只好給駱佑潛發了信息。
還好有他……
陳澄往臉上潑了把水,走出衛生間,駱佑潛還在外面等她,靠著牆。
「走吧。」陳澄輕聲說。
她抬腳往前走,卻被一雙手托住了下巴。
一張柔軟的紙巾覆在了她的臉上,輕輕柔柔地擦掉她臉上的水珠,幾乎能感受到對方愛不釋手的小心翼翼。
陳澄抬眼,直接撞進了他深潭似的瞳孔里。
她往後撤了一步,彆扭地移開視線,心尖兒上最隱秘的那處卻因為這格外愛護的對待泛起酸,這太奇怪了。
「走吧。」她又說了一遍,接過他的紙自己胡亂抹了把,即使阻止了這愈加曖昧的動作。
放映室的空調開得很高,一群人聚集在裡面,悶得很。
陳澄把外套脫下來放在臂彎。
座位在里側,他們只好一邊說著抱歉一邊側著身往裡面挪。
熒幕上已經在放預告片了,最後一排上有個小男孩,捧著一杯可樂在椅子裡晃啊晃,最後在陳澄經過時突然一絆。
可樂直接潑到了她身上。
什麼叫諸事不順,她算是體會到了。
「你幹什麼!」駱佑潛皺眉,把陳澄攬到自己旁邊。
從收到簡訊開始就提心弔膽到現在,一點一滴的意外在他眼裡都成了故意傷害,簡直快有了被害妄想症,他聲音挺響的,頓時把周圍人的目光都引了過來。
「沒事沒事。」
陳澄扯了下他的衣角,打圓場,拿剛才的紙巾往衣服里抹了抹。
孩子的母親也立馬起身說著抱歉。
「真沒事,看電影吧。」陳澄沒脾氣地笑笑。
到了座位,駱佑潛又從兜里拿出紙巾,側身過去剛要幫陳澄擦衣服,一抬眼,又倏忽垂下。
耳尖紅了。
「衣服蓋上!」
兇巴巴的,駱佑潛把自己的外套扔到她身上。
陳澄怔怔的看他一眼,奇怪地低下頭,才恍然發現自己裡面的單衣剛才被潑濕了一塊,內衣都透出來。
「……」
陳澄飛快地把外套蓋上,彆扭地拎了拎裡面濕漉漉的單衣。
駱佑潛這才重新側過身,替她把外套衣領掖了掖,把熱牛奶放進她手裡。
「烘一烘。」
陳澄想說不冷,但最終沒說出來,嗓子眼發酸,只好緊緊地握住牛奶杯。
後來電影放了些什麼她都沒怎麼看進去。
回到出租屋後,陳澄把那杯已經涼了的牛奶放在桌上,坐在床邊盯著它看。
看了會兒,臥室門被敲響,駱佑潛推開門進來,手裡拿了一支軟管藥膏:「姐姐,你塗點這個。」
陳澄這才想起自己的腳後跟被高跟鞋磨破了,紅了一大塊。
她穿著高跟鞋,黑色細跟,腳趾細長白皙,腳背飽滿,隱隱有穿破皮膚的青色筋脈。
駱佑潛垂眼,把藥膏塞在她手裡,也沒有多待,給完就走。
關上門後,他靠在門板上,漸漸收回視線。
他突然想抽支煙。
***
第二天,陳澄起來時駱佑潛已經去學校了,她把外面桌子上放著的早餐吃盡,也同樣去了學校。
今天就是12月的最後一天了。
臨近跨年。
是之前彩排的話劇表演考核的日子。
就連徐茜葉這個常年翹課的不良學生也來了,她和陳澄沒有被分在同一組,在不同的排練室練習,直到將近午飯時才約著見了面。
一上來,徐茜葉就拉著陳澄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番。
「真沒受傷吧?」
「沒有,你就放心吧。」陳澄笑笑。
「你別說,你家那個弟弟還真挺靠譜的啊。」見她沒事,徐茜葉放了心,轉而跟她打趣。
陳澄嘆了口氣:「他以前拿過拳擊冠軍的,昨天我沒攔著,我都怕那個什麼『總』要當場翹辮子。」
「冠軍?!拳擊?!」徐茜葉目瞪口呆,「還有這種身份?」
「呃。」陳澄頓了頓,「現在沒打了,可能遇到些事吧,我也沒好意思問,不想再揭人傷疤。」
徐茜葉這朵從小溫室里長大的嬌花並沒有聽出其中的無奈,興沖沖道:「我說呢,還以為現在的高中生身材就這麼好,寬肩窄腰的,看著就要腿軟。」
「……」陳澄翻了個白眼。
「對了,他幾歲啊?」
「嗯?18吧,高三。」陳澄說。
「哦,那還好,成年人了,□□一下也沒有什麼負罪感,就是還是個高考生,得再等等。」徐茜葉一本正經
「……」陳澄推了她一把,「想什麼呢。」
「別跟我說你沒興趣啊,這種武力值max的小奶狗,我都要心動了好嗎!」
陳澄懶得理她,直接岔開話題:「對了,昨天那個肖總怎麼樣了?」
徐茜葉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醫院裡呢,我跟你說這老東西名聲早就臭到太平洋了!之前還有嫩模跟他的照片曝出來,反正我家還有項目投在他公司里,加上這事本來就他不對,讓他不再追究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陳澄點頭。
「本來我昨天氣死了,還聯繫了律師要告他性騷擾,但是他傷的嚴重,已經構成了輕傷的界定,如果真搬上檯面,你的小奶狗也得背上官司,你肯定不樂意,我就沒繼續深究。」徐茜葉說。
「這樣就好,反正我也沒真怎麼樣。」陳澄聳肩,滿不在乎地朝她笑了笑。
「你啊,什麼時候才能好好考慮考慮你自己。」徐茜葉豎起一根手指,懟了懟陳澄的腦袋,「不過娛樂圈的事我插不上手,那個角色估計……」
「嗯,我知道,昨天他一開始喝酒我就猜到了。」
說失望是不可能的,畢竟是等了這麼久的機會。
但也知道自己能攀上這個角色,估計本來就有這一層關係,不過是強買強賣,現在她拒絕了,收回也是合情合理。
傍晚,話劇表演考核結束,陳澄所在的組拿了第三名。
陳澄坐在化妝室里,把身上的衣服換回來,又把濃重的舞台裝盡數卸去。
「小黎,你跟那個許鶴鳴的緋聞是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啊,他好像私底下有女朋友,沒了解過,我不喜歡那一款,太娘了。」
「我想也是,你這正經富家女,跟他門不當戶不對的。」
「哈哈,主要是我下個月就有綜藝了嘛,所以公司讓我先炒炒熱度。」
……
大三上學期就要結束了,再之後就很少有課程與作業安排了,他們的專業,上再多的課都不如到外實踐學習的快。
耳邊是同學們的聊天聲,陳澄不是個熱絡而健談的人,安靜地收拾完,跟徐茜葉說了一聲,便打算回去。
「今天是跨年啊,你這麼早就回去了?」徐茜葉問。
「啊,你今天不是要陪你男朋友嘛。」陳澄說。
「啊對,我是跟他約了,我剛才聽小黎說他們一會兒要去外面玩,你不一起嗎?」
陳澄搖頭:「算了,你不在我也挺無聊的,昨天那事鬧得也沒睡好,先回去了。」
「行吧,那你小心點。」
從學校出來後,陳澄坐在路口的公交車站台上,眼神放空,好幾輛公交車經過她都沒有抬頭,懶洋洋地靠在背後的GG牌上。
昨天大哭了一場。
說實話,她甚至記不清上一次那樣子哭是什麼時候。
挺傷元氣的。
***
出租屋裡沒開燈,窗簾全部被拉上,空氣中混著一股濃重的菸草味。
駱佑潛夾著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煙,抬眼看站在他面前書卷氣很重的女人:「你到底想幹什麼。」
「佑潛,你雖然離開家了,媽媽也談不上有教育你的義務,但我不希望你像現在這樣。」女人刻板地說。
媽媽也談不上有教育你的義務。
這難道不算一句病句嗎?
駱佑潛屈指,磕盡菸灰。
「我現在怎麼了?」
「住在這種地方,小小年紀還學會抽菸了,你可是高三了啊,沒想過自己以後要過怎樣的生活嗎?」
駱佑潛突然笑了聲,犬牙磕在下唇上,邪氣地舔了下唇。
「你在駱暉琛回來後,趕我走的時候想過我會過怎樣的生活嗎?」
駱暉琛是他名義上的弟弟,也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女人黑框眼鏡下的瞳仁一縮,急於擺脫這罪名般開口:「我什麼時候趕過你走,我和你爸爸都沒有趕走你!是你從不服管束,是你……」
「是,都怪我。」駱佑潛抬頭直視她,「所以你們用冷暴力,多少次我回家一個人都沒有,多少次飯桌上沒有我的碗筷,你們當然沒有趕我,兩個大學教授趕走養子傳出去多難聽啊,是我自己走的。」
這時,門口響起鑰匙碰撞金屬的聲音,門開了。
門外的寒風呼嘯而來,捲走他身上最後一絲溫度。
陳澄站在門口。
她倚著身後走廊上微薄的霞光。
駱佑潛頓了頓,起身走到門口,從褲袋裡拿出兩張一百塊遞到她手裡。
「你,你先去外面吃個晚飯吧,我有點事……不好意思啊。」
陳澄沒拒絕,接過錢,越過他的背看到身後的那個女人,而後平靜地點了點頭:「好。」
門重新被關上。
「你還跟女孩子合住?」女人吃驚地提高了音量。
駱佑潛斜睨她一眼:「你回去吧,你知道的,我從小到大就沒聽過你的話。」
「你要是就真這麼沒出息甘願過這種日子,媽媽也無話可說,我把你養這麼大,把你養成這樣是我這個做媽的錯。」
這話說的輕描淡寫,駱佑潛卻因為她這句話突然發怒。
他朝著椅子狠狠踹了一腳,在地面上摩擦而過一聲極其尖利的聲音。
「你算哪門子的媽?」
他紅著眼,卻仍然固執地盯著她,脖子上拉扯出一條凌厲的線條,因為憤怒而胸口起伏。
最後,跟這18年以來一樣,兩人再次不歡而散。
只不過,這次散,大概以後都不會再見了。
女人走後,出租屋裡重新恢復了安靜,光線很暗。
駱佑潛跌坐在椅子上,垂著頭,兩根手指摁在眉間,深深吸了口氣,又緩慢而濃重地呼出。
他一手擋風,重新點燃一支煙,垂著頭抽了好幾口,過肺。
他想,「這種日子」,現在的日子——面對早上起來破裂的水管,學校里枯燥的語數英物化生,以及學風極差的環境,不想惹事只能躲著大頭那幫混混,準備根本志不在此的高考。
他根本不知道由這種日子連接的未來到底有什麼值得期待的。
唯一喜歡的女孩昨天還因為某個「總」的羞辱哭得坐倒在街頭,他用拳頭出了氣,最後卻還要讓女孩自己去解決收場。
這種日子到底有什麼好過的?
當手機屏幕亮起的時候,他甚至有一瞬間的不適應,眯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上面的字。
【陳澄:哭完了就開門啊,姐姐疼你。】
「……」
他下意識地抬手往臉上抹了把,並沒有哭,就是眼睛澀得難受。
他愣了愣,隨即立馬起身去開門。
陳澄蹲在門口,晚霞從地下室通道盡頭的小窗投射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臉色青白,白皙的脖子上隱約露出一條紅色的細繩。
她微仰著頭,黑沉眼底里噙著笑意,眉眼彎彎。
駱佑潛嘴角略微揚起,垂眸看她,輕輕笑了下。
「拉我一把啊。」陳澄朝他伸出手。
駱佑潛拉住她的手,把她從地上拽起,陳澄只覺得鼻間湧入一股菸草味和他身上很好聞的薄荷味。
她指尖繞上他的手,從他手中捻過那支煙,丟到地上。
「不管剛才那人說的都是什麼屁話,少抽菸是對的。」
「你沒走啊。」駱佑潛聲音發出來,才覺得啞,像是在礫石上磨過一般。
陳澄把200塊錢重新塞他手裡:「懶得動了,我昨天剛買了菜,雖然是跨年,但我們就在家裡吃吧,去外面估計哪都要拿號了。」
說完她便擠開駱佑潛,直接進了屋。
回來的路上她買了幾罐啤酒,把袋子丟給他,駱佑潛默契地拿去冰到冰箱。
她抓了幾把米放進簍子裡,水柱在上面打了一個動,陳澄洗了米,放回電飯鍋又倒上適量的水。
濕手上還沾著幾顆米粒,她重新洗了手,把長發梳成一個高馬尾,脖頸白皙細長,弧度漂亮到殺人不眨眼。
「我剛才在外面,聽到了一點。」陳澄說,沒有回頭。
「嗯?」
駱佑潛不會做菜,在旁邊幫她打下手。
「我沒那人過得日子多,但從我一出生就是我自己在過自己的日子了。這種東西吧,其實自己開心就好,你說我現在的日子,窮得要死,都不敢生病,我也不算完全沒退路,有好幾個公司想簽我去當職業攝影師,但和做演員衝突,所以我拒絕了。」
她笑了笑,往冒煙的鍋底倒了一層油,噼里啪啦地油珠跳起來。
「這一生也不過幾萬天,窮還是富,熬熬都過去了,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看得出來,你喜歡拳擊。」
這話沒什麼分量,就跟陳澄的人一樣,仿佛風一吹就會輕飄飄的飛走。
她不是說讓駱佑潛一定要去追求自己喜歡的,更像是隨口一提,純粹為了抒發自己的感想,卻在駱佑潛的心間打了個彎。
拳擊……
「兩年前……」駱佑潛的聲線有些沙啞,尾音裡帶著鼻音,「我在比賽上出了點事故。」
「我知道。」陳澄起鍋。
駱佑潛徹底愣住,沒接話。
陳澄把那碗菜倒進碗裡,回頭看了他一眼,笑著繼續說:「上過報紙,我正好看到過,那天……我去紋身。」
說著,她揚起手臂,第一次直面地給駱佑潛看了她的紋身。
以及那底下的傷疤。
紋身那一天,正好是她割腕被救回來的兩年後。
她怕疼,紋身師在她手腕上刻字時她不敢看,於是視線只能落在紋身台底下的一張報紙上,閒著無聊,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
《新晉少年拳王拳場失手,對手當場暴斃拳台!小拳王疑似服用興奮劑!》
後來看到駱佑潛的那塊金牌,以及後來他不再願意登上拳台,陳澄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這篇報導。
查了手機,重新翻出舊新聞,才看到——新晉拳王駱佑潛。
以及後續關於這篇新聞的跟蹤報導,總之後來駱佑潛大抵重新做了各種檢查,結果出來並沒有服用興奮劑。
「啊,哦……」駱佑潛捏了捏鼻樑,「你為什麼要紋這個?」
「嗨,中二唄,自己覺得自己帥。」陳澄說。
駱佑潛皺了下眉。
陳澄自嘲似的,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慢吞吞說:「紋了一個『向死而生』在身上,其實都是沒放下的人幹的蠢事,誰不是向死而生呀。」
「哦對,忘了跟你說,其實這紋身底下是一條疤,已經看不太出了,割腕留下的。」
說完,她捏著手腕,低頭笑起來。
駱佑潛發現她真的很愛笑。
陳澄的面貌實際上細看起來有不近人情的疏離感,五官清淡,下頜線收緊,儘管很少見她嚴肅,但這樣看似和煦溫順的人,實際上比性子本就冷漠的人更難接觸。
畢竟要剝開她那層柔軟的外殼後,才能觸及她堅硬的內里。
「明天有時間嗎?」陳澄問。
「有。」
陳澄晃了晃手臂:「陪我去趟紋身店吧,把這個洗了。」
生活已經那麼辛苦了,何必讓「生」的時候還拖著一個「死」,既然向死,那麼生著又有什麼意思?
生即生,死即死。
「拍戲的時候還得拿遮瑕把它蓋上,麻煩。」
駱佑潛知道這只是藉口,明白她真正的意思,點了點頭,說:「好。」
「說完我了,你呢?」陳澄說,「我只知道你出過那次意外,不知道你為什麼再也不打拳擊了。」
「那次比賽,我的對手是我的好朋友。」
當場死於他的拳下。
駱佑潛看著他倒下、跌落在拳台,拍攝的閃光燈亮成一片,他卻再也沒有起來過,駱佑潛去喊他,他沒有應,去拍他,他也再沒有反應。
說到底,那時候的他,也不過是初中剛剛畢業罷了。
全世界都把矛頭對準他,指責他,懷疑他,世界鬧哄哄的,好友的父母瘋了一般的哭喊,媒體爭先恐後拉著他去做尿檢,爭奪最新出爐的新聞。
在那以後挺長的一段時間,他天天都會做噩夢。
夢到自己溺水,冰涼的海水從四面八方襲來,他掙扎不開,也無法浮出水面,最後被一雙冰涼的手拽住腳踝往下拉,把他拉向海底。
然後跌落在那一天的拳台上。
死去的朋友靠著圍繩,身體已經僵硬,卻仍然瞪著他。
「別人都不知道,但是我後來試過,我站不上去了,我一上台,阿珩倒下的那一幕就會出現在我眼前。」他說得輕描淡寫。
陳澄愣了愣,問:「你上次,不是還打贏了那個冠軍嗎,好像叫宋齊的?」
駱佑潛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後來宋齊跟別人提起兩年前的決賽,他是那一年的季軍,之前給阿珩下了點料,但是沒喝,所以照常輸給了他,但是阿珩卻在和我比賽前喝了。」
「那種藥,當時查不出來,會讓人持續幾分鐘的瞬間爆發力,但是副作用很大,如果在發作階段受到重擊,體能會迅速下降,還有可能突然身亡。」
陳澄簡直覺得自己的耳朵都不夠聽,連飯都忘了做。
「後來呢,意外之後沒有屍檢嗎?」
「沒有,他父母不同意,本來比賽前就要進行檢查,而且他是在我攻擊後才、才死的,大家那時候懷疑的都是我,沒有人去懷疑是阿珩喝的水有問題。」
這些話,駱佑潛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就像是埋在心底的一根刺,如今□□了,自然血流不止。
他抬手抹了把額角莫名流下來的汗,似乎剛才那些話已經耗盡了他大半的力氣。
「那宋齊呢,他到現在還能參加比賽?」
「被查出來了當然會被禁賽。」駱佑潛苦笑了一下,「可是這種東西早就沒有證據了,他也是喝醉酒跟人說漏嘴才知道的,也沒有人錄音,就跟謠言一樣。」
「所以我那次才會選擇跟他PK,那種拳館裡沒有規則,最直觀的就是誰倒地起不來就是誰輸,我也沒有用真正的拳擊去跟他打,完全就是……泄憤吧。」
「他是害死阿珩真正的兇手,所以我不怕跟他打。」
駱佑潛清楚的知道,阿珩的死,究其原因跟他並沒有直接關係。
但那時候的觸目驚心,仍然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不僅僅是對手並且是好友死在拳台上的衝擊,對當時的那個16歲少年,媒體的瘋狂報導與追蹤,強制尿檢,體育界全民的懷疑與諷刺,都是無形的針,扎在他的心頭。
「不過,如果我真正用拳擊的套路去跟他對抗,那次我也贏不了,我兩年沒打了,生疏了,比不上他了。」
到最後全憑著一口氣。
「不是哦。」
陳澄輕飄飄的靠近他,手肘撐在桌子上,那雙漂亮的眼睛沉甸甸地對上他
「管他怎麼贏的呢,贏了就是贏了,誰是垃圾誰自己知道,他肯定也超怕你的。總之,我覺得你超酷的!」
姑娘的瞳孔很亮,清凌凌的,透著點對這個世界的不服輸。
「謝謝。」駱佑潛看著她。
「好了,不講這些,都要跨年了,先吃飯吧。」
陳澄三下五除二得又燒了一碗小菜,把菜碟子都端上桌,飯還燜在鍋里她也沒去盛飯,而是從冰箱裡拿出冰好的啤酒,拎起兩個杯子。
利落地啟了啤酒瓶,她倒得又急又快,酒沫直接從杯沿溢出來,沾濕了她的指甲,亮晶晶的閃著光。
陳澄滿不在意地吮了一下指甲,把一杯酒敲在駱佑潛的面前。
桌上是幾碗家常小菜,幾個碗,兩幅筷,屋子狹小而擁擠,陳澄笑意盈盈,仿佛正在五星級飯店喝紅酒。
剛才的事耽擱了些時間,現在已經晚上八點了。
屋外響起起伏的鞭炮聲,噼里啪啦,震耳欲聾,地下走廊里還有孩子笑鬧、噔噔噔跑過的腳步聲,是他爸媽要帶他出去放鞭炮。
鞭炮聲帶著鼓點,一下一下砸在駱佑潛的心間,與胸腔共鳴。
「乾杯!」陳澄笑著喊了一聲,捏著酒杯朝駱佑潛的杯子撞過去。
駱佑潛仰頭喝盡,陳澄也緊接著全數灌進喉嚨。
「明年一定要賺大錢!」陳澄笑著。
「到時候帶你吃香的喝辣的!」陳澄重新給兩人的杯子裡倒滿酒。
鞭炮聲還在接連不斷,不停有煙火急速升空,在空中綻放出最美的光芒,轉瞬即逝。
駱佑潛手指收緊,在逐漸下沉的鞭炮聲中,神奇地與從前拳場觀眾的山呼海嘯聲重合,抵著他的胸腔,不斷下沉。
他聽到了自己為此震顫的心跳聲。
他感覺到陳澄拍在他肩膀上的手。
「我沒事。」他飛快地說,卻在說完後突然壓低了腦袋,手覆在後頸上,他倦怠地闔上眼,像一個深囚於此的囚徒。
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他其實知道。
陳澄的指尖按在他的肩膀上,因為用力,指甲都略微泛白。
「不要哭。」陳澄輕聲說,「你是,拳王啊。」
駱佑潛長久地沒有說話,他維持著那一個動作,除了眼底逐漸被燒紅,幾乎就像一尊雕塑。
陳澄也沒有喚他。
她知道,獅王正在決定自己要不要起身。
這兩年如一日的平靜與煎熬,終於在陳澄的話語中產生了裂痕,佯裝的不在意與悠然自得被撕碎,終於直白而純粹地抽節出來。
憤怒的、怨悔的、熱血的,所有的情緒終於衝破了那層他精心保護、不去觸碰的屏障。
終於在眼淚衝出來的時候,他突然站起身,椅子尖銳地嗞啦一聲。
「我要打。」他尾音裡帶上了哽咽,「我要打拳擊!」
不管還能不能再比賽,他都要試一試。
這是他從小的夢想,那是一種愛不釋手的感覺,根本不捨得放下。
「我要打拳擊!!」
他站得筆直,筆直到陳澄都覺得他的脊背僵硬得就要斷掉,他抬手捂住臉,有眼淚從掌根里滑出來。
陳澄看著他,嘴角微微勾起。
她拿起兩個杯子,撞了一下,仰頭把酒喝盡,又把另一杯也替駱佑潛喝盡。
「為了夢想。」她說。
***
兩年前的青年拳擊大賽決賽。
駱佑潛和阿珩上場,面對著對方鞠了一躬。
阿珩說:「加油啊,可別被我打趴下了。」
駱佑潛回他:「你也當心啊。」
觀眾席上有人舉著駱佑潛的牌子,教練站在台下比他還緊張,歡呼聲此起彼伏。
「駱佑潛!駱佑潛!駱佑潛!駱佑潛!駱佑潛!」
「拳王!拳王!拳王!!拳王!!!」
拳王。
那是最好的時候。
但現在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