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晟升遷之後,軍中多名宿將得到或晉升,或授勳的褒獎,而這些人,無一例外是之前朱棣企圖接近交好之人。
隨後便是右軍都督府左都督、遼東總兵官楊文自遼東回朝,被朱允炆加封含山侯,兼任山東衛都指揮使,原遼東總兵官職務改由右軍都督府僉事平安兼任。
濟陽衛指揮僉事徐忠改任大同衛指揮使,蔚州衛指揮僉事李遠改任薊州衛指揮使。
原北直隸都督僉事陳亨被加了貴州總兵官,深入土司里籌備改土歸流去了。
陳亨久居北直隸受朱棣協制,朱允炆就先給他打發遠遠的,省的在他為朱棣設置的包圍圈中留下隱患。
現在的朱棣,北是漠南,東是遼東,西有大同,南為山東,咽喉之地又有個薊州衛,朱允炆真的很想看看,在近四十萬大軍的包圍圈中,他朱棣怎麼躥出來?
心情大好的朱允炆開始陸續頒發恩旨,赦免了洪武一朝因言獲罪的所有官員,已經死去的平反撫恤,被流放的遷回故里,給予田畝,家眷一律厚賜糧食、布匹、銀錢,助其穩定生活。
服刑之人,非死罪者皆特赦,是為大赦天下。
隨後,因雲南、貴州、廣西三地連續多年戰亂初勘,方興未艾,免去了三年的稅賦。
一時間,朝野上下咸歌太平,無不誦建文萬歲之仁愛。
只有朱允炆一個人隱隱肉痛,三省稅賦,幾萬人平反撫恤,這筆開支之巨大,讓戶部尚書差點犯了腦血栓。
崽賣爺田心不疼,太祖留下的家底子夠厚!
熱孝過了,該加恩的也都落了聽,朱允炆終於把目光轉向了一眾親王!
洪武三十一年,八月初一,朱允炆於省躬殿設下家宴,招待了包括極大部分親王、駙馬、自己同父異母的幾個弟弟,如朱允熥在內的所有親族。為什麼說極大部分呢,因為朱允炆還有幾個叔叔,現在只有八九歲,沒有就藩,這些年擱後宮裡玩呢。
「陛下駕到!」
有小太監自暖閣廊道進入正殿,唱了一嗓子,正殿內便有樂班湊響聲樂,一眾親族本就站在各自位置上,禮樂一響,紛紛下拜。
「臣等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最後一個音節落了聽,鼓樂聲止,朱允炆整好自御道走至龍椅處,落座,開口,「今日是家宴,不敘朝禮,叔叔兄弟們,都起身吧。」
有樂師敲了下編鐘,磬聲清脆入耳,眾人再拜,「謝陛下。」復起。
朝拜,不是孩子過家家,大傢伙一起跪地上磕頭喊萬歲就行。朝拜之嚴謹,大家可以理解為古時候朝臣們的閱兵式。
明初大臣上朝,經常凌晨三點就要起床,趕赴午門外侯著,等大傢伙都來齊了點花名冊,等點完名差不多四點,這時候午門裡的太監去後宮報信。
其實就是喊皇帝起床。
皇帝要是勤政,一喊就醒,太監就跑回午門,「皇上臨朝,百官覲見」
午門開,群臣分文武,沿著御道左右兩側步行至奉天殿外候樂。
武將在左,文臣走右,這樣上了大殿,在皇帝眼裡就是文左武右。
要是皇帝懶,賴床,好傢夥那就有得等了,啥時候皇帝睡醒了,摟一把懷裡的嬪妃,有興致就在耽誤耽誤,沒興致就更懶得上朝,太監也會出去報信,「皇帝龍體不適,今日罷朝。」
這群大臣就活該站四五個小時。
皇帝自乾清宮出,南過乾清門,奉天殿裡開始奏樂,朝臣踩著樂點入殿,各歸其位,等禮樂一停,大臣們一定是站好的,要是禮樂停了還沒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你也不用找了,去殿外跪著等處置吧,輕則罰俸思過,重則奪職廷杖。
等皇帝一路南過謹身、華蓋兩殿,沿著奉天殿的西側御道即將進入正殿時,內侍入殿唱「陛下臨朝。」
樂班奏樂,這個時候皇帝也該出現在百官視線之中,見則立拜,群臣和著點跪地,唱萬歲,磕頭。
收樂的時候一定是皇帝走到龍椅這個位置,然後皇帝落座喊平身,樂班的首領敲編鐘,編鐘聲音具有穿透力,哪怕有快要餓暈的大臣也會瞬間回過神,一聽這個響,馬上就會習慣性喊「謝陛下」叩首,起身。
大家看電視劇都看過,皇帝一喊平身之後,有太監喊一句,「有本啟奏,無本退班。」
這套話,明永樂年之前用是合適的,明永樂之後這句話就不應該這時候喊。
為什麼呢?
永樂之後,朝廷有內閣,皇帝每日上朝的頭天晚上,內閣都擬好了章程,辦好的事早都票擬好,上朝直接頒發,沒辦好的事就等皇帝上朝點名來辦。
點誰的名字誰出來解釋一下這事是個什麼情況,然後皇帝來判。
哪能一上來就喊無本退班,要是皇帝帶著氣上朝,就打算責問某些大臣為什麼這個事如此棘手,要找人麻煩,你一嗓子,大傢伙都樂的閉嘴散朝回家暖被窩。
堂堂皇帝總不能拉著大傢伙,喊且慢,朕有話說吧?
所以一定是大傢伙平身後,太監喊一句,「聆聖訓。」
等將內閣沒辦好得事解決完了,皇帝一打眼色,這時候才是喊無本退班這句話的時候。
大家都沒事了,皇帝退朝,太監在唱,「退朝。」
奏樂,大臣拜送皇帝,唱萬歲。
這時候不同上朝,這時候禮樂緩慢,大臣唱萬歲也拖著氣,一定得等皇帝離開視線之後,這最後一句萬萬歲才能喊完。
總之一句話,凡是皇帝能看見大臣的時候,大臣一定是跪著的。
以至於有一句話形容明清朝禮:「皇帝權威已達到無上之巔峰。」
這一套套繁冗的流程就是禮法,大臣上殿,參拜君王,如果不奏樂,不響器,是謂:
禮崩樂壞!
朝禮繁瑣卻是必學,朱允炆先開口定了調子,不敘朝禮,倒是讓一眾親族頓感心頭一松。
「今日這頓飯,一是自大家入京以來,朕一直沒有機會正式招待過諸位,此番算朕盡地主之誼。
二來,叔叔兄弟們俱為藩王,孝期已過,你們要就藩,朕為大家踐行。
最後,也是咱們一家人坐一起,聊聊家長,總結一下各支這些年的見聞,也讓大傢伙好取長補短。」
說到最後,朱允炆笑了起來,「就比如說四叔,教出了咱們大明宗勛第一位金腰帶得主,朕的兒子也快三歲了,朕得找四叔請教。」
大傢伙俱都陪著笑,朱棣起身躬禮,「皇上謬讚,臣愧領。」
「細想想,咱們家這麼些年,今日可是第一次都來齊了。」
朱允炆感嘆一聲,「叔叔們接二連三的就藩,朕便再也沒有機會向叔叔們學習的機會了,今日難得,叔叔們都在,咱們一家團聚,當共飲。」
朱允炆舉杯,大傢伙都跟著喝下杯中酒,這裡面歲數最小的就是安王朱楹,才只有十六歲,喝完之後還嗆出了聲。
駙馬梅殷笑了出來,「安王年歲尚淺,不如便以茶代酒吧。」
朱允炆擺擺手,「不會喝酒哪成,現在不會喝就得多鍛鍊,朕打算明年讓安王叔就藩,現在不練就一副好酒量,到了封國,還不得被那些狂士欺負啊。「
大殿裡安靜了一下,像是與安王歲數相近的幾個親王都眉開眼笑起來,嘰嘰喳喳的問朱允炆打算讓朱楹去哪裡。
朱允炆笑了起來,「咱們都是一家人,這天下也都是咱們家的,去哪裡自己挑,朕今兒都允了。」
看起來,朱允炆似乎很好說話的樣子,朱楹頓時有些樂得發暈,試探的問了一句,「臣想去浙江可以嗎?」
少年思春,老是在宮裡聽僕人說江南多美女,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十六歲還沒找媳婦的朱楹現在就想去見識一下啥叫天堂。
朱允炆含笑點頭,「可以,那便把紹興府給你吧。」
朱楹頓時感到一陣頭暈眼花,只覺得這驚喜有些太大了,一時間竟然都忘了謝恩。
一些封地在邊遠地區的親王是看得眼紅欲裂,年輕的遼王朱植眼珠子一轉,他也張了嘴。
「皇上,臣想換個封地,您看成嗎?」
朱植畢竟年輕啊,今年才二十出頭,十五六歲就被朱元璋趕到鳥不拉屎的遼東,日子那個苦啊。
是,手裡攥著幾萬部隊,遼東地頭上他跟皇帝都沒什麼區別,但那管什麼用啊,他總不能天天指著殺人為樂吧,他又不想造反當真皇帝,他就想當一輩子的太平藩王,他也想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而不是整日天不亮就被各種軍報吵醒,然後跑到四面漏風的軍營里凍得跟死狗一樣。
朱允炆假裝一冷臉,「遼王叔鎮守遼東,那是爺爺欽定,怎能說改就改。」
誰知道朱植竟然裝起病來,「陛下,臣苦啊。」
在京師呆了三個多月,朱植不知道看到了多少花容月貌,要不是熱孝攔著,朱植早就化身為狼強搶民女了,他也是個沒出息,每天逛個廟會就樂不思蜀,要是真讓他逛一回教坊司,估計這個貨能死在裡頭。
總之朱植是打定了注意,遼東那破地,他是說什麼都不回去了,人煙稀少,地貧民敝,那兒的姑娘,一個個長得比李逵還壯,家裡媳婦勸了朱植好幾回納妾,朱植都狠不下決心虐待自己。
聽到朱植連水土不服,久受風寒之苦,以致年紀輕輕就長感腿腳隱痛難忍這種蹩腳的理由的拿了出來,朱允炆便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既然如此,遼王叔便先留在京師,朕安排太醫為叔叔診治,封地之事,等將來你我二人在定吧。」
朱植開心的連飲三大杯,一點不像身子骨有病的樣子。
受封甘肅的岷王朱楩一看朱植有戲,他也想跟著換,結果一開口就被朱允炆駁了回去,「胡鬧!遼王叔鎮守邊疆多年,是有功的,朕先說好,想換封地的,不是不可以,且先去九邊守個幾年才行。」
守過九邊的,就能換?
幾個年輕點的馬上動起了心思,只有朱棣、朱權、朱桂、朱楧四個人心裡一顫,互相對視一眼,似乎都看出了對方心裡的波動,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不作聲。
至於襲了爵位,同朱允炆同輩的秦王朱尚炳、晉王朱濟熺倆人對此無動於衷,此時正忙著吃東西呢。
倆孩子根本不操心這些,他倆自打襲了爵位之後,心裡就剩一個念想,啥都聽皇帝的。
他倆又不是其父朱樉、朱棡,這倆人不聽話那是有底氣,軍中威望高嘛,秦王衛、晉王衛能聽朱樉、朱棡的話,那是有一份生死中的交情在,他倆一死,那些兵寧願聽南京的正統,也不可能跟倆孩子瞎鬧,所以他倆此番進京,那是一身輕鬆。
甚至都做好了一來就不回封國的準備,新皇帝看他倆那麼聽話,總不至於弄死他們吧?
眼瞅著好好一頓飯馬上成了訴苦大會,朱允炆忙擺手,「好了,更封易藩的事以後再說,今日是來喝酒的,來,咱們大傢伙同敬四叔一個。」
朱棣這會後脖子正呼呼冒汗呢,一聽朱允炆點名,騰楞一下就跳了起來,「臣惶恐,不敢當皇上敬。」
朱允炆呵呵一笑,竟走下御案,端著酒杯來到朱棣面前,拉著後者的手臂面向大家,誠懇的說道,「眾位叔叔兄弟,四叔久在順天前線,協調九邊軍事,這些年為我大明跟逆元餘孽大大小小打了幾十仗,朕聽說,四叔一年在府里的日子都不到一個月,你們有的在江南安享太平,朕能在應天登基御極,咱們都承了四叔的情,你們說,這杯酒該不該敬。」
大殿內一片附和讚譽之聲,說著「四哥、四叔當飲」之類的話,朱棣只好故作惶恐的一飲而盡,口中連稱不敢。
剛打算放下酒杯,卻見朱允炆拿起酒壺親自給朱棣斟上了酒。
「四叔,朕要單獨敬你一個。」
朱允炆感嘆著,面向眾人,「大家可都不知道,四叔為國操勞太甚,哪怕為爺爺守孝的時候,心裡都一直牽掛邊疆戰事,多次手信嚴令順天不得怠慢軍備,朕心裡實在是感動莫名,於是朕讓宋晟去了漠南,想著二人是故交,可以互相幫襯,四叔還為了避嫌,前些日子,都沒有設宴給宋晟踐行。」
說完話,朱允炆還拍了拍朱棣的手臂,「你我叔侄之間,何必橫生擔心,血濃於水,朕豈能信不過自家人。」
眾皆稱讚,唯有朱棣,驚駭欲死!
燕王府里,有家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