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鉉在進入武英殿之前的一路上,整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他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濟南衛指揮僉事,又不是開國武勛之後,怎麼就能進入當今皇帝的眼睛裡。
御前奏對,多大的殊榮啊,祖上三輩的墳都冒青煙了?
「你在這候著,咱進去稟報。」
領路的太監把鐵鉉扔在殿門外囑託一聲,後者忙不迭的點著腦袋,手心裡早已是蓄滿了汗水。
聽之前魏國公那語氣,自己這是好事將近了,聽說之前幾名受召的都得到了擢升,皇帝老子難道也要青睞自己了?
我鐵鉉才三十出頭,榮譽是不是來的太早了一點?
就在鐵鉉還胡思亂想的時候,方前那個小太監走了出來,一臉的笑,「陛下傳見,鐵將軍請。」
鐵鉉趕緊正了正衣冠,深吸一口氣,低頭便邁進了武英殿,一路上也不敢四下張望,就把腦袋低的深深的,用餘光大致感覺到正上首的御案後面坐著一人,馬上屈膝下跪,「臣,濟南衛指揮僉事鐵鉉,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賜座,上茶。」
朱允炆正忙著重新校檢手裡的計劃書,也沒工夫抬頭看他,就隨口說了一句。
鐵鉉謝過,顫顫巍巍的找了個位子坐下小半拉屁股,整個人繃的死死的,哪裡還敢喝茶。
「朕聽說你對兵事頗為熟稔?」
「臣慚愧,僅略知一二。」
「朕的問題你要如實來答。」
「是。」
「我大明之軍如何?」
「王者之師,百戰強軍。」
朱允炆放下奏本,看向鐵鉉,「京營的兵,比起九邊之軍,如何?」
鐵鉉一怔,囁嚅了小片刻,才一拱手,「臣不敢欺君,略有不如。」
朱允炆點點頭,「何故?」
「九邊之軍,一年數戰,活下來的俱是精銳,京營雖裝備精良,然良莠相存,參差不齊,若經戰陣,不能久持。」
鐵鉉這裡所說的不能久持,指的是軍隊的意志力,也就是所謂的對傷亡率的接受度。
一支軍隊,當死傷數量達到全軍一定比例的時候,軍隊就會產生潰散,所謂兵敗如山倒,說的就是如此。
這個比例,有高有低,越是雜牌軍越是容易潰散,首屈一指的便是淝水之戰的苻堅秦軍。
八十萬雜牌軍投鞭斷流,只因為渡江受阻便一鬨而散,嚇得草木皆兵,堪稱軍隊的笑話。
明朝中後期的軍隊也如此,土木之變,五十萬裝備著當時世界上最精良裝備的大軍因皇帝被俘便四散而逃、全軍覆沒。
再往後,十幾萬大軍野戰打不過區區幾千女真更是家常便飯,以致誇口「女真不滿萬,滿萬則無敵。」
殊不知,即使是成吉思汗留下的征服半個世界的蒙古騎兵,也曾被徐達、常遇春以區區幾萬人,在河北大地以野戰的形式打得狼奔豕突,如喪家之犬。
而死戰不退的也比比皆是,最早如項羽之楚項,破釜沉舟,一萬人硬撼章邯二十多萬大軍,大獲全勝。
漢末陷陣、先登。
南宋也尚有岳家軍。
但是大家都可以發現,這些意志如鋼鐵,可以做到全軍戰死而不退的強兵往往數量上極其稀少。
能做到全國軍人一體同心、視死如歸的,在後世只有兩支軍隊:紅朝解放軍、史達林保衛戰中的蘇聯紅軍。
那是實打實的鋼鐵意志。
想要練出這種軍人,用的是精良裝備、超高兵餉、優厚伙食嗎?
用的是信仰武裝!
用的是看不見摸不著,卻有神奇魔力的榮譽在前面吊著。
光頭的軍隊倒是裝備精良、兵餉優渥,解放戰爭中,經常幾十萬上百萬的潰敗投降,為什麼,就因為他們的兵只認為當兵就是一份工作。
當兵吃糧而已,沒必要賣命。
思想上的差距直接導致戰場上的表現不是裝備可以彌補的。
而古代的軍隊,裝備差距還沒有後世小手槍拼飛機坦克那麼大,冷兵器時代,地里農耕的鐵杴不比百鍊鋼刀差,都是殺人的好東西。
所以,經常有幾萬人戰勝幾十萬人的奇蹟般戰役。
九邊的兵,年年跟草原上的蒙古人打仗,死了一批補充一批,大部分的老兵早都習慣了死亡,即使一場仗死了一半的同伴,他們也不會因此而恐慌崩潰。
京營的兵可不行,他們不是建國之初的那批了,三十一年的天下,京營絕大多數都是招募的新兵,他們每天操訓、吃飯、睡覺,到月領份餉銀寄回家或是留在年假的時候進城逛個青樓、耍耍賭檔。
他們的生活有美酒、妓女、賭具,唯獨沒有殺戮。
當打起仗的時候,身邊一起朝夕相伴的兄弟死在面前,當死亡的數量一大,他們的意志就會崩潰,會恐懼,會逃。
一人逃則百人逃、全軍崩潰只在朝夕。
所以知兵者常說攻心為上,這才有所謂兵法,兵仙韓信對付一個以至末路的項羽,都要點起天下之兵設下十面埋伏,以幾十萬大軍對付項羽幾千楚項親兵,還要用楚歌來動軍心,尚被項羽殺出重圍,真要堂堂正正的野戰,韓信也怕幾十萬人打不過!
劉邦可就有過一次五十萬聯軍在彭城被項羽一萬人殺的全軍崩盤的先例!
朱允炆喚過鐵鉉,將後者引到偏殿,內有一巨大沙盤,標有山東、北直隸和九邊地貌,朱允炆拿起一把小旗遞給鐵鉉,「若京營與九邊之軍對壘,如何能贏。」
鐵鉉心裡一哆嗦,嚇了一跳,又聽朱允炆說道,「你不要多想,只管回話。」
鐵鉉咽口唾沫,「敢問皇上,於何處交戰?」
「就在這!」
朱允炆一手點在河北平原,「堂堂正正,兩軍野戰!」
鐵鉉一手插著旗幟,一邊嘴上說道,「前軍多挖坑道、炮製陷馬坑,阻九邊騎兵推進鋒銳,兩翼築營,拱衛中軍神機營,戰事一起,中軍火炮發威,九邊只有後撤,我大軍穩紮穩打,緩慢推進,擠壓九邊縱深。」
朱允炆搖頭,「如九邊不退,孤注一擲,頂住傷亡而強行沖陣,彼時前軍於九邊之軍戰在一起,大炮啞火,如何?」
九邊強兵,不會因為先付出一部分死傷就嚇破膽的。
鐵鉉拔旗,「神機營後退,後軍前提,成立執法隊,前軍一旦潰敗,則分流至兩翼修整,不可擾亂軍陣。彼時戰局分開,神機營原地成陣,再啟火器。
此時,如九邊繼續前進,便使兩翼包抄,九邊以強弩之末,一旦合圍,大功可成。」
朱允炆輕輕頷首,「還算有兩把刷子。」
將袖內的奏本取出遞給鐵鉉,「你看看。」
鐵鉉恭敬接過打開,「此是,陛下所寫練兵之法?」
皇帝還會練兵?
這都寫的什麼玩意啊?隊列練習是什麼東西?思想輔導又是什麼玩意?政治委員?參謀官?軍隊裡啥時候有這種職務了?不都是指揮使一個人說咋打,副將往下大家操刀子上嗎?
好傢夥,主官負責在前線指揮打仗,政治委員在基層鼓舞士氣,參謀官跑最後面收發戰報?
這職責倒是新奇。
鐵鉉看得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就聽朱允炆開口說道。
「今日起,擢汝五軍都督府總提調官,正二品,授驃騎將軍銜,專司新軍練兵事宜,自京營之中,十六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皆入新軍,五軍都督府之將,汝可自挑入軍,將此冊謄抄,新軍軍制,朕冊內有注,隊官以上,皆人手一本。」
五軍都督府總提調官?沒這官稱啊,不管了,鐵鉉只知道,他現在是正二品大員!還是驃騎將軍!光宗耀祖,一步登天了!
鐵鉉激動地伏跪領旨,末了,問道,「請陛下的示,新軍稱謂。」
朱允炆緩緩吐口,「國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