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面容肅穆的坐在書案後面,身旁還坐著景清、戴德彝、王叔英等翰林同僚,大殿內還有六部堂官左右侍郎,烏泱泱四十多號人,在這群翰林學子的正前方,是內閣三公,此時正聚精會神的批著奏本,整個文華殿內很安靜,只有幾個暖爐里燒著的木炭,不時噼啪作響。
自打內閣設辦以來,這群翰林學子有了新的職責任務,叫學政。
內閣辦事,他們負責謄抄邸報、官文,有時候三閣臣議而未決的事情也會拿出來說,大傢伙一起討論,雖然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三閣手裡,但是這種施政的氛圍,很得這群翰林學子的喜愛。
不過今天他們開心不起來了,文華殿裡的氣氛凝重的仿佛要壓死人一般。
「都一個時辰了,爾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嗎?」
郁新抬起頭,「自三天前,朝中百官、五軍都督府,多有上折請征西南,一時間,文武群臣群情洶湧,陛下降旨到了內閣,這場仗,打還是不打,內閣並六部,今天就要擬個章程。」
臨近年關,西南的事不給個說法,朝廷不得安穩,皇帝這個年就過不痛快。
戶部左侍郎夏元吉先開了口,「戶部方面沒有問題,打也可,不打也可,四川、貴州的官倉儲糧充備,二十萬人之內的戰事,可以供給一年,不會牽涉京畿、江南,銀子方面,明年的預算可以騰出三百萬兩支援戰事。」
兵部尚書齊泰說道,「麓川之變,雲南主力折損大半,仍有五萬可戰之兵,四川、貴州、廣西的衛所可以抽出十五萬人,兵部的意見,征麓川就要連著安南一起打,西平侯罹難,胡季犁是元兇,那麼三省的兵就不夠,要動京營。」
「麓川、安南皆是化外之地,且道阻路險,密林毒瘴,不適合大軍行動,打的話,吃力不討好。」
解縉拱手施禮,說了自己的看法,「西平侯殉國,朝中內外都很悲切,陛下已經恩封國公,這個時候,朝臣為何還要舊事重提,喊著為西平侯報仇呢?」
三閣互相看了看,暴昭哼了一聲,「莫要非議同僚,今日只議西南戰事。」
解縉揚起脖子,「西南這場仗哪裡是好打的,西平侯如此名將,十萬大軍尚且苦戰一年,到了連自己都搭了進去,在打?二十萬人夠嗎?三十萬呢?誰人為將?要打多久?要靡費多少國力?難不成大傢伙兩張嘴皮子一碰,西南就定了嗎?」
郁新敲了敲桌子,「說了是議事,就大家暢所欲言,解學士的意見是不打,是嗎?」
解縉點頭,「此仗打不得。」
「好。」郁新頷首,「還有誰支持不打的?」
大殿內陸續有人發聲,人數堪堪過半,郁新掃視一圈,「如此看來,大家的分歧比較平均,既然這樣,內閣便如實上稟,今天就到這吧,我們三人去面聖。」
大傢伙都起身,「恭送閣老。」
三人離場,並肩往謹身殿而去。
「解縉倒是有大才,但眼界稍窄。」
路上,郁新開了口,「他眼裡只看到這場仗的開支,卻沒有看到回報。」
暴昭驚咦一聲,「哦?看來郁閣老是想打?」
郁新輕笑,「還有一個多月就是新年,要更元啦。」
更了元,改天換日,這個節骨眼,任何有折新帝顏面的事情,都不應該發生。
「打了這場仗,雖然會靡費不少國力,但好歹也是新朝第一仗,好比過年放個爆竹,聽個響總是不錯的。」
郁新老神在在的說道,「西南戰局複雜,確實不可能旦夕平定,但是也沒必要力爭全功,打一兩場勝仗,斬俘個幾萬人也就可以收了,對上,咱們好交差,對下,也足夠堵住悠悠之口。」
方孝孺在一旁搖頭,「兵者,凶也,戰場上瞬息萬變,焉有運籌帷幄便可以決勝萬里的,屆時我朝王師到了西南,與那刀甘孟、胡季犁的大軍咬在一起,又哪裡是說撤,就能撤回來的。」
郁新微皺眉頭,他不太喜歡方孝孺,簡直就是讀書讀傻了一般,聖賢書里的東西記得倒是清楚,實際應用上確只會按綱施政,不知變通。
暴昭瞥了一眼二人,「方閣老說的有道理,打仗不是說兩句就能理清的,咱們還是上稟陛下,聖心獨裁吧。」
三人說著聊著,等到了謹身殿,雙喜迎了出來,見禮「見過三位閣老,陛下等很久了,快請進吧。」
三人連稱不敢,快步邁進謹身殿,下拜,「臣等叩見陛下聖躬安。」
「朕安。」
御案後的朱允炆頂著兩個淡淡的黑眼圈,一手扶額,「不要多禮了,三位閣老快坐,雙喜,上茶。」
三人謝過就坐,朱允炆便搶先開了口,「內閣今日議的如何,這仗,打還是不打。」
穿越者不是萬能,朱允炆是真的不會打仗,尤其是可能牽涉到幾十萬部隊、西南四個省份的大仗,朱允炆哪裡敢輕易開口下決斷,土木堡之變的教訓不夠慘烈嗎?做皇帝,不求你多有能耐,你別瞎指揮比什麼都強。
這次西南的事鬧的大,朱允炆根本沒有想到,朝里突然像是炸了鍋一般,十幾個言官大臣連名上奏請征麓川,五軍都督府也有不少武勛請命殺刀甘孟給沐春報仇,群情洶湧,朱允炆也很頭疼。
他現在只想先把這個事壓下去,等什麼時候新軍練好,他可以著手整肅九邊連著削藩的時候,在啟戰事,但目前來看,強壓下去不是不行,自己臉上可就要落個難看了。
自己可是從太祖皇帝手裡接過的江山,他老人家開天闢地,到了自己,連大將殉國都不敢吭一聲,朝野會風言的。
三人對視一眼,還是暴昭先開了口,「啟稟陛下,內閣的意見有分歧,但依臣看,還是不打的好。」
郁新哼了一聲,「臣不同意。臣認為應打。」
得,看來內閣也不統一。
朱允炆嘆了口氣,看來還得自己拿主意,「暴閣老先說,打與不打的,都要有理由。」
暴昭先看了一眼郁新,扭回頭,「陛下,這場仗一旦打起來,牽涉甚廣,兵部的意見,要做完全準備,西南不僅有刀甘孟一賊,還有安南的胡季犁,要打,一定要連著安南一起平,動用的軍隊,不可能少於三十萬,屆時,京營就要動。錢糧支出,一年最少在五百至六百萬,一旦死傷加劇,這個數字還要翻倍。」
一年就要打掉最少五分之一的國庫收入?
朱允炆心裡一哆嗦,這個比例如果放在後世,那可是舉國之戰了。
暴昭接著說道,「陛下,恕臣直言,西平侯罹難,能征西南的名將已無,空有大軍而無名將,也不行。」
連沐春都折在了麓川,朝里還能指望誰?徐輝祖、李景隆?這兩個人仍在京里當個吉祥物還成,打仗?哪有那個本事。
朱允炆撓頭,他是真想學一些穿越前輩,直接御駕親征,轉念一想,自己也不會打仗,還是算了吧。
把目光移向郁新,朱允炆問道,「郁閣老的意見呢?」
後者拱手,「臣覺得暴閣老有些杞人憂天了,誠然,西南戰事非一日可決,但刀甘孟的軍隊以遭受了重創,不成氣候,倉促之間哪裡還能拉得起大軍,朝廷對手不過安南一地,京營並西南諸省,可以沐晟為將,沐晟久在西南,最知西南兵事,只要穩紮穩打,以優勢兵力取得幾場勝果料也不難。
安南等國,蠻夷爾,一旦把他們打疼了,他們就會上表求降,進貢稱臣,到時候在班師便是,不是非要一戰滅國。」
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那到底聽誰的呢。朱允炆這個糾結啊,自己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啊,怎麼到了這個時空,反而變得畏手畏腳了?
責任一旦變大,任何抉擇都重如泰山。
如果朱棣來做這個皇帝,遇到這件事,他會不會打?他會,他就是個戰爭瘋子!
朱棣是假想敵,朱允炆也一直在學習朱棣,他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朱棣在京師守靈的日子裡,朱允炆無時無刻不在觀察朱棣的言行舉止,朱棣跟順天的書信往來,朱允炆向來都是揉碎了來解讀,不自覺間,朱允炆開始進行了假想。
朱棣一定會打,他也有本事一定能打贏。
既然打,他會怎麼打?
「燕王在北地,是怎麼跟蒙古人打得?」
朱允炆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當年馳騁天下的蒙元,為何在朕的四叔面前不堪一擊,屢戰屢敗?」
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面面相覷,「臣聽聞,燕王協調九邊,挑健兒勇士充入燕王衛,九邊良駒皆首供燕王衛,日夜操練騎射、砍殺,一日四餐頓頓有肉,加上精甲鋒刃,沖陣時,數萬鐵騎所向披靡,就連蒙古騎兵也是一觸即潰,上半年那一仗,連賊酋鬼力赤都是身負重傷,僅以身免。」
朱允炆眼睛亮了。
老子不會打仗,但是朱棣會打啊!
刀甘孟二十萬大軍,正面作戰被沐春以萬騎大破,俘虜七萬,已經充分說明了他們的戰鬥力跟此時的明軍比起來,天壤之別。
此番取勝,不過依靠地利、氣候罷了。
朱允炆深吸一口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傳旨,召徐輝祖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