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不想開戰,不願生死相拼,並不一定是怕死。
或許只是怕別人死。
這倒並不是怕賠錢,單純是不想多造殺孽。
聽起來似乎有些離奇,但認真研究過陳三更在天京城戰鬥經歷的馮俊傑覺得這很合理。
如果說先前這種認識還不夠直觀,在看見陳三更一刀讓數百騎兵灰飛煙滅的場景之後,他已經完全認定,在如今的這場相逢之中,他沒有資格做一個獵手了。
所以,他又一次退了回去。
但是,他畢竟是朝廷的將,領著的是朝廷的兵。
奉軍令而出,便要憑軍令行事。
他可以因為陳三更的強大暫且停步,但他不能因為陳三更帶來的恐懼永不向前。
等一個時辰走完,三日一到,哪怕將所有的人命都填進去,哪怕他自己也將屍骨無存,他也必須要硬著頭皮下令,將刀鋒指向陳三更,指向福田郡城。
這是身為一個軍人應有的覺悟和操守。
勝利和死亡,是一個軍人歸宿的兩面。
副將羨慕著他那一身自由地肥肉,此刻的馮俊傑,又何嘗不羨慕副將可以不用承擔抉擇的壓力,只需要默默聽從指令的輕鬆呢。
時間就這樣在僵持和等待中緩緩過去。
經過了這兩天多的鍛鍊,曹裕已經能夠在迎面的大軍面前,面不改色地看書,而後該吃吃該喝喝,到了晚上小被單一裹呼呼大睡。
但當時間越來越臨近,愈發紛亂的心緒也讓他再看不進去手中的聖賢文字。
他輕聲開口道:「大哥?」
陳三更微微皺著眉頭,目光穿過人群,看向馮俊傑的所在,「殺人是最簡單地事,能少殺一點,是一點。」
此刻的陳三更在心中悄然衡量著一件事情:如果對方終究要開始進攻,將馮俊傑斬殺的話,敵軍在群龍無首的狀態下,撤兵退去的可能有多大?
關太初等人是否已經拿下了靈泉郡,是否因兵臨了東閔郡城下之下。
如果一切按照計劃疾行,一切都將是最完美的結局。
但強大如陳三更也沒辦法知道,事情究竟能否那般如願。
軍陣中,臨時搭建的帳篷被收起,長長的隊伍重新回到了隨時可以出發的狀態。
馮俊傑地身邊,隨軍的修行者悄悄圍上,暗中保護著。
雖然保護的和被保護的都知道,若是對方真想來殺的話,作用可能不大,甚至趨近於無,但大家都還是有「職業道德」。
雅雀無聲的軍陣,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主將的號令。
暖春宜人的風吹來,吹不動軍陣內幾乎凝滯的氣氛。
「將軍!時辰到了!」
一旁勇武的副將帶著幾分顫音開口。
馮俊傑並沒有鄙夷,只是深吸一口氣,從腰間拔出了自己的佩刀,猛地朝前一斬,大吼道:「上路!」
不是全軍出擊,不是攻城,只是一句普通又悲壯的上路。
士卒們握緊了手中刀槍,抿著嘴,朝著遠處的城池進發。
福田郡城高大的城牆並非不可逾越,前方路中間,站起身來的那個男人,才是他們真正的阻礙。
或許下一瞬間,在那個男人揮動手中金色大刀之後,他們也將如飛灰一般湮滅,但在這之前,他們是朝廷的軍人,
在這個修行者橫行的世道投身軍旅,數百年的經驗教訓早已讓他們做好了充作炮灰的準備。
哪怕如今凡俗的力量越來越強,也只不過比曾經好了一些而已。
而正是這種明知必死還要決絕前行的姿態,才真正令人動容。
陳三更嘆了口氣,抓著小五兒的肩膀,先將他送回了城頭,交給了一直在城頭凝望的范自然。
范自然眯起好看的雙眸,看著緩緩接近城頭地大軍,輕聲道:「終究還是要動手了麼......」
一身戎裝的呂鳳仙將手中的方天畫戟在地上一頓,「那就殺吧!戰場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感情好事兒都被你占盡了啊......范自然悄悄看了呂鳳仙一眼,卻只在心裡嘀咕一句,誰不希望自己這頭的都活著呢。
陳三更忽然看著呂鳳仙,「大小姐,你相信他們能夠成功嗎?」
呂鳳仙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相信。」
「我也相信。」陳三更說完這句,身形忽然消失在原地。
「等我!」
城頭上,眾人怔了征,對望一眼。
看著已經到了城外三里的先頭部隊,呂鳳仙顧不得那些旁的,沉聲喝道:「全軍備戰!」
.......
一個男子伏在馬背上,在疾風中眯著眼,死死盯住官道地形的每一絲變化,嫻熟地操控著胯下的駿馬。
他叫鍾快,他的確很快。
身為經驗豐富的騎手,他知道眼前的速度已經是胯下這匹馬兒的極速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反手在馬臀上抽了一記,希望它能再快一些。
多快一分,城裡的百姓和貴人們就能多一分活命地機會。
想到這兒,他不禁暗罵了一句,這些天殺的流寇真的是太狡猾了!
明明大家都在等著東勝軍將他們清剿乾淨,回來慶功,他們居然能捨棄掉好不容易打下來的福田郡城,去偷襲靈泉郡。
偷襲了靈泉郡不說,還賊心不死,又跑到了東閔郡城下,給城中上上下下都嚇了個半死。
有了嚇了個半死的老爺貴人,才會有臨危受命的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去通知東勝軍速速回援。
「快點!再快點!」
他夾了夾馬腹,又在馬臀上抽了一記。
「你是去找東勝軍統領的嗎?」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鍾快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放鬆,我帶你去。」
那個溫和的嗓音似乎有著如釋重負的輕鬆,鍾快仿佛還聽出了笑意。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他來不及反抗,忽然覺得渾身一輕,眼前的景物急劇變幻著,風吹得他都睜不開眼。
風停。
呼嘯地風聲才剛剛從他耳中逃走,喧囂又立刻填滿了狹窄的通道。
鍾快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萬軍之中,站在他對面的,赫然正是他一直想要見到的東勝軍統領,大端平遠將軍馮俊傑。
他毫不猶豫,從懷中掏出一封塗著火漆的密信,「馮將軍,叛軍圍城,刺史大人命你速速回援!」
馮俊傑瞳孔猛縮,抬頭看著將鍾快帶來的陳三更,心頭生出遲來的恍然。
他原以為陳三更孤身攔路,是為了掩護叛軍撤離,捲走城中的居民或者物資,卻根本沒料到對方居然如此大膽,竟然繞道奇襲了靈泉郡。
不對!
他們是怎麼去東閔郡的?
背後偷襲的話,福田郡和東閔郡之間,還隔著一個靈泉郡呢!
叛軍就那麼點人,真要打下了靈泉郡還能剩幾個?
而且,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快!
想到這兒,馮俊傑也顧不得那麼多,檢查了一下火漆便匆匆撕開了手中的密信。
信上,東閔州刺史孫承中以簡練的文字敘述了叛軍兵臨城下的情況,而後用無比焦急的語氣命令馮俊傑不管眼下福田郡什麼情況,立刻回援!
看著明顯加粗的回援二字,馮俊傑神色嚴肅。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老謀深算的孫刺史都是這般言辭的話,馮俊傑幾乎立刻就感受到了城中的焦急。
等他重新抬起頭,陳三更已經消失在了面前。
他看了一眼嚴陣以待的城頭,那裡只有數百人地守衛,如果攻城,福田郡幾乎唾手可得.......
他深吸一口氣,扭頭朝身邊的副將吩咐道:「傳令下去,前軍變後軍,拋下輜重,全速返回東閔郡。」
一直在他身旁的副將沒有遲疑,立刻找來了傳令官。
城頭上,呂鳳仙看著陳三更,「你幹啥去了?」
陳三更笑著道:「送信去了。」
「嗯?給誰啊!」
「給下面那位將軍的。」他笑了笑,輕聲道:「三少他們到了東閔郡城了。」
「哦......什麼?」呂鳳仙驚得一蹦。
「意思就是,這裡不用打仗了,但是我們可以點起兵馬,追殺一番了。」
說話間,下方的隊伍動了,在城頭士卒疑惑的眼神中,匆匆離去,灑落一地輜重。
......
呂鳳仙最終沒有趁機追殺,不是仁慈,而是因為福田郡已經沒有騎兵了。
單純的步兵掩殺並沒有太多意義,甚至連陣腳都沖不亂。
更何況,光這些輜重糧草,都夠他們收拾一陣的了。
馮俊傑聽到刻意留在後方的斥候匯報過後,也鬆了口氣,全速朝東閔郡城趕去。
只用了一天一夜,先頭的騎兵隊伍就已經望見了東閔郡的城頭。
「老張,你臉色咋這麼難看?」
「如果你興致勃勃地趕回家見夫人,發現家裡晾著別的男人的褲頭,你是什麼感覺?」
「你大爺的,怎麼還罵人呢!」
「你仔細看看城牆上,就能明白我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了。」
一個騎兵猛地抬頭,只見城頭飄揚的旗幟上,寫著的不是熟悉的孫,而是陌生的呂。
紅線繡成的大字猩紅猙獰,張著一上一下兩張口,等待著將他們盡數吞噬。
隊伍漸漸在城下聚集,不論步騎,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城頭,不知所措。
馮俊傑一顆心直落谷底。
他奉命出征,為了一戰功成,還帶走了兩千城防兵。
但這一趟,寸功未立,這邊反而讓叛軍把東閔州地大本營偷了,一州權貴被一網打盡。
就算可以暫且領兵逃出生天,等待著他的將會是什麼,似乎不用想都知道。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馮將軍,不如......降了?」
平靜的聲音傳進了軍陣中每一個人的耳中,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向不知何時竟出現在東閔城頭的那一身青衫。
哐當!
一柄本該殺敵的刀頹然落地。
如同從天而落地第一顆雨滴。
而後,雨聲迅速地響成一片。
馮俊傑仰天長嘆,猛地抽出腰間地佩刀,就要割向自己的脖子。
一隻手把住了他的胳膊,「馮將軍有膽有識,治軍有方,如此了結了自己的生命,豈不是太過遺憾了嗎?」
陳三更微笑著將他的刀卸下,「若要尋死,有的是機會,不如日後再說?」
說話間,城門洞開,一隊人馬飛馳而出,毫無畏懼地衝到了大軍之前。
為首之人看著馮俊傑,沉聲一喝,「馮俊傑,可還認得本將!」
「呼.....呼......呼延將軍?!」馮俊傑手中佩刀墜地,滿眼的難以置信。
我特麼以為你燙著嘴了呢......
並不知曉呼延墨姓名的陳三更鬆開手,笑著道:「認識啊?那你們聊著。」
當都督三州軍事,征東將軍,馮俊傑等人的頂頭上司呼延墨現身,城外在實質上便是大局已定。
石季尚陪著呼延墨安頓城外防務,不放心洛青衣等人安危的陳三更卻已經悄然返回了福田郡。
直到第二日,他才和眾人一道,騎馬來到了東閔郡中。
「大哥,刺史老兒已經被我們關押起來了,他嚷嚷著要見你,被我一拳頭揍得沒話了。還有一幫囂張的權貴,都捆在衙門裡扔著,你隨時可以提審。」
一進城,關太初等人就迎了上來,八風和尚邀功似的說著。
陳三更笑著道:「城裡沒出亂子吧?」
「倒也出了點兒。」
本來陳三更只是隨口一問,八風和尚卻忽然摸著光頭不好意思道。
「嗯?怎麼回事?」
陳三更的面色微微嚴肅了些,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如若真的本著大江山的目的,許多事情便就不能夠像以前那般隨意,否則失了民心,未來的路就不會太好走。
經歷過人民戰爭汪洋大海的陳三更對此深有感觸。
花笑晨忽然笑著道:「別聽他在那兒瞎吹,哪兒有什麼問題啊,壓根就沒有的事兒,城裡太平著呢!」
「說。」陳三更沒開口,呂鳳仙卻警覺地發現了不對,看著八風和尚,目光灼灼。
八風和尚立刻擺手,「對對,沒啥事兒,沒啥事兒。」
「說不說!」呂鳳仙沉聲一吼。
八風和尚一哆嗦,「就是昨晚跟呼延墨的人打了一架。」
而後,在眾人的逼問下,事情的經過慢慢清晰了起來。
昨晚大局已定,便有些心思活泛那的來主動投靠。
這些人里剛好有個開青樓的,花笑晨覺得眾人辛苦了,便腦子一抽,提議要不這些漢子們輪流去放鬆放鬆,青樓東家也陪著笑說今日半價。
一吩咐下去,眾人都興高采烈地迅速分好了組,效率高得讓花笑晨都目瞪口呆。
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呼延墨帶來的一千人里,沒一個動的。
花笑晨前去詢問,得到的答案也是主將沒發話,他們便不會擅動。
若是花笑晨他們決定了其餘的行動,便只管前去,他們會負責守衛城中秩序。
正愁害怕耽誤正事兒的義軍們立刻高興了起來,既然有人願意承擔守衛地職責,這場放鬆便更無後顧之憂了。
他們樂呵樂呵地就去輪流開展深入地交流活動,姑娘們也不辭辛勞,在活命的壓力下曲意逢迎,皆大歡喜。
但問題恰恰就出在了這樣的活動中。
花酒花酒,有花有酒,這酒就害了人了。
當一幫「勞累」的士卒從征戰的前線下來,在從未享受過的迷醉繁華中,他們迷失了自己。
一個喝大了的義軍勇士朝著呼延墨的部下傾吐著自己的不屑,嘲諷著對方的痴傻愚蠢,質疑著覺得對方沽名釣譽、一本正經,
最後,更是質疑起了對方身為男人的功能。
於是,他挨了揍,挨了一頓狠的。
「於是就打了起來?」陳三更開口問道。
花笑晨和八風和尚後退一步,關太初驀地發現自己成了承受壓力的那個人,只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好在後面被我們及時攔住了,沒有擴大,只有幾百人打了起來。」
「花笑晨!」呂鳳仙俏臉含霜,冷冷一喝,拎著花笑晨的耳朵走遠,只是在空氣中留下那些花笑晨徒勞的辯解。
陳三更沒好氣地蹬了關太初和八風和尚一眼,拍著曹裕的肩膀,「你想想怎麼辦吧。現在先進去會一會那位刺史大人。」
曹裕知道這是陳三更在有意鍛鍊他,鄭重地點頭應下。
陳三更和曹裕一前一後,邁步走進了刺史衙門。
在護衛的引導下,他帶著小五兒曹裕站在了關押刺史的大門外,在心裡想了一通大道理,緩緩推開了大門。
但當他一推開門,瞧見雙手背縛,坐在椅子上的那個老頭的時候,原本想好的所有話都消失無蹤,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