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到了深夜,這場雪依舊沒有收斂的意思。
雪粒混著風,打著捲兒,紛紛揚揚飛過街道。人坐在屋中,隔一道玻璃看出去,像看一隻水晶球。
路燈、建築、樹木、亮著尾燈的汽車、行人,全部裝進這一顆小小的球中。
好像與她無關。
沈惜靜靜坐在窗前,手肘壓著一本書。
她似是覺得有點悶,抬手將窗推上去一些。雪花立刻卷進來,空氣里,漸漸漫開一股風雪的涼意。
這時,大門「滴」的一聲,忽然打開、落鎖。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剛才刮進窗戶的風雪好應景,像是為他到來作鋪墊了。
「沈先生。」還是回了下頭,唇角跟著輕輕提起來。
沈鬱未答,邁步走至窗邊,視線落在窗外,話卻是對她說的,「怎麼不開燈?」語氣柔和,像情人的體貼關切。
沈惜也後悔沒開燈。此刻,只能借路燈映進來的光打量他。橘色調的暖光,將男人的面容照得深深淺淺,無端有種溫柔在裡面。
他有雙細長、陰柔的眼,不笑,也帶幾分溫柔,脾氣很好似的。
她知道,都是假象。
「剛才看書困了,想睡一覺,燈光太亮就關了。」她手邊,確實有一本攤開的書,身上也披著薄毯。
沈鬱終於轉過臉來,視線落在她臉上,那目光又深又冷,帶著審視的意味,似是要瞧出什麼端倪。
沈惜下意識蜷緊了手指,只覺空氣里慢慢爬滿涼意。
他的心情到底是好是壞?裴奚若怎麼樣了?他想辦的事成功了嗎?如果成功了,她就是幫凶。
思緒亂糟糟時,卻聽他溫聲笑了笑,「緊張什麼?只要不是坐在這裡看男人,看書看景,有什麼差別。」
寂靜的雪夜,混著他的聲音,入耳很輕、很柔,沈惜卻完全無法放鬆。他的態度越溫柔,她腦海中不詳的預感就越強烈。
「不早了。要是困,就去睡吧。」沈鬱又道。
沈惜掀開身上的毯子,一隻腳踩住地面,頓了下,又慢慢抬頭看他。男人身量本就高挑,此刻低垂著視線,像是高高在上,等她自投羅網。
明知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偏偏,沈惜無法閉口不提,「沈先生,今晚怎麼樣了?」
她沒法忽略對這件事的在意。是她把人騙去了餐廳,如果有什麼後果,她也應該遭報應。
「這樣才對,坦誠點不好麼,」沈鬱似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抬手拂開她的髮絲,這才告訴她,「很順利。」
沈惜驀的一驚,手指無意識地顫了下。
下一秒,男人的手覆上了她的手,將它牢牢牽住。似是覺得她指尖涼,他關上了窗。
「騙你的,她跑了。以後大概也騙不出來了。」
沈惜心下一松,面上還是沒有露端倪,「沈先生,下次換個人去接近她就好了。」
「只怕,她很快就會離開巴黎,」沈鬱笑了聲,「要真是這樣,那這位裴小姐,警惕性可真高。」
聽見「離開巴黎」那句時,沈惜就知道瞞不過去了。
平常人當然不會因為遇到男人搭訕,就離開一個地方。如果裴奚若很快走了,就很容易讓人懷疑,是她透露了沈鬱的危險性。
沈惜閉了閉眼,「我確實…說了讓她走的話。」
「哦?」是微訝的語氣,沈惜卻知道他並不意外。
明明知道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她卻不得不配合,緊緊咬了下嘴唇,慢慢鬆開。「沈先生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沈鬱打量著她,靜默不語。
「我不想看見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她聲音帶了些許顫。
「我不會碰她。」沈鬱神色漠然。
沈惜輕輕搖了搖頭,似是在說「那也不行」。
一室安靜,空氣像凝住了一般,偶爾被外頭的汽車鳴笛打碎。
沈鬱端詳她許久,「起來。」
沈惜依言站起身,他似乎對她的座椅情有獨鍾,方才在餐廳「搶」了一次,這會兒,又一次坐下了。
坐下之後,沈鬱將人攬進懷中。
明明他已進屋許久,身後該是個溫暖懷抱,卻有一股涼意滲進了骨子裡。沈惜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男人從背後貼著她頸/側,聲線帶了抹嘲意,「窈窈,你的演技還要再進步。」剛才,她眼裡沒有嫉妒,只有害怕。
沈惜莫名覺得嗓子發乾。
她閉了閉眼,想起年少時的沈鬱。
那時候,他雖然想法難懂,卻沒有這樣陰晴不定,說出的話,也不需要她仔細揣摩才能回答。
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她離了婚,出了國,遇到他的時候,雖然不免尷尬,更多的卻是欣喜。
未曾想,是一步步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沈惜。」
出神間,髮絲忽然被他挑起一縷把玩。
沈惜輕輕出聲,「嗯?」
他的氣息,似是織成天羅地網,將她籠罩。「等我將傅氏收入囊中,你失去的,我會一一幫你拿回來。什麼都別做,等著就好,不然,我沒法保證你弟弟安然無恙。」
聽著前半句,沈惜尚能保持平靜,到最後一句,卻是猛的收緊手指,脫口道,「瘋子。」
「是啊,」沈鬱倒像是得了盛讚般笑起來,「我倒是後悔沒早一點教你看清我是個瘋子,任你踩著我的底線,嫁給了那個姓趙的。」
---
即便沒有沈鬱那個插曲,裴奚若也沒打算在巴黎多待。次日,她替裴母拍下了項鍊,便從機場飛去了義大利。
之所以選義大利,是因為簡星然出公差,這幾天恰好在羅馬。裴奚若陪她考察了幾家酒店,閒時兩人一聊天,對比明顯。
一個週遊歐洲,吃喝玩樂。一個寫作「簡總」,讀作「社畜」。
「沒天理,不都說一入豪門深似海嗎,」簡星然妒意深深,雙目像是能噴出火來,「你這都快上天了,傅家不管?」
裴奚若用叉子戳了一角蘭姆酒蛋糕,笑眯眯的,「暫時不管。」
她出國兩三個月了,傅家那邊,只有二伯母找她閒聊,偶爾問一句什麼時候回平城,態度並不強硬。至於其他親戚,更沒指手畫腳的餘地。
相比之下,反而是裴母催得緊一點。
說新婚夫妻異地太久,不利益培養感情,婚姻會出問題。
裴奚若真想說,培養出了感情,那才是最大的問題。
「其實我可以理解阿姨,也就是你和傅展行沒感情,才這麼放心,」簡星然道,「你不知道他有多搶手,以前還有女人打探到他住的酒店房號,故意躺床上等他回來呢。」
簡星然帶來的是陳年八卦,裴奚若聽著卻新鮮,「後來呢?」
「被保鏢扔出去了。連帶著跟她家的合作也取消了。」
哇,好不留情面。
裴奚若讚嘆之餘,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因為他不近女色吧。」
就拿董凡伊來說,那麼柔弱的一個美人,和他一起長大,他卻視而不見,真可以說是郎心似鐵。
簡星然畢竟還有工作,沒法兒一直待在羅馬。裴奚若和她小聚過後,便又開啟了獨自旅行之路。
也許是裴父裴母素來比較放手,裴奚若也養成了獨立的性子。留學時跟大部分同學一樣自己做飯,如今出門旅行,也沒像其他豪門名媛那樣帶一大票人伺候。只在遊走南歐一個小村莊時,聘請了一名女性導遊。
這村莊坐落於地中海沿岸,講的是當地土著語,還極為盛行一種類似塔羅的卡牌遊戲。路邊隨便一個小孩,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靠著導遊翻譯,裴奚若差不多弄懂了這卡牌的玩法。
她饒有興致地買了一副,還買了參考書籍,回到酒店之後,便開始認真研究。
簡星然某日和她視頻,看見桌上那一大片繪著太陽神骷髏女巫戰車充滿異域風情的金色紙牌,差點以為她是要往女神棍的方向走了。
「你這是幹嘛,不當畫家了要去算命?」
「好玩呀。」裴奚若捏著一張牌細細打量,難掩欣賞之意。除去神秘的精神力量不說,就單看這卡面上的繪畫,都可以當作藝術品反覆鑑賞。
她從小就是這樣,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可以不計成本全情投入,對於不喜歡的東西,則連看一眼都嫌多。
蒙頭研究了一周多,裴奚若覺得是該練練手了。於是,她選了某個南部小鎮,在夜市上,支起了小攤。
她學藝術出身,將小攤裝點得也十分別出心裁,用樹枝作骨架,披一塊繪著熱帶植物的橙色布料,搭起三角形的帳篷。裡頭點著黃幽幽的燈,極具神秘風情。
妝容和服飾,也搭配著變了一變。
——要不是隨身攜帶翻譯,倒真叫人以為她是個吉普賽人。
---
「傅總,剛才分公司那邊來報,說沈鬱離開巴黎,已經回到芬蘭了。」沈鳴走進總裁辦,低聲匯報。
上個月,沈鬱在傅氏的勢力,又有一次小小的反撲。與此同時,沈鬱也莫名其妙從芬蘭消失。
越是涸澤的魚,越是會迸發出更為激烈的掙扎。傅展行並不意外,只叫人設法盯緊沈鬱。
沈鳴匯報完,見他沒有其他指示,便將平板放到傅展行的桌面,「另外,裴小姐這個月都在Bari市Apulia的一個小城,沒有異常。」
自從上次在巴黎和裴奚若相遇,又知道沈鬱在巴黎,傅展行便派了兩名保鏢暗中跟隨。
對於沈鬱,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不光是裴奚若,隨敘、二伯、二伯母那邊,他都另外安排了人手。
如今沈鬱已經回到芬蘭。他玩的這次消失,沒弄出任何大動靜,倒更像是虛晃一槍。
「讓人撤了吧。」傅展行說著,視線掃過平板,稍頓了下。
這是保鏢發來的照片。
夜市上,一頂橙紅色的帳篷,地上覆柔軟彩色地毯。她支起一張彎彎曲曲的木桌,坐在帳篷中央。柔橙色的光線帶了幾分老舊,打在她頰邊。
女人妝容描畫得很精細,高鼻深目,幾乎換了個人種,只有那上挑的狐狸眼,透著幾抹熟悉感。
連造型也變了。編一頭彩色髒辮,穿暗紅色絲絨長裙,綴滿羽毛、珠鏈,脖子上,還垂了枚木雕像。
花枝招展的。
「沈鳴。」傅展行將視線從照片上移開。
沈鳴立刻道:「傅總。」
「幾號了?」
「2月2號,不久就要過年了。」
「是麼。」傅展行再度瞥了照片一眼。保鏢不是專業攝影,卻拍出了她的美。
這個角度,她恰好對著鏡頭,一隻手撐下巴,狐狸眼水光瀲灩,幾乎快飛出媚意來了。
看久了,這張明艷生動的臉,漸漸和雪夜那天相重。
傅展行手指敲了敲桌面,忽然有些好奇,回國見面那天,他若是不戴佛珠,她要怎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