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屋裡似乎陷入一片沉寂,安靜得蘇樟剛剛夾上來,卻再度落回碗裡的那塊肉的聲音都是如此的清晰——「啪——嗒。」
蘇柳得意地掃過眾人望著自己或是詫異,或是複雜,或是茫然的表情,極力控制住自己的唇角不要上揚。
他才不要成為這什麼孫太醫的乘龍快婿,還有什麼是比自己有了心上人更具有說服力的呢?
自家爹娘雖說對他嚴苛,但他也敢篤定,他們萬不會拿他的婚姻大事開玩笑,至於孫太醫嘛……哪怕你再看重我,卻也不能讓女兒嫁給一個心裡有別的女子的男子吧?
至於這心上人……
蘇柳摩挲了兩下手中的玉佩,心想總算是沒有白費了他把這玩意兒揣身上近乎兩年——
這是當初他大哥科舉放榜那日,被人突然塞懷裡的那塊玉佩。
他不止一次試圖找到那個女子,將玉佩還給人家,畢竟這行為怎麼看都不像是正經人所為。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隨意丟玉佩給男子的啊?
若是這一輩子都能不再相遇也就罷了,若是有朝一日他再次和那女子相遇,而她卻已成親生子,那時候得多尷尬啊?
而且,他還擔心被那女子的夫君誤以為他們私相授受,屆時若因此而結仇結怨,他豈不是比竇娥還冤?
所以這兩年,他從未停止過找尋那女子的步伐,奈何那人就像是從人世間消失了一般,查不出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
所以這女子擱這兒,不正好幫自己解了燃眉之急嗎?
他就不信,自己兩年都查不出來的人,其他人能找得到!
蘇柳心裡那叫一個舒爽,腦海里已經開始浮現孫太醫尷尬的笑聲,以及「既然如此,那便不勉強」之類云云的答覆。
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孫太醫居然一個箭步衝到了他的面前,激動地看著他手裡的玉佩,速度快得都不像一個四五十歲的人。
蘇柳眨了眨眼睛,心想這是要做什麼?難不成懷疑他說假話,還想看看玉佩長什麼樣?
眼珠子滴溜一轉,蘇柳便又道,「這是先前大哥放榜那日所得,爹娘大哥該也都記得罷?」
他說這話像是提醒眾人,但實則是在告訴孫太醫,我可不是特意為了拒絕你而編出來的謊言,而是板上釘釘的大實話!
結果,他這一說,孫太醫肉眼可見的更激動了。
終於,他忍不住放聲大笑,「天意啊,天意!蘇老爺,蘇夫人,這就是天意!」
蘇柳:「?」
蘇父回過神,先是朝蘇柳投去一個讓他「安分守己」的眼神,接著心平氣和地道,「孫太醫這話是何意?」
孫太醫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了,好半晌才停止笑容,手指一捋鬍鬚,「蘇二公子手中的這塊玉佩,老夫識得。」
蘇柳:「?」
「!」
蘇柳猛地瞪大眼睛,不會這麼巧?
「這塊玉佩,正是小女之物,兩年前突然遺失,老夫多次詢問,她卻始終支支吾吾,原來是給了蘇二公子,如此看來,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孫太醫說道最後,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蘇柳:「???」
這一下,他是真的懵了。
他是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手裡的這塊玉佩就是孫太醫家裡的那個女兒的。
所以這算什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不是……」他下意識地開口想要為自己開脫,卻被孫太醫誤以為是不信,一把從他手裡將玉佩拿了過來。
孫太醫:「蘇老爺,你瞧,這玉佩的下首,是不是刻了一個窈字?」
玉佩都送到眼前了,蘇父就是想不看都不行。
被孫太醫這麼一指,果不其然,一個「窈」字在燭光下若隱若現。
那個字極小,若非一開始就知曉之人,絕計不能一眼便從中窺探得到——就比如蘇柳,這塊玉佩在他手裡拿了兩年,他都沒能夠察覺出來。
知子莫若父,蘇父哪裡會看不出來自己兒子方才之所以如此,其實是想要拒絕這「送上門」的親事。
他雖對蘇柳嚴苛,但在這種事情上,卻也願意遵循他自己的心意思故而當他拿出那塊玉佩時,便也就沒有多言。
可如今看來,難不成這當真是上天註定的姻緣?
蘇父眸子閃了閃,轉頭看向蘇柳。
蘇柳此刻手腳都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放才好了。
說出去的話就像是潑出去的水,更何況他還說得如此義正辭嚴,宛若慷慨就義的勇士,如今總不能立馬反水罷?
可是,可是……
蘇柳幾乎要哭了,下意識地看向蘇柏,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卻見自家大哥壓根都沒有看自己,正低著頭不知道在和大嫂說什麼。
蘇柳想,若是自家阿姐在,必然不會讓他陷入這般進退維谷的境地。
只可惜,阿姐如今尚且還在昏睡之中……
蘇柳悲從中來,努力從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孫伯父,這世上取窈字的姑娘也不少罷,你當真能保證這位姑娘就是她嗎?會不會弄錯了?」
「綿青性子謹慎,老夫喜歡!」孫太醫哈哈一笑,「但是你放心,這塊玉佩啊,乃是窈兒從小佩戴之物,是老夫給她的生辰禮,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認錯!」
蘇柳:「……」
誰要你誇贊,誰要你喜歡啊,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孫太醫還在喋喋不休,「原本老夫還在想,為何會和綿青一見如故,原來是當真和我老孫家有緣分。先前那丫頭還說什麼不仔細把玉佩弄丟了,但如今向來,那丫頭主意大的很,這玉佩該是自己親自送到綿青手中的吧?」
這番話,他說的既感慨又篤定。
就像蘇父知曉蘇柳一樣,女兒是他的女兒,他多少還是知曉那個丫頭的一些心思的。
所以這事情怎麼看,都是四個字:佳偶天成!
蘇柳被這連番的輸出弄得整個人都不好了,臉上的笑容更是要多苦澀有多苦澀,可偏偏還得維持著假象的體面。
蘇父自然也察覺到了蘇柳懊惱的心緒,臉上的表情略微不自然。
他倒是是可以出面為蘇柳拒絕此門親事,可若是他眼下開口,不僅會讓孫太醫覺得蘇家言而無信,更會讓蘇柳成為一個道貌岸然心口不一之人。
故而,為了大局也為了蘇柳,蘇父選擇性的無視了蘇柳求救的眼神。
萬事萬物皆有定數,今日之事無論如何都得他自己去應了。
若是劫難,那也是這輩子必走的一遭,可是眼下這情形,誰又能保證他不會是一場金玉良緣呢?
蘇柳見蘇父轉身,便知曉求助無望,在心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抬起頭朝孫太醫露出一個笑容,「孫伯父,綿青……」
他想,若是知道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展,他就是打死都不可能拿出那枚玉佩。
只不等他將話說完,廳外突然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蘇柳適時地將到了喉嚨里地話咽了回去,轉頭看向外頭。
他想,這個時候,估摸著是自家阿姐醒了!
那麼,給他撐腰的人就來了!
可不等他臉上的笑容形成具象,便被出現之人說出的話將幻想給擊碎,「孫太醫,殿下遣奴才過來詢問,為何娘娘還未甦醒。」
七寶看著屋裡的人,再看到那一桌子的佳肴,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他自然不是不想看到這一幕,況且他也明白這是殿下特意交代蘇父這般做的——自家殿下的原話是:
檀兒必然不會希望今日這般歡喜之日因她之事而變得淒風冷雨,若是能夠在她醒來之時看到其樂融融之景象,必然心中歡喜。
可是,他心裡還是忍不住的失落。
他想,倘若不需要等待,而是本來其中該有多好……
而是,眼下太子妃娘娘還在昏睡之中。
他也不是沒有勸過自家殿下,說這時辰再等上一時片刻也無妨,可主子卻十分堅決,定要他前來請孫太醫再次過去。
他心中也擔憂,便也不敢耽擱。
孫太醫聽到這話,立馬放下原本議論的話題,掐著手指算了一下時辰,沉吟片刻後道,「最多約末半個時辰後就能醒來。」
他這句話一出來,現場所有的人表情都明顯隨之放鬆。
七寶猶豫了一下道,「那可否請孫太醫前往探視,若是屆時醒來有何要勞煩孫太醫的,也能隨時請教。」
他話說得客氣,可孫太醫也知道這是太子殿下身邊親近的侍官,自然不敢托大。
而是他想了想,也覺得自己還是在一旁守著更為妥當。
當即朝蘇父一作揖,「蘇老弟,我先去看看良娣娘娘,你我結為兒女親家之事,容我過幾日來親自登門拜訪,屆時你我再詳細。」
他說罷,也不等蘇父拒絕,轉身就出了大廳,那步伐矯健迅速得,絲毫不像一個四五十歲的老人。
七寶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道這短短几個時辰發生了何事,可眼下以他的身份,既不好詢問,也不是時機,當即道了聲「打擾了」。便也拔腿跟了過去。
二人一前一後,誰都不敢耽擱。
臥房裡,蕭逐野守在蘇檀的身邊,在床榻不遠處的茶案上,正擺著幾碟還冒著熱氣的糕點。
蕭逐野輕聲在蘇檀耳畔低語,「檀兒,該醒來了,小丫頭說為了讓你醒來就能夠吃上熱乎乎的糕點,已經做了好些輪次,你若是再不醒來,她怕是又要再重做一籠了。」
「今日特意帶你回家,你怎能開這樣的玩笑,岳父岳母得多擔心?再知曉你是因何原因而昏睡,豈不是要在心裡念叨我這個女婿做得不好,苛待了你?」
「檀兒,你不是還答應了蘇槿幫她看看她的詩作嗎?這麼晚了,若是還不醒來,今日大致可就沒機會了。」
……
他絮絮叨叨,從今日之事說到昨日之事,從蘇家之人說道府里的人,最後他都搞不清自己說了什麼,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殿下。」孫太醫進來,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有些吃驚。
他萬萬沒想到,尊貴如太子殿下,居然半倚在床榻旁,像是一隻受傷受驚的小獸。
「孫太醫來了,有勞你了。」蕭逐野起身,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剛剛行完禮起身的孫太醫又趕忙回禮,「太子殿下言重了,這是老臣的本分。」
再次診治一番後,孫太醫臉上不由得露出絲絲笑容,「殿下,不消半個時辰,娘娘定然醒來!」
他看診多年,自然不可能弄錯,眼前這人脈象平和卻剛勁有力,分明就是身強體健之人才具備的。
蕭逐野聞言,方才再度提起來的心又揣回了肚子裡,朝孫太醫點了點頭,「勞你費心在此等候一段時辰,檀兒醒後,還需再行診斷。」
孫太醫趕忙擺手,「太子殿下放心,老臣應盡之責!」
他之所以過來,不就是為了這事兒嗎?
太子殿下遇上這位良娣之事,還真是宛若變了一個人似的,畢竟他作為太醫雖不必日日上朝,但也聽到過些許同僚說起太子殿下的行事風格:果斷剛毅,說一不二。
但今日一瞧,分明是溫文爾雅,謙遜有禮得很嘛!
所以,看人不能夠只看一面,得看真實的一面。
而他,自然相信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的。
可是,此刻信心滿滿的孫太醫,自信卻在半個時辰後,崩塌了。
因為——原本他十分篤定會醒來的蘇檀,仍然閉著眸子。
孫太醫蹙了蹙眉頭,「咦?」
怎會不醒?難不成是他估量錯了?
孫太醫朝蕭逐野看了一眼,見這位已經開始蹙眉,心裡不由得「咯噔」一響,趕忙道,「殿下,容老臣再行給娘娘診脈。」
蕭逐野心中雖然焦急,卻也知此刻不能自亂陣腳,當即點了點頭,「孫太醫請。」
這一回,孫太醫診斷的時間比過往都要長片刻。
鬆開手後,他再次篤定道,「最多再過半個時辰。」
蕭逐野:「有勞。」
時間流逝,眾人在等待中,只略度日如年,卻也光陰似箭。
可半個時辰過去,蘇檀仍未醒來。
再診後,又是半個時辰。
床榻上的人兒,依舊緊閉雙眸,宛若進入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