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百姓的這個初冬可謂是數十年來最為寒冷的一回,漫天的飛雪自從那日落下,便連著一個月沒有停下來。
外面的道路僅一日便被厚厚的白雪覆蓋,不過三日,便再也看不出原本道路的痕跡。
樹幹被埋沒得只剩下一小截枝丫,風吹來時都不會搖搖晃晃,只時不時傳來「咔嚓」的聲響。
那是樹攔腰斷裂的聲音。
所有的一切生機,似乎在這悄無聲息的白雪下被吞噬,只餘下無邊的絕望。偶爾有飛鳥自高空盤旋而過,聲音都透著無比的淒涼。
這樣的氣候下,絕對是百姓的劫難。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一年卻是苗疆百姓們過得最為舒適的一個冬天。
不為其他,僅憑蘇檀傳授給他們的土炕,便足以讓他們有勇氣堅持到來年冰雪消融、百花盛開的時候。
更何況還有不少別的新奇事物……
所有的人,都在心裡由衷地感激蘇檀的歸來,也再一次在心裡豎起了「聖女乃是苗疆之福,聖女神聖不可侵犯」的旗幟。
也有甚者,開始琢磨聖女究竟是怎麼知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有人私下議論說,或許這是聖女在大雍的所見所聞。
這句話一開始只是在小範圍傳播,之後不知怎的就開始傳得沸沸揚揚,最後直接演變為: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沒有什麼不好。
等到這陣風氣刮到莫林耳朵里的時候,事情已經是許多天之後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莫林那日正坐在土炕上喝茶,聽到來人狀若玩笑的語氣對他說出這句話時,他幾乎有片刻的愣神。
他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最擔心害怕的事情居然當真發生了,而且在這般快的時間下就傳遍了整個苗疆。
而且他能夠感覺得到,這些人看似是在開玩笑,但實則心裡早就把這句話當了真——包括眼前過來告訴他此事的這個人。
叫來人回去之後,莫林坐在土炕上久久沒有回過神。
他腦海里一一閃過蘇檀過來後發生的種種事件,從教導眾人如何製作土炕,到教會苗疆百姓如何醃製食物,諸如此類過往從未發生過的事件,愣是讓苗疆的百姓過上了一個不必擔憂被凍死被餓死的冬天。
一時間,莫林心中說不出的五味雜陳,耳邊似乎又浮現出一個月前莫黛過來找自己時問的那句話。
將那句話在嘴裡反反覆覆咀嚼了幾遍,莫林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最後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次日,他冒著大風雪,淌過沒過膝蓋的雪路,一步一步朝著對面的院子走去。
過往只需要走上兩盞茶時間的路程,在這風雪肆虐下,他走了足足有一個時辰。
等走到院子前時,莫林身上的衣裳都已經被雪水浸得濕透,雙腿似乎感覺不到任何知覺,牙齒打顫,嘴唇烏青,臉色蒼白,唯獨眼神有種說不出的堅決。
守在院子外的人在他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就早已經發現了他的身影,機靈地跑去裡面通報,得到應允後,便飛快地將人扶進了屋子。
蘇檀看著眼前渾身濕透的老人,不等他開口,先叫旁邊的人帶他去換一身乾淨清爽的衣裳。
莫林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見蘇檀微微一笑:「大祭司,有什麼話換完衣服再說吧,無論什麼事情,身子總是自己的,天寒地凍,若是因此落下了病根,於己而言總歸是得不償失。」
她神色淡定從容,目光溫和卻堅定。
莫林看著他,沒有說話,只輕輕的搖了搖頭,便轉身跟那人前去旁邊的屋子換衣裳了。
他走後,蕭逐野走到蘇檀身邊,雙眸微微眯起:「他過來做甚?」
蘇檀微微一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下這麼大的雪都要過來,想來是有急事吧。」
蕭逐野撇了撇嘴:「看來是想通了。」
他這個時候過來,還能夠是因為什麼?
說的最後一句話時,男人的眸子裡充滿了揶揄,卻也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自豪。
這就是他的小媳婦,總能有讓人改變想法的能力,而這一切發生得還是那般的潤物無聲。
想到這兒,蕭逐野由衷地感慨一聲:「檀兒若生於戰亂時,必是一個無人能敵的謀士。」
聽著這高度評價,蘇檀不由得笑了,「我若是生於亂世,那必然是早早死在刀下的亡魂。」
她對於自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曉的知識也就是在太平時代能夠發揮些作用,若是在戰亂的時候,是絕對不夠看的。
蕭逐野對她的形容,絕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二人正說笑著,便看到莫林的身影再度出現在門口,蕭逐野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轉身往一旁走去,坐在爐子前撥弄了幾下爐子裡的炭火。
莫林進來後,先和蘇檀行了一禮。「多謝聖女。」
眼下他的臉色看起來比之前已經好了許多,但隱約仍透著幾分蒼白。
看到他這般模樣,蘇檀不由地嘆了一口氣,「大祭司坐下喝口熱茶吧。」
說罷,她便朝蕭逐野的方向走去。
此刻旁邊的茶案上已經擺好了三杯氤氳著熱氣的茶水,蘇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自然而然地在蕭逐野旁邊坐下。
看著蕭逐野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莫林也沒有多言,在蘇檀的對面坐了下來,「多謝聖女。」
在最開始那段時,他還相信眼前這個明顯有中原人特徵的男子是蘇檀的朋友,可到如今若還這般認為,那麼他這個大祭司也就不必再當了。
蘇檀其實也沒有想要瞞著,但這種事情她也沒有必要非來宣之於眾。
日子是兩個人的,他們自己知道就好。
溫熱的茶水入口,原本還有些僵硬冰冷的四肢瞬間便得到了滋潤,不知不覺間,莫林就將手中的茶水都灌進了肚子裡。
蘇檀見此,又要給他將茶水添滿,卻在手指碰到茶壺前的一刻被人從中截了胡。
蕭逐野一臉淡定地提起茶壺,又給莫林倒了一杯,全程不發一言,但言行舉止間盡顯維護蘇檀的意思。
莫林抿了抿嘴,想要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等兩杯熱茶喝完,蘇檀便主動開始詢問:「大祭司,這般天氣還要過來,可是有什麼要事要與我商議?」
她問得誠懇,絲毫沒有半點架子。
莫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卻從嘴裡吐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像她,但其實也一點都不像。」
蘇檀怔了一下,卻也很快明白了眼前這人口中所說的「她」指的是誰。
莫林也道:「她是你母親。」
蘇檀輕聲詢問:「那她是什麼樣子?」
對於原主的母親,她所有的印象都來自原主記憶碎片中的模糊影像,畢竟原主的母親也是在原主十歲左右便離開了她的生活。
但有人記憶模糊,有的人卻是過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很篤定眼前的這位老人,便是後者。
喝完第二杯茶,莫林並沒有將手中的茶杯放下,蒼老的如枯木的手握住茶杯,那雙渾濁卻也矍鑠的眸子轉了轉,眼底漸漸浮起一層追憶。
他的聲音嘶啞而又緩慢,像是在講述一個藏在心底的故事。
蘇檀從他的故事裡看到了一個明媚天真、張揚又自信的女孩。
她有著與這片土地一樣磅礴的生命力,但這股生命力卻又遠超於這塊土地所能夠承載的重量,於是她開始往外延伸,她想走出這片土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她在多年的桎梏下,也未曾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直到她十五歲的那一年被要求與自己不愛的男子成婚,叛逆便徹底從骨子裡爆發出來,這一下便再也不可收拾。
講到這兒,莫林的故事也就講完了。
接下來的,再之後的故事,他就不知道了。
他靜靜地看著蘇檀,似乎還有未盡的話語,雖然最終他都沒有說出來,但是蘇檀卻看出來了。
輕輕嘆了一口氣,蘇檀抱歉地朝他搖了搖頭:「我娘在我十歲的時候就離開我了,關於她的記憶,我能記住的也並不多。」
她知道眼前的老人是在詢問那個他陪伴長大、寄予厚望的孩子在離開這片土地之後,過上了什麼樣的生活。
只是她也未曾參與,又如何能夠得知?
不過……
「娘親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經常笑。」
蘇檀只能夠給到莫林這樣一句話。
在原主的記憶里,那位明媚而又鮮亮的女子,的確臉上始終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她不知道她的內心究竟是否有對離開的故土的留戀,有對曾經決定的後悔,但是至少她的臉上是有著笑容的。
無法去評判一個人的主觀意識時,那麼她所能夠反饋的就只能是客觀事實。
聽到蘇檀這麼說,莫林的手指輕輕顫了顫,他的唇角卻沒有發出一個音節。
蘇檀見狀,端起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她也在心裡回味莫林最開始和他說的那句話。
按照他故事裡的形容,自己和原主的母親的確是有很大的差異。
如果要用一個形容,那麼原主的母親是那種被人稱之為壞學生的好學生,而她則是想要當好學生的壞學生。
她也可以離經叛道,但卻不會一開始便不管不顧地標新立異。
所以如此不同的兩個人,又是哪裡相似呢?
蘇檀這邊想著,到底還是開口問了出來。
莫林被人從思緒中拉回了現實,他看著眼前眼神里透著好奇的蘇檀,滄桑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一抹和藹的笑容:「相似?」
這兩個字像是在努力尋找話語來支撐自己這個衝動之下說出的詞彙。
蘇檀等了一會兒,見他半晌都沒有開口,便笑道:「大祭司,若是沒有,那就……」
他話還沒有說完,眼前的老人突然撲哧一笑:「這就是你和她的相似之處。想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你和她骨子裡都有一股常人無法擁有的任性、自信、果敢,不被規矩所束縛住。」
蘇檀聽著這形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明明都是好詞,但是組在一起,此情此景之下,怎麼感覺並不像是在誇她。
蘇檀不知道的是,莫林就是想給蘇檀帶來這樣的感覺。
他說完之後,笑著看著蘇檀的反應,心裡竟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不是問我今日過來做什麼的嗎?」
蘇檀要聊到正事,放下手中的茶杯,坐直身體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莫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還是想告訴你,你上次讓莫帶給我的那句話,我想清楚了。」
蘇檀眼睛一亮,閃過一抹期待,倘若可以,她自然是希望一切都能夠和平的解決。
在她期許的眼神下,莫林緩緩開口:「多謝你給苗疆百姓帶來的這些。所謂的規矩,都是希望苗疆的子民能夠永久的延續下去。倘若無法做到,那就代表它應該被改變了。」
最後幾個字他說的十分迅速,像是並不願意面對。
但說完,他緊繃著的身體卻在頃刻間漸漸放鬆下來,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笑容。
「多謝。」他道。
蘇檀深深地看些莫林,她知道能夠讓一個決心遵守規則,想要將一切超出規矩的因素都抹殺的老人去改變自己最初的想法有多麼的艱難。
但慶幸,她到底還是賭對了。
眼前這個人心中的那一團名為恨意的火,到底還是被另一團火所澆滅。
想到這兒,她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句話:「大祭司,你知道我娘為什麼敢踏出規則嗎?」
她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莫林愣了一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哪怕是到今天,他還是想不通為什麼她敢那樣做。
蘇檀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是因為你是帶她長大的人。」
哪有什麼突然間伸出來的離經叛道?
不過是從小到大潛移默化的影響罷了。
眼前的老人到這一刻願意改變自己的想法,願意放下自己的一切執念,又何嘗不是一種離經叛道?
只是這種離經叛道於他而言,是神明之殤,卻也是破繭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