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花月濃》上演的第六日,雖然價錢已經一翻再翻,歌舞坊內的位置仍全部售空,就是明後兩日的也已賣完。
因為我早先說過,除了各自客人給的纏頭,月底根據每個人在歌舞中的角色,都會按份額分得收入,坊內的各位姑娘都臉帶喜色,就是方茹嘴邊也含著一絲笑意。她已經一曲成名,想見如今她的纏資快要高過天香坊最紅的歌女了,而且就是出得起纏資,還要看方茹是否樂意見客,所以一般人唯一能見到她的機會就只剩下一天一場的《花月濃》。
歌舞坊內除了底下以茶案賣的位置,高處還設有各自獨立的小屋子,外面垂了紗簾和竹簾,可以捲起也可以放下,方便女子和貴客聽曲看舞。
我帶著李延年三兄妹在一個小屋坐好,李延年道:「玉娘,我們坐下面就好,用不著這麼好的位置。」
我笑道:「這本就是我留著不賣的位置,空著也是空著,李師傅就放心坐吧!」
李妍看著我,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在問:你留給誰的?我側頭一笑:你猜猜。
一個婢女拉門而進,顧不上給李延年他們問好,就急匆匆地道:「紅姑請坊主快點兒過去一趟,來了貴客,紅姑覺得坊主親自接待比較好。」
我猛然站起,定了一瞬,又緩緩坐下,小婢女愣愣地看著我。
李妍笑問:「等的人到了?」
我點了下頭:「**不離十,紅姑自小在長安城長大,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若非有些牽扯,她用不著叫我過去。」
李妍問:「要我們讓出來嗎?」
我搖搖頭:「還有空房。」說完飲了口茶,調整好心緒,這才施施然地站起,理了理衣裙向外行去。
紅姑正帶著兩個人行走在長廊上,看到我,臉上神色一松。
小霍,不,霍去病玉冠束髮,錦衣華服,一臉淡漠地走著。見到我的剎那,立即頓住了腳步。
我嘴角含著絲淺笑,盈盈上前行了一禮:「霍大人屈尊落玉坊,真是蓬蓽生輝,暗室生香。」
他打量了我一會兒,忽地劍眉微揚,笑起來:「你真來了長安!」紅姑看看我,又看看霍去病,臉上的表情困惑不定。
我本來存了幾分戲弄他的意思,結果他幾聲輕笑,沒有半點兒理虧的樣子。我有些惱,一側身,請他前行。
還未舉步,一個小婢女提著裙子快步如飛地跑來。紅姑冷聲斥責:「成什麼樣子?就是急也要注意儀容。」
小婢女忙停了腳步,有些委屈地看向我。我問:「怎麼了?」
她喘了口氣道:「吳爺來了,還有一個長得很斯文好看、年紀只有二十出頭的人,可吳爺卻管他叫石三爺,然後馬車裡似乎還有個人。」
我「啊」了一聲,微提了裙子就跑,又猛然驚醒過來,回身匆匆對霍去病行了個禮:「突然有些急事,還望大人見諒。」趕著對紅姑道:「你帶霍大人入座。」說完就急速向外跑去。小婢女在後面嚷道:「在側門。」
九爺正推著輪椅緩緩而行,吳爺、天照和石風尾隨在後。我人未到,聲先到,喜悅地問:「怎麼不事先派人說一聲呢?」
九爺含笑道:「我也是臨時起意,來看看你究竟在忙什麼,昨日竟然一夜未歸。」
我皺著鼻子笑了笑,走在他身側:「昨夜倒不是忙的,是看美人了。待會兒帶你見一個大美人。」他含笑未語。
我帶著他們到屋廊一側,笑吟吟地說:「麻煩兩位爺從樓梯那裡上去,也麻煩這位石小爺一塊兒去。」
吳爺和天照彼此對視了一眼,沒有動。石風看他們兩人沒有動,也只能靜靜立著。九爺吩咐道:「你們先去吧!」
三人行了一禮,轉身向樓梯行去。我帶著九爺進了一間窄窄的小屋子,說小屋子其實不如說是個木箱子,剛剛容下我和九爺,而且我還站不直身子,所以索性跪坐在九爺身旁。
我抱歉地說:「為了安全,所以不敢做太大。」
關好門,拉了拉一隻銅鈴鐺。不久,小屋子就開始緩慢地上升。九爺沉默了會兒,問:「有些像蓋屋子時用的吊籃,你特意弄的?」我輕輕「嗯」了一聲,
黑暗中是極度的靜謐,靜得我好像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其實膏燭就在觸手可及處,我卻不願意點亮它,九爺也不提,我們就在這個逼仄的空間彼此沉默著。九爺身上清淡的藥草香若有若無地氤氳開,沾染在我的眉梢鼻端,不知不覺間也纏繞進了心中。
我們到時,歌舞已經開始。我正幫九爺煮茶,吳爺在我身旁低聲道:「你好歹去看看紅姑,你甩了個爛攤子給她,這也不是個事兒呀!」
九爺聽我們在低語,回頭道:「玉兒,你若有事就去吧!」
我想了想,把手中的茶具交給天照,轉身出了屋子。
紅姑一看到我,立即把捧著的茶盤塞到我手中:「我實在受不了了,霍大少的那張臉能凍死人。自他踏入這園子,我就覺得我又回到了寒冬臘月天,可憐見兒地我卻只穿著春衫。我賠著笑臉、挖空心思地說了一萬句話,人家連眉毛都不抬一下。我心裡怕得要死,以為我們的歌舞沒有觸怒衛大將軍,卻招惹到了這個長安城中的冷麵霸王。可你一出現,人家倒笑起來,搞不懂你們在玩什麼,再陪你們玩下去,我小命難保。」一面說著,一面人就要走。
我閃身攔住她:「你不能走。」
紅姑繞開我:「你可是坊主,這才是用你的關鍵時刻。我們這些小兵打打下手就成。」說著人已經快步遠去,只給我留了個背影。
我怒道:「沒義氣。」
紅姑回頭笑道:「義氣重要命重要?何況,坊主,我對你有信心,我給你氣勢上的支持,為你搖旗吶喊。」
我嘆了口氣,托著茶盤緩步而行,立在門外的隨從看到我,忙拉開門,我微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輕輕走進屋中。這位據說能改變節氣的霍大少正跪坐在席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台上的一幕幕。
我把茶盤擱在案上,雙手捧著茶恭敬地放好。看他沒有答理我的意思,我也懶得開口,索性看起了歌舞。
霍去病隨手拿起茶碗,抿了一口。此時輪到扮將軍的秋香出場,她拿著把假劍在台上邊舞邊唱,斥責匈奴貪婪嗜殺,欲憑藉一身所學保國安民。霍去病「撲哧」一聲把口中的茶盡數噴出,一手扶著几案,一手端著茶碗,低著頭全身輕顫,手中的茶碗搖搖欲墜。
我忙繞到他面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茶碗,擱回几案上,又拿了帕子擦拭濺在席面上的茶水。他強忍著笑,點了點台上的秋香:「衛大將軍要是這副樣子,只怕是匈奴殺他,不是他殺匈奴。」
想起匈奴人馬上彪悍的身姿,我心中一澀,強笑著欲起身回自己的位置。他拽住我,我疑惑地看向他,他道:「這歌舞除了那個扮公主的還值得一看外,其餘不看也罷。你坐下陪我說會兒話,我有話問你。」
我俯了下身子道:「是,霍大人。」
「小玉,我當時不方便告訴你身份,你依舊可以叫我小霍。」他有些無奈地說。
「如今相信我是漢人了?」
「不知道。你出現得十分詭異,對西域的地貌極其熟悉,自稱漢人,可對漢朝卻很陌生,若我們沒有半點兒疑心,你覺得我們正常嗎?後來和你一路行來,**肯定你至少沒有歹意。可我當時是喬裝打扮去的西域,真不方便告訴你身份。」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他所說的都很合理。
他輕聲問:「小玉,我的解釋你能接受嗎?」
我抬頭看著他:「我對西域熟悉是因為我在狼群中長大,我們有本能不會在大漠中迷路。我的確從沒有在漢朝生活過,所以陌生。我認為自己是漢人,因為我這裡是漢人。」我指了指自己的心,「不過,也許我哪裡人都不能算,我的歸屬在狼群中。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你相信我說的嗎?」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點了下頭:「我相信,至於其他,也許有一天你會願意告訴我。」
只有極度自信的人才會經常選擇與對方的眼睛直視,霍去病無疑就是這樣的人。我與他對視一瞬後,移開了視線,我不想探究他的內心,也不願被他探究。
他問:「你來長安多久了?」
我道:「大半年。」
他沉默了會兒,問:「你既然特地排了這齣歌舞,應該早已知道我的身份,為何不直接來找我?如果我即使聽到有這個歌舞也不來看呢?」
他居然誤會台上的這一幕幕都是為他而設,此人還真是自信過頭。我唇邊帶出一絲譏諷的笑:「想找你時不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在哪裡時我覺得見不見都無所謂。」
他看著我,臉色剎那間變得極冷:「你排這個歌舞的目的是什麼?」
我聽著方茹柔軟嬌懦的歌聲,沒有回答。
他平放在膝蓋上的手猛然收攏成拳:「你想進宮?本以為是大漠的一株奇葩,原來又是一個想做鳳凰的。」
我搖頭而笑:「不是,我好端端一個人幹嗎往那鬼地方鑽?」匈奴王庭中經歷的一切,早讓我明白最華麗的王宮其實就是人間鬼域。
他臉色放緩,看向方茹:「你打的是她的主意?」
我笑著搖搖頭:「她的心思很單純,只是想憑藉這一時,為自己尋覓一個好去處,或者至少一輩子能豐衣足食。我不願意幹的事情,也不會強迫別人,何況我不認為她是一個能在那種地方生存得好的人。」
他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我側身看向台上的方茹:「打的是她的主意。」
他眉毛一揚,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看你不像是在狼群中長大的,倒好似被狐狸養大的。你的主意正打到點子上,公主已經聽說了《花月濃》,問我有沒有來過落玉坊,可見過編排歌舞的人。」
我欠了下身子:「多謝讚譽。」阿爹的確是聰明的狐狸。
他仔細聽著台上的悲歡離合,有些出神。
我靜靜坐了會兒,看他似乎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正欲向他請辭,他說道:「你這歌舞里處處透著謹慎小心,每一句歌詞都在拿捏分寸,可先前二話不說地扔下我,匆匆出去迎接石舫舫主,就不怕我發怒嗎?」
當時的確欠考慮,但我不後悔。我想了一下,謹慎地回道:「他是我的大掌柜,夥計聽見掌柜到了沒有道理不出迎的。」
他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是嗎?我的身份還比不過個掌柜?」
我還未回答,門外立著的隨從稟告道:「主人,紅姑求見。」
他有些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情直接說。」
紅姑急匆匆地說:「霍大人,妾身擾了大人雅興,實屬無奈,還求海涵。玉娘,聽石風小哥說舫主震怒,正在嚴斥吳爺。」
震怒?這似乎是我預料的反應中最壞的一種,我手撫著額頭,無力地道:「知道了,我會儘快過去。」對霍去病抱歉地一笑:「我要先行一步,看你也不是小氣人,就別再故意為難我。我現在還要趕去領罪,境況已夠悽慘的。」
「難怪公主疑惑石舫怎麼又改了作風。你這夥計當得也夠膽大,未經掌柜同意,就敢編了擅講皇家私事的歌舞。」我沒有吭聲,緩緩站起,他忽然道,「要我陪你過去嗎?」
我微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心中有些暖意,笑著搖搖頭。
他懶洋洋地笑著,一面似真似假地說:「不要太委屈自己,石舫若不要你了,我府上要你。」我橫了他一眼,拉門而出。
紅姑一見我,立即拽住我的手。我只覺自己觸碰到的是一塊寒冰,忙反手握住她:「怎麼回事?」
紅姑道:「我也不知道,我根本過不去,是一個叫石風的小哥給我偷偷傳的話,讓我趕緊找你,說吳爺正跪著回話呢!好像是為了歌舞的事情。」
我道:「別害怕,凡事有我。」
紅姑低聲道:「你不知道石舫的規矩,當年有人一夜間從萬貫家財淪落到街頭乞討,最後活活餓死。還有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其他刑罰,我是越想越害怕。」
我心中也越來越沒底,面上卻依舊笑著:「就算有事也是我,和你們不相干。」紅姑滿面憂色,沉默地陪我而行。
小風攔住了我們,看著紅姑道:「她不能過去。」
紅姑似乎想一直等在外面,我道:「歌舞快完了,你去看著點兒,別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麼岔子,更是給吳爺添亂。」她覺得我說的有理,忙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對小風道:「多謝你了。」他哼了一聲,鼻子看著天道:「你趕緊想想怎麼向九爺交代吧!難怪三師傅給我講課時,說什么女子難養也。」
我伸手敲了下他的額頭,惡狠狠地道:「死小子,有本事以後別討媳婦。」
深吸口氣,輕輕拉開了門。吳爺正背對門跪在地上。九爺臉色平靜,看著倒不像發怒的樣子,可眉目間再無半絲平日的溫和。天照垂手立在九爺側後方。窗戶處的竹簾已放下,隔斷了台上的旖旎歌舞,屋內只余肅穆。
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九爺和天照眼皮都未抬一下。
統管石舫所有歌舞坊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似乎我沒有道理不跪。我小步走到吳爺身旁,也跪在了地上。
九爺淡淡說:「你下去吧!怎麼發落你,慎行會給你個交代。」
吳爺磕了個頭道:「我是個孤兒,要不是石舫養大我,也許早就被野狗吃了。這次我瞞著落玉坊的事情,沒有報給幾位爺知道,九爺不管怎麼罰我,我都沒有任何怨言。可我就是不甘心,為什麼石舫要變成今天這樣,比起其他商家,我們厚待下人,與主顧公平買賣,從未欺行霸市,可如今我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下的歌舞坊一間間不是彼此搶奪生意,就是被別人買走。我每次問石二爺為何要如此,石二爺總是只吩咐不許干涉,看著就行了。老太爺、老爺辛苦一生的產業就要如此被敗光殆盡嗎?九爺,你以後有何面目見……」
天照出口喝道:「閉嘴!你年紀越大,膽子也越發大了,老太爺教會你如此和九爺說話的嗎?」
吳爺一面磕頭,一面聲音哽咽著說:「我不敢,我就是不明白,不甘心,不甘心呀!」說著已經嗚咽著哭出了聲音。
九爺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眼光轉向我,我毫不理屈地抬頭與他對視,他道:「你真是太讓我意外了,既然有如此智謀,一個落玉坊可是委屈了你。好好的生意不做,卻忙著攀龍附鳳,你折騰這些事情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吳爺抹了把眼淚,搶先道:「玉娘她年紀小,為了把牌子打響,如此行事不算錯。有錯也全是我的錯,我沒有提點她,反倒由著她亂來。九爺要罰,一切都由我擔著。」
九爺冷哼了一聲,緩緩道:「老吳,你這次可是看走了眼,仔細聽聽曲詞,字字都費了工夫,哪裡是一時貪功之人能做到的?歌舞我看了,夠自出機杼,要只是為了在長安城做紅落玉坊的牌子,一個尋常的故事也夠了,犯不著冒這麼大的風險影射皇家私事。大風險後必定是大圖謀。」
吳爺震驚地看向我,我抱歉地看了吳爺一眼,望著九爺坦然地說:「我的確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平陽公主的注意,進而結交公主。」
九爺看著我點頭道:「你野心是夠大,可你有沒有掂量過自己可能承擔起後果?」
我道:「後果?不知道九爺怕什麼?石舫如今這樣,不外乎三個可能:一是石舫內部無能,沒有人能打理好龐大的業務,但我知道不是。石舫的沒落是伴隨著竇氏外戚的沒落、衛氏外戚的崛起,那還有另外兩個可能,就是要麼石舫曾經與竇氏關係密切,因為當今天子對竇氏的厭惡,受到波及,或者石舫曾與衛氏交惡,一長一消自然也正常。」
天照抬眼看向我,吳爺一臉恍然大悟,表情忽喜忽憂。我繼續道:「衛氏雖然權勢鼎盛,但衛大將軍一直極力約束衛氏宗親,禁止他們仗勢欺人,連當年鞭笞過他的人都不予追究。所以除非石舫與衛氏有大過節,否則石舫如此,因為衛氏的可能性很低。所謂權錢密不可分,自古生意若想做大,勢必要與官府交往,更何況在這長安城,百官雲集、各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我雖沒有見過老太爺,但也能遙想到他當年的風采,所以我估計老太爺定是曾與竇氏交好。」
九爺拿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你既然明白,還要如此?」
我道:「如果再早三四年,我自然不敢,可如今事情是有轉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