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應該派人去天香坊打聽一下伊稚斜他們的去向,可在長安城一向行事謹慎的我卻沒有做本該做的事情,只是儘量減少出門,日日待在園子中練習吹笛,或與姑娘們笑鬧著消磨時間,我是在刻意忽略和忘記嗎?原來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敢面對。
心中有感,只反覆吹著一個曲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知是不知呢?舊愁加新愁,心內越發彷徨。
窗外一個聲音道:「本不想打擾你,想等著你一曲吹完,可怎麼沒完沒了?」說著叩了幾下門。
我擱下笛子:「門沒有閂,請進。」
霍去病推門而入,拿起案上的笛子隨手把玩:「你剛才吹的是什麼?聽著耳熟,卻實在想不起來是什麼曲子。」
幸虧你從不在這些事上留心,我暗自鬆口氣,奪過笛子,放回盒中:「找我什麼事?」
他仔細打量著我:「來看看你可好。」
我振作精神,笑了笑:「我很好。」
他笑著反問:「整日躲在屋子中不出門就是很好?」
我低頭道:「我樂意不出門。」
他忽然探頭到我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問:「你問我要的那些書是給李妍看的嗎?」
他話題轉得太快,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那些書,身子微側,扭轉頭,輕應了聲「是」。
他在我耳邊低聲問:「你看了沒有?」暖暖的氣息呵在我耳邊,半邊臉滾燙。我心中一慌,猛然伸手推開他。
他手支著頭,笑眯眯地看著我。我被他盯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從榻上跳起來:「我要忙事情去,你趕緊離開。」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嘆道:「女人的臉比沙漠的天氣變化得更快。剛剛還晴空萬里,霎時就沙塵漫天。」
我一言不發地拉開門,盯著他,示意他快走,他臉色一整,神色冷然地從我身邊走過。我正欲關門,他卻一回身清清淡淡地說:「你冷著臉的樣子讓人心裡越發痒痒。」我狠狠剜了他一眼,「砰」的一聲摔上門。
還滿心惱怒地想著霍去病,門口又是幾聲輕響,我無奈地斥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紅姑納悶地問:「我不回來還能去哪裡?」
我忙笑著開門:「我被人氣糊塗了,剛才的火可不是向你發的。」
紅姑笑起來:「發發火好,你都蔫了兩三天,今天倒看著有生氣多了,隨我去園中逛逛,我們邊走邊說,這麼好的天氣坐在屋子裡未免辜負。」
我忽地驚覺,被霍去病一鬧,我光忙著生氣,堆積幾天的滿腹愁緒竟然去了大半,他……他是故意的嗎?
紅姑看我立在門口愣愣發呆,笑著牽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別胡思亂想了,想些正經事情,我昨日算了一筆帳,看余錢可以再買一個園子。你的意思如何?我打算……」我和紅姑一面在園子裡散步,一面商量著歌舞坊的生意往來。
「陳郎,求您不要這樣,不是說好了只陪您走走的嗎?」秋香一面掙扎,一面哀求,正欲強抱她的男子卻毫不理會,仍舊十分無禮。
我和紅姑對視一眼,都有些生氣,把我們歌舞坊當什麼了?現在就是長安城最下流無賴的權貴到了落玉坊都要收斂幾分,今日倒撞見個愣大膽。
紅姑嬌聲笑道:「出來隨意走走都能看到雀兒打架,男女之情要的是個你情我願才有意趣,小郎君若真喜歡秋香,就應該花些工夫打動她的心,讓她高高興興地跟了你,**顯得風流雅致。」
男子放開秋香,笑著回頭:「講得有意思,可我偏覺得不情不願才有意思……」我們眼神相遇時,他的笑容立僵,我的心一窒,轉身就走,他喝叫道:「站住!」
我充耳不聞,急急前行,他幾個縱躍追到我身旁伸手拉我,我揮手打開他,再顧不上避諱,也快步飛奔起來,他在身後用匈奴話叫道:「玉謹姐姐,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說著語聲已經帶了哭腔,女兒腔盡顯無疑。
我停住腳步,卻仍舊沒有回頭,她走到我身後,吸了吸鼻子,低聲說:「就我一個人胡鬧著跑出來玩,單于沒有在這裡。」
我轉身看向她,兩人都細細打量著對方,半晌無一句話。紅姑看了我們一眼,帶著秋香快步離去。
「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在長安城都這麼無法無天,竟然調戲起姑娘來。」我笑問。
目達朵猛然抱住我哭起來:「他們都說你死了,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年,為什麼於單臨死都指天發誓說你已經死了?」
我以為我已經夠堅強,眼中卻還是浮出點點淚花,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掉下來:「於單……於單臨去前,你見過他?」
目達朵一面掉淚一面點頭:「單于剛開始不相信你死了,知道我們自小要好,所以特意讓我去問你的下落。可於單親口告訴我,說你的確已死,他把你的屍身葬進流沙中。」
我拿出絹帕遞給她,卻半晌都沒有辦法開口問於單被捉後的事情。
「姐姐,你也在這裡賣歌舞嗎?要多少錢給你贖身?」目達朵抹著眼淚說。
我看著她暖暖一笑:「這個園子是我的,我是這裡的坊主。」
目達朵拍了下自己腦袋,笑起來:「我真笨,這天下有誰能讓姐姐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呢?扔他一枚我們的『痒痒釘』,癢死他!」
我嘴唇微抿,卻沒有笑出來。目達朵的笑容也立即消失,她沉默了會兒,說道:「姐姐,單于沒有殺於單,於單是自己病死的。」
我冷笑一聲:「病死的,是嗎?於單和我們從小一塊兒玩,他身體有那麼差嗎?我們大冬天把他騙到冰湖裡,我們自己都凍病了,可他什麼事情都沒有。」
目達朵急急解釋道:「姐姐,是真的。單于要殺於單,捉他時就可以殺,可單于下過命令只許活捉,否則怎麼會追一個人追了幾天幾夜?而且,你不知道單于得知追你們時已經誤傷了你,氣得臉慘白,我從沒有見單于那麼生氣過,嚇得追你們的幾千勇士全跪在地上。而且單于一直不肯相信你會死,一遍遍追問於單你是怎麼死的,可於單講得活靈活現,單于派人從匈奴找到西域,通往漢朝的各個關口都派了重兵,卻一直找不到你,後來我們就相信了於單的話。」
我冷笑道:「我不想再探究這些,就算於單是病死的,可還有我阿爹和閼氏,難道他們自己想自盡?這些事情都是誰造成的?他雖未殺他們,可他們是因他而死。」
目達朵含著淚,搖頭再搖頭:「姐姐,我一點兒都不明白太傅為什麼要自盡,單于一直在說服太傅留下幫他,就算太傅不肯也可以求單于放他走,可他為什麼要自盡呢?記得那天我剛睡下,突然就聽到外面的驚叫聲。我趕緊穿好衣服出了帳篷,聽到眾人都在叫嚷『先王的閼氏自盡了』。沒一會兒,又有人哭叫著說『太傅自盡了』。我因為想著姐姐,顧不上去看閼氏,一路哭著跑去看太傅,卻看到單于飛一般地跑來。估計單于也是剛睡下,匆忙間竟連鞋都沒有穿,赤足踏在雪地里,看到太傅屍身的剎那,身子踉蹌,差點兒摔在地上。眾人嚇得要死,齊齊勸他休息,他卻臉色蒼白地喝退眾人,在太傅屍身旁一直守到天明。姐姐,自從單于起兵自立為單于後,我本來一直都是恨單于的,恨他奪了於單的位置。可那天晚上,我看見單于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帳篷內,當時帳篷外下著大雪,我們籠著火盆都覺得冷,可單于居然只穿著一件單衣坐到天明,身子一動不動,他的眼睛裡沒有高興,竟然全都是痛苦淒楚,天雖冷,可他的心只怕比天更冷。我在外面偷偷看了他一夜,突然就不恨他了,覺得他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真覺得他比於單更適合當我們的單于,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絕對沒有欺哄姐姐。單于後來還不顧所有重臣的反對,執意下令按照漢人的禮儀厚葬太傅……」
巨大的痛楚啃噬著心,我緊摁著胸口,痛苦地閉上眼睛。當年在祁連山下聽到阿爹已去的消息時,也是這麼痛,痛得好像心要被活生生地吃掉。而那一幕再次回到我的心中。
於單丟下我後,我沒有聽阿爹的話去中原,而是隱匿在狼群中,費盡心機地接近阿爹。憑藉著狼群的幫助,我成功地躲開一次次的搜索,我以為我可以偷偷見到阿爹,甚至我可以帶他一塊兒逃走,可當我就要見到阿爹時,卻聽到阿爹已死的消息。
當時已經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地上的積雪直沒到我的膝蓋,可老天還在不停地下。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慘白的。於單死了,閼氏死了,阿爹死了,我心中的伊稚斜也死了。我大哭著在雪地里奔跑,可是再不會有任何人的身影出現。臉上的淚珠結成冰,皮膚裂開,血沁進淚中,結成紅艷艷的冰淚。
十二歲的我,在一天一地的雪中,跑了整整一天,最後力盡跌進雪中,漫天雪花飛飛揚揚地落在我的臉上、身上。我大睜著雙眼看著天空,一動不動,沒有力氣,也不願再動,雪花漸漸覆蓋了我的全身,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我馬上就可以再沒有痛苦了,就這樣吧!讓一切都完結在這片乾淨的白色中,沒有一絲血腥的氣味。
狼兄呼嘯著找到我,他用爪子把我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挖掉,想用嘴拖我走。可當時的他還那么小,根本拖不動我,他就趴在我的心口,用整個身子護住我,不停地用舌頭舔我的臉、我的手,想把溫暖傳給我。我讓他走,告訴他如果狼群不能及時趕到,他就會凍死在雪地里,可他固執地守著我。
狼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一想閉眼,他就拼命地用舌頭舔我。他和阿爹的眼睛根本不像,可眼睛裡蘊涵的意思是一模一樣的,都是要我活下去。我想起答應過阿爹,不管碰到什麼都一定會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快活地活下去,因為阿爹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我活著。我盯著狼兄烏黑的眼睛,對狼兄說:「我錯了,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幸虧狼群及時趕到,雪也停了,我被狼群所救,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和獵物的熱血讓我的手和腳恢復知覺……
我驀然叫道:「別說了!目達朵,對你而言這只是一個個過去,可這些都是我心上的傷痕,曾經血淋淋,現在好不容易結疤不再流血,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我面前,把結好的傷疤全部撕開?你回去吧!如果你還顧念我們從小認識的情誼,就請當做從沒有見過我,早就沒有玉謹此人,她的確已經死了,死在那年的大雪中。」
一甩衣袖,就要離開。目達朵緊緊拽著我的衣袖,只知道喃喃叫:「姐姐,姐姐……」
離開匈奴前,我、於單、日磾、目達朵四人最要好。因為阿爹的關係,我和於單較之他人又多了幾分親密。於單、日磾和我出去玩時都不喜歡帶上目達朵,她一句話不說,一雙大眼睛卻總是盯著我們,我逗著她說:「叫一聲姐姐,我就帶你出去玩。」她固執地搖頭不肯叫我,鄙夷地對我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大,說不定比我小,才不要叫你姐姐。」但不管我們走到哪裡,她總跟在後面,甩也甩不掉,日子長了,我倆反倒好起來,因為一樣地固執,一樣地飛揚嬌縱,一樣地胡鬧瘋玩。當我決定自己的年齡後,讓目達朵叫我姐姐,她思考一晚後竟痛痛快快地叫了我。我還納悶她怎麼這麼好說話,從於單那裡才知道原來她覺得一聲姐姐可以換得我以後事事讓著她,她覺得叫就叫吧!
幾聲「姐姐」叫得我心中一軟,我放柔聲音道:「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再回去,也不可能回去。」
目達朵默默想了會兒,點點頭:「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見單于,我不會告訴單于我見過你。」
我握著她手:「多謝,你們什麼時候回去?」
目達朵開心地也握住我:「明天就走,所以今日大家都很忙,沒有人顧得上我,我就自己跑出來玩了。」
我笑道:「我帶你四處轉轉吧!再讓廚房做幾個別致的漢家菜餚給你吃,就算告別。」
目達朵聲音澀澀地問:「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回頭處,一步步足跡清晰,可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苦澀地說:「我希望不要再見,我和伊稚斜絕不可能相見時一笑泯恩仇,而你已經選擇了他,如果再見只怕你會左右為難。」
目達朵的臉立即燒得通紅,又是慚愧又是羞赧地低頭盯著地面。我原本的意思是說她選擇了伊稚斜做他們的單于,可看到她的臉色,心中一下明白過來,說不清楚什麼滋味,淡淡問:「你做了他的妃子嗎?」
目達朵搖搖頭,輕嘆口氣:「單于對我極好,為此閼氏很討厭我,像這次來漢朝,沒有人同意我來,可我就是想來,單于也就同意了,閼氏因為這事還大鬧了一場。可我仍舊看不清單于心裡想什麼,不過如果他肯立我做他的妃子,我肯定願意。」她說著有些慚愧地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笑起來,果然是匈奴的女子,喜歡就是喜歡,想嫁就是想嫁,從不會諱言自己的感情,也不覺得有什麼羞人。「不用顧及我,你雖然和我好,可你想嫁給伊稚斜是你自己的事情。只希望我和他不要有真正碰面的一天。」
目達朵有些恐懼地看著我:「你想殺單于嗎?」
我搖搖頭,如實回道:「目前不會,以前非常痛苦地想過、掙扎過,最終一切都慢慢平復,以後……以後應該也不會,我只盼此生永不相見。目達朵,其實不是我想不想殺他,而是他想不想殺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要做徹底,否則他會害怕和擔心。就如他寧願在我阿爹自盡後痛苦內疚,也不願給我阿爹一條生路。」
目達朵神情微變,似乎明白些什麼,口中卻不願承認,依舊固執地說:「單于沒有想讓你們死,他下過命令的,沒有……」
我苦笑著說:「你怕什麼?還怕我真去殺他嗎?他想殺我很容易,而我想殺他談何容易?他是匈奴的第一勇士,是匈奴帝國的單于,我若要殺他就要和整個匈奴帝國為敵,那我這一生就只能為這段仇恨活著。阿爹只希望我找到贈送芍藥的人,用才智守護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費盡心機糾纏於痛苦。目達朵,即使我和伊稚斜真會有重逢的一天,也是我死的可能性比較大,你根本不必擔心他。只怕他一旦知道我還活著,我能不能在長安城立足都很困難。」
目達朵眼含愧疚,鄭重地說:「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你還活著。」
元朔六年正月初一,新一年的第一天。我不知道今年我是否會一直很開心,但新年的第一天我很開心。三十晚上我從小淘腿上解下的絹條讓我開心了一整個晚上,九爺請我初一中午去石府玩,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讓我去看你。我在想,是否以後會有很多個第一次,很多個……
將絹帕收到竹箱中,仔細看看,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一小沓。不知道這些絹帕上千迴百轉的心思何時才能全部告訴他。
先去給爺爺和石風拜年,陪爺爺說了大半日的話,又和石風鬥嘴逗著爺爺笑鬧了會兒,**轉去竹館。
剛到竹館就聞到隱隱的梅花香,心裡微有些納悶,九爺平常從不供這些花草的。
屋子一側的案上放著一隻胖肚陶瓶,中間插著幾株白梅花,花枝不高,花朵兒恰好探出陶瓶,但花枝打得很開,花朵又結得密,開得正是熱鬧,看著生機盎然。
梅花旁相對擺著兩隻酒杯、兩雙筷子,一隻小酒壺正放在小炭爐上隔水燙著。我的唇角忍也忍不住地向上彎了起來。我湊到梅花上,深嗅一下,九爺從內屋推著輪椅出來:「梅香聞的就是若有若無。」
我回頭看向他:「不管怎麼聞怎麼嗅,要緊的是開心。」
他溫和地笑起來,我背著雙手,腦袋側著,笑看著他問:「你要請我吃什麼好吃的?」
他道:「一會兒就知道了。」
他請我坐到胡桌旁,給我斟了杯燙好的酒:「你肩膀還疼嗎?」
我「啊」了一聲,困惑地看著他,瞬間反應過來,忙點頭:「不疼了。」
他一愣:「到底是疼,還是不疼?」
我又連連搖頭:「就還有一點兒疼。」
他抿著嘴笑起來:「你想好了再說,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怎麼動作和話語兩個意思?」
我敲了下自己的頭,沒用!摸著自己的肩膀:「沒有先前疼了,不過偶爾會有一點兒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