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伯看著九爺,輕嘆一聲,冷著臉揮揮手。兩人滿面感激,連連磕頭:「我們回去後一定妥善處理此事。老爺子,以羅布淖爾湖起誓,絕不敢泄露您的行蹤。」
我有些驚訝,對沙漠戈壁中穿行的遊牧人而言,這可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誓言要沉重得多。
兩人撿起刀,匆匆離去。那個手掌被石伯刺穿、一直沒有說過話的漢子一面走一面回頭看向馬車,忽地似明白過來什麼,大步跑回,撲通一聲跪在馬車前,剛才生死一線間都沒有亂了分寸的人,此時卻滿面悔痛,眼中含淚,聲音哽咽著說:「小的不知道這位姑娘是恩公的人,竟然恩將仇報,想殺了她,真是豬狗不如。」說著揮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支袖箭從車中飛出,擊偏了刀,他的同伴趕著握住他的手,又是困惑又是驚疑地看向我們。
九爺把小弩弓收回袖中,淺笑著說:「你只怕認錯了人,我沒有什麼恩給過你,你們趕緊回西域吧!」
剛才的一幕刀揮箭飛,我全未上心,心裡只默默念著「這位姑娘是恩公的人」,看向車下的兩人,竟覺得二人長得十分順眼。
虬髯大漢泣道:「能讓老爺子駕車,又能從老爺子鞭下救人的人,天下除了恩公還能有誰?我一家老小全得恩公接濟才僥倖得活,母親日夜向雪山磕頭,祈求您平安康健,我卻稀里糊塗幹了這沒良心的事情。」
他身邊的漢子聞言似也明白了九爺的身份,神色驟變,竟也立即跪在一旁,一言不發,只重重磕頭,沒幾下血已經流了出來。九爺唇邊雖還帶著笑意,神情卻很是無奈,石伯的眼神越來越冷厲。我叫道:「喂!你們兩個人好沒道理,覺得心愧就想著去補過,哪裡能在這裡要死要活的?難道讓我們看到兩具屍體,你們就心安了?我們還有事情,別擋路。」
兩人遲疑了一會兒,縮手縮腳地站起,讓開道路。我笑道:「這還差不多,不過真對不住,你們認錯人了,我家九爺就是長安城的一個生意人,和西域沒什麼干係,剛才那幾個頭只能白受了,還有……」我雖笑著,語氣卻森冷起來:「都立即回西域。」
兩人呆了一瞬,恭敬地說:「我們的確認錯了,我們現在就回西域。」石伯看看我,又看看九爺,一言不發地打馬就走。
馬車依舊輕快地跑在路上,我的心裡卻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我和西域諸國的人從未打過交道,又何來恩怨?難道是匈奴的人?目達朵不小心泄露了我還活著的事情嗎?我現在的平靜生活是否要改變了?
九爺溫和地問:「能猜到是誰雇的人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我一直在狼群中生活,應該只和一個人有怨。他們從西北邊來倒也符合,那邊目前絕大部分都還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可那個人為何要特意僱人來殺我呢?他可以直接派手下的高手來殺我。難道是因為在長安,他有所顧忌,所以只能讓西域人出面?」
九爺道:「既然一時想不清楚,就不要再傷神。」
我把頭伏在膝蓋上,默默思量,他問:「玉兒,你怕嗎?」
我搖搖頭:「這兩個人功夫很好,我打架不見得能打過他們,可他們肯定殺不了我,反倒我能殺了他們。」
石伯在車外喝了聲彩:「殺人的功夫本就和打架的功夫是兩回事情。九爺,僱主既是暗殺,肯定要麼怕玉兒知道他是誰,要麼就是沒機會直接找玉兒。只要西域所有人都不接他的生意,他也只能先死心。這事交給我了,你們就該看花看花,該賞樹賞樹,別瞎操心。」
九爺笑道:「知道有你這老祖宗在,那幫西域的猴子猴孫鬧不起來。」又對我說:「他們雖說有規矩,但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要我幫你查出來嗎?」
現在的我可不是小時候只能逃跑的我了,我一振精神,笑嘻嘻地說:「不用,如果是別人,這些花招我還不放在心上,如果真是那個人,更沒什麼好查的,也查不出什麼來。他若相逼,我絕不會怕了他。」
九爺點頭而笑,石伯呵呵笑起來:「這就對了,狼群里的姑娘還能沒這幾分膽識?」
九爺的山莊還真如他所說就是農莊,大片的果園和菜田,房子也是簡單的青磚黑瓦房,方方正正地分布在果園菜田間,說不上好看,卻實在得一如腳下的黑土地。
剛上馬車時,石伯的神色讓我明白這些客人只怕不太方便讓我見,所以一下馬車就主動和九爺說,要跟莊上的農婦去田間玩耍。九爺神情淡淡,只叮囑了農婦幾句,石伯卻笑著向我點點頭。
雖然路途上突然發生的事情讓我心裡有些許愁煩,可燦爛得已經有些曬的陽光、綠得要滴油的菜地,以及田間地頭辛勤勞作的農人,讓我的心慢慢踏實下來。我的生活我自己掌控,不管是誰,都休想奪走屬於我的生活。
視線掃到石伯的身影,我忙對一旁的農婦道:「大嬸,太陽真是曬呢!幫我尋個草帽吧!」
大嬸立即笑道:「竟給忘了,你等等,我這就去找。」
她一走,我立即快步去追石伯:「石伯,你不等九爺嗎?」
石伯回頭盯著我一言不發,我道:「放過他們,你瞞不過九爺的。」
石伯冷著聲說:「我這是為他好,老太爺在,肯定也支持我這麼做。」
我道:「如果你做的事情讓他不開心,這就不是為他好,只是你自以為是的好罷了。況且你現在的主人是九爺,不是以前的老太爺。」
石伯有些動怒:「你是在狼群中長大的嗎?這麼心慈手軟?」
我笑起來:「要不要我們性命相搏一番,看誰殺得了誰?石伯,九爺不喜歡莫名地殺戮,如果你真的愛護他,不要讓他因為你沾染上鮮血。你可以坦然,可他若知道了,就會難受。每個人處理事情的手段不一樣,既然九爺願意這樣做,他肯定已經考慮過一切後果。」
大嬸拿著草帽已經回來了,我道:「我要去地里玩了,石伯還是等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向他行了一禮,奔跳著跑回田間。
「這是什麼?」
「黃豆。」
「那個呢?」
「綠豆。」
「這是胡瓜,我認識。」終於有一個我認得的東西了,我指著地里的一片藤架,興沖沖地說。
一旁的大嬸強忍著笑說:「這可是新鮮玩意兒,我們也是第一次種,聽說是從西域那邊傳進來的,正是最嫩的時候。」
我躥進地里,隨手摘了一個,在袖子邊蹭了蹭就大咬了一口。
挽著籃子在藤架下鑽來鑽去,揀大一點兒的胡瓜摘,一抬頭意外地看見九爺正在地邊含笑看著我。隔著碧綠的胡瓜藤葉,我笑招了招手,向他跑去,順手又摘了兩個胡瓜:「你怎麼來了?你的客人走了嗎?」
他點點頭,笑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指指我頭上的草帽和胳膊上挽著的籃子:「把衣服再換一下,活脫兒的一個農家女了。」
我把籃子拿給他看:「這是我摘的豆角,這是胡瓜,還有韭菜。」
他笑道:「我們在這裡吃過晚飯再回去,就吃你摘的這些菜。」
我喜出望外地跳著拍了拍掌。
我和九爺沿著田邊慢步而行,日頭已經西斜,田野間浮起蒙蒙暮靄。裊裊炊煙依依而上,時有幾聲狗叫雞鳴。荷鋤而歸的農人從我們身邊經過,雖有疲憊之色,神態卻安詳滿足,腳步輕快地趕著回家。
我腦子裡忽然滑過「男耕女織」四字,不一定真的男要耕、女要織,其實只要能如他們一樣,彼此相守、和樂安寧。偷眼看向九爺,沒想到他也正在看我,兩人的眼神驀然相對,彼此一怔,他的臉竟然有些微紅,視線匆匆飄開。
我第一次看見他臉紅,不禁琢磨著他剛才心裡在想什麼,直直盯著他,看了又看。九爺的輪椅越推越快,忽地側頭,板著臉問:「你在看什麼?」
我心中仍在思量,嘻嘻笑著隨口說:「看你呀!」
「你……」他似乎沒有料到我竟然如此「厚顏無恥」,一個字吐出口,被我噎得再難成言。
我看到他的神色,明白自己言語造次了,心中十分懊惱,我今日怎麼了?怎麼頻頻製造口禍?想道歉又不知道該從何道歉,只能默默走著。九爺忽地笑著搖頭:「你的確是在狼群中長大的。」
我放下心來,也笑著說:「現在已經十分好了,以前說起話來才真是一點兒顧忌都沒有。」
自從城外的農莊回來,我心中一直在琢磨,卻總覺思緒凌亂,難有齊整,找出預先備好的絹帕,邊想邊寫:
一、儒家那一套學說,你顯然並不上心,只是《詩經》翻得勤。既如此,應該並不贊同皇權逐漸地高度集中,也不會認同什麼天子受命於天、為人子民除了忠還應忠的胡說八道。二、你顯然極喜歡老子和莊子。黃老之學,我只聽阿爹斷斷續續講過一些,並沒真正讀過,但也約略知道一二,如果你喜歡老莊,那現在的一切對你而言,豈不都是痛苦?三、你最崇敬的是墨子,墨子終其一生為平民百姓奔走,努力說服各國君主放棄戰爭,幫助小國建造城池兵器對抗大國。你心中的大國是漢朝嗎?小國是西域各國嗎?你願意選擇做墨子嗎?可那樣,不是與老子和莊子背道而馳嗎?
我輕嘆一聲,在硯台邊輕順著筆,是我理解矛盾,還是你心內充滿矛盾?我不關心你的身世如何,現在又究竟是什麼身份,我只想明白你的心意如何。
收好絹帕,我匆匆去找了紅姑:「你幫我請個先生,要精通黃老之學和墨家,懂諸子百家的。」
紅姑驚疑道:「難道還要園子裡的姑娘學這些?認識字,會背幾首《詩經》已足夠了。」
我笑道:「不是她們學,是我想聽聽。」
紅姑笑應了:「行!派人打聽著去請,你再學下去,可以開館授徒了。」
因為不管出多少錢,先生都堅決不肯到園子中上課,所以我只好先生不就我,我去就先生,到先生那裡聽課。今日聽完莊子的《逍遙遊》,心中頗多感觸,下了馬車依舊邊走邊琢磨。
人剛進院子,紅姑突然從屋裡沖了出來,興沖沖地說:「猜猜有什麼好事。」
我故意吃驚地看著紅姑:「難道紅姑有了意中人想出嫁?」
紅姑伸手來抓我:「你這張刁嘴!」
我閃身避過:「誰讓你不肯痛痛快快地說?」
紅姑見抓不到我,無奈地瞪了我一眼:「公主派了人來,賞賜了很多東西,你不在,我就代收了,不過你最好明日去給公主謝恩。聽來人說,李……李已經被賜封為夫人,今日的金銀玉器是公主賞的,只怕過幾日李夫人會派宮中人再來打賞。」
我笑而未語,紅姑笑道:「難怪人人都想做皇親貴戚,你看看公主歷次賞你的那些個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她朝院外看了眼,低聲道:「李妍也真爭氣,去年秋天入的宮,這才剛到夏天就位居夫人,僅次於衛皇后。」
我腦子裡似乎有些事情,不禁側頭細思,看到鴛鴦藤架上嫩白的小小花骨朵,猛然一拍額頭:「這段時間光忙著老子莊子、大鵬蝴蝶了,陛下可曾派大軍出發?」
紅姑愣愣問:「什麼?」
我放下心來:「看來是沒有了,照老規矩辦,公主賞賜的東西你仔細地一一記錄好,看著能用的、實在喜歡的留下,不適合我們用的,想辦法出售了,那些個東西沒有金錢實惠,慢慢賣能賣出好價錢,如果將來一時著急倉促出手,就只能賤賣。李夫人知道我喜歡什麼,不會給我找這個麻煩的,肯定是金子。」
紅姑頻頻點頭,樂呵呵地說:「我們都是紅塵俗人,那些東西看著富麗堂皇,可還是沒有金子壓箱底來得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