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我把筷子扔到了案上:「這是幹什麼?好好的蒸餅,為什麼要亂放東西?」
紅姑瞟了我一眼,繼續吃著手中的餅:「用槐花蒸的餅吃著香,是我特意吩咐廚房做的。前段日子看到我用槐花泡水喝發了通脾氣,今日好好的蒸餅又惹了你,槐花究竟哪裡犯了你的忌諱,一見它你就火冒三丈?」
我悶悶地坐著,紅姑自顧吃飯,不再理會我。
不是槐花犯了我的忌諱,而是我一直不願意再想起那個立在槐花下的人。
晚上,躺了好久卻一直無法入睡,索性披衣起來,摸黑拉開門。點點星光下,只見一個黑黢黢的人影立在鴛鴦藤架下,我被唬了一跳,立即認出是誰,一時竟然沒有一句合適的話可說。
霍去病轉身靜靜地看著我,半晌後忽地說:「你言而無信,既說了改日來找我,可到現在也沒有找過我。」
我走到他身前,仍然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說,看向鴛鴦藤,一朵花兒正羞怯怯地半打開了皎潔的花瓣,驚喜下,忘乎所以地叫道:「你看!那朵花開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霍去病側頭看向花:「看來我是第一個看到它開花的人。」
我深吸了口氣:「很香,你聞到了嗎?」
霍去病道:「去年人在外打仗錯過了它們,它們倒是知情識趣,今年的第一朵花就為我綻放。」
我笑道:「沒見過你這麼自大的人,連花都是為你綻放!不過是恰好趕上了而已。」
霍去病凝視著花,一臉若有所思:「一個『恰好趕上』才最難求,有些事情如果早一步,一切都會不一樣。」
「一、二、三……」我頭埋在花葉間,一個一個點著花骨朵。
霍去病笑道:「你不是打算把這麼多花蕾都數一遍吧?」
我點了一會兒,笑著放棄了:「就是要點不清,我才高興,證明它們很努力地開花了。」
霍去病問:「為什麼叫它們金銀花?銀色好理解,是現在看到的白,可金色呢?」
我笑道:「現在賣個關子,不告訴你,再過段日子你來看花就明白了。」
霍去病笑起來:「我就當這是個邀請了,一定趕赴美人約。」
我「啊」了一聲,懊惱地說:「你這個人……」
他忽地拽著我的胳膊,向外行去:「今夜繁星滿天,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我猶豫了下,看他興致高昂,心下不忍拒絕,遂默默地隨他而行。
因為上林苑沒有修築宮牆,視線所及,氣勢開闊雄偉。我看著前面的宮闕起伏,千門萬戶,嗓子發乾,咽了口口水道:「上林苑中有三十六座宮殿,我們要去哪個?」
霍去病笑道:「膽子還算大,沒有被嚇跑。」
我沒好氣地說:「要死也拖著你墊背。」
他的眼睛在我臉上瞟了一圈:「這算不算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我冷笑兩聲,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
「我們去神明台,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到台頂可以俯瞰整個上林苑和大半個長安城。躺在那裡看星星的感覺,不會比你在沙漠中看星星差。整個長安城只有未央宮的前殿比它高,可惜那是陛下起居的地方,戒備森嚴,晚上去不了。」
一覽無餘的視野?毫無阻礙的視線?我心立動。
他領著我翻牆走檐,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台,因為一無人住,二無珍寶,這裡沒有衛兵守衛,只有偶爾巡邏經過的兵士。
我和霍去病在黑暗中一層層地爬著樓梯,人未到頂,忽隱隱聽到上面傳來一兩句人語聲。我們倆都立即停了腳步,霍去病低聲罵道:「這是哪個混帳?」
我側頭而笑:「只准你來,還不准別人也來風雅一回?既然有人,我們回吧!」
霍去病卻道:「你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去看看究竟是哪個混帳,轟了他走。」我欲拽他,他卻已幾個縱身上去了。
真是個霸王!難怪長安城中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我四處打量了下,正想著待會兒索性躲到窗外去,霍去病又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我身邊,拖著我的手就往下走。我納悶地問:「誰在上面,竟然讓你這麼快又下來了?」
他淡淡地說:「陛下。」
我捂著嘴笑起來,低低道:「原來是陛下那個混帳。」
他雖是警告地瞪了我一眼,板著的臉卻帶出一絲笑意。我一拽他的手,向上行去:「我們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被捉住了,我可不管你。」霍去病身子不動地道。
我搖了搖他的胳膊,輕聲央求:「皇帝的壁角可不是那麼容易聽到的,我們去聽聽。何況他正……留意不到我們的。」
霍去病看了我一瞬,輕嘆口氣,一言不發地拖著我向上行去。
果然如我所猜,李妍也在這裡。滿天星光下,李妍正坐在劉徹腿上,劉徹用披風把李妍圍了個嚴嚴實實,自己隨便地坐在地面上。兩人依偎在一起,半晌一句話都未說。
霍去病緊貼著我耳朵道:「沒有壁角可聽,待會兒倒說不定有春……戲……看。」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一把攬住我,猛地咬在了我耳朵上。兩人身體緊貼在一起,我想叫不敢叫,欲掙不敢掙,摸索著去握他的手。他本以為我又會使什麼花招,手雖讓我握住,卻是充滿力量和戒備。結果我只是握著他的手輕輕搖了搖,他靜了一瞬,手上的勁力忽然撤去,溫柔地親了下我的耳垂,放開了我。我輕輕一顫,身子酥麻,一瞬間竟有些無力。
反應過來時,剛想再報復他,忽聽劉徹柔聲說:「未央宮前殿比這個更高,等你生產後,身子便利時,我們去那上面看整個長安城。」
我忙凝神聽李妍如何回答。
「未央宮前殿是百官參拜夫君的地方,妾身不去。」
李妍和劉徹私下居然仿佛民間夫妻,不是皇帝,而是夫君,不是臣妾,而是妾身。緊站在我身後的霍去病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我輕輕握了下他的手。
劉徹哈哈大笑:「我說能去就是能去,誰敢亂說?」
李妍摟著劉徹的脖子,親了他一下:「陛下偷偷帶臣妾來這裡眺望遠景,仰看星星,臣妾已很開心。最重要的是這裡就我們兩個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啊!不對,還有我們的孩子,是我們一家子在這裡,妾身已經心滿意足。陛下能想著哄臣妾開心,那臣妾絕不要因臣妾讓陛下皺眉頭。上前殿的屋頂對我們的確不是什麼大事情,可萬一落在他人眼中,只怕又會對陛下進言,陛下雖不在意,可總會有些不悅。我不要你不開心,就如你希望我能常常笑一樣。」
劉徹沉默了好一會兒**道:「此心同彼心。」說完把李妍緊緊擁入懷中。
李妍呀李妍,這樣一個男子近乎毫無顧忌地寵著你,你的心可守得住?真情假戲,假戲真情,我是眼睛已經花了,你自己可分得清楚?你究竟是在步步為營地打這場戰爭,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步步淪陷?
我有心想再聽一會兒,想到霍去病,卻覺得罷了,拽了拽他的手示意他離開。兩人剛轉身,卻不知道我的裙裾在哪裡鉤了一下,只聽「哧」的一聲,布帛裂開的聲音在寂靜中分外清脆。
劉徹怒喝道:「誰?」
我慌亂內疚地看向霍去病,他向我搖搖頭,示意不必擔心,一切有他。
霍去病一轉身拉著我走上了台子。
「臣想著今夜倒是個看星星的好時候,沒想到一時不謀而合,卻打擾了陛下和娘娘的雅興。陛下一個侍衛都沒帶,恐怕也是溜進來的吧?」霍去病一面向劉徹行禮,一面笑道。
他對偷進宮廷的事情毫不在乎,說得好像只是不小心大家路邊偶遇。劉徹似乎頗有幾分無奈,但又有幾分讚賞,掃了眼跪在地上的我,含笑道:「朕還沒審你,你倒先來查問朕。我們的不謀而合好像不止你小子說的那兩點,都起來吧!」
我重重地磕了個頭後,隨在霍去病身後站起。劉徹放開李妍,李妍起身後下死眼地盯了我一下。我心中輕嘆一聲,盤算著如何尋個機會向李妍解釋。
劉徹對我道:「既然是來賞星看景的,就不要老是低著頭,大大方方地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聽聞你是在西域長大的,也該有幾分豪爽。」
我低頭恭敬地道:「是!」說完扭頭看向遠處,其實景物無一入眼。
李妍溫柔地說:「陛下,我們景致已看過,現在夜也深了,臣妾覺得身子有些乏。」
劉徹看著李妍隆起的腹部,忙站起來:「是該回去了,這裡留給你們。」笑著瞟了眼霍去病,提起擱在地上的羊皮燈籠,扶住李妍向台階行去。
霍去病和我跪送,劉徹走到台階口時,忽地回頭對霍去病笑道:「今晚上放過你,過幾****給朕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霍去病笑回道:「臣遵旨。」
李妍忽道:「過幾日要在太液池賞荷,臣妾想命金玉同去,陪臣妾說話解個悶。」
劉徹頷首准可,我忙磕頭道:「民女謹遵娘娘旨意。」
劉徹和李妍的身影消失在台階下。
「起來吧!」霍去病拉著我站起來,「你見了陛下居然這個樣子,比兔子見了老虎還溫馴。」
我走到台沿,趴在欄杆上:「那你說我見了陛下該如何?難道無所顧忌、侃侃而談?」
霍去病趴在我身側道:「這個樣子好,宮裡到處都是溫柔婉轉、低眉順眼的女子,陛下早膩煩了。像李夫人這樣的,不失女子溫柔,骨子裡卻多了幾分不羈野性,更能拴住陛下的心。」
「你剛才還好吧?」我細看著他的神色。霍去病無所謂地笑笑:「整日在宮廷里出出進進,陛下行事又是全憑一己之心,不是沒見過陛下和后妃親昵,倒是你這還未出閣的姑娘看到……」
我瞪了他一眼:「廢話少說,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氣勢雖然十足,臉卻真有些燙,板著臉望向遠處。
霍去病沉默了會兒道:「就如我所說,陛下和各色女子親熱的場面,我無意撞到的次數不少,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陛下和一個女子只是靜靜相靠,什麼都不做,也是第一次聽到有后妃和陛下之間你你我我,剛聽到心下的確有些震驚,別的倒沒什麼。」他輕嘆一聲,又道:「陛下也是男人,他有時也需要一個女子平視他,因為已經有太多仰視他的人,不然他視線轉來轉去都落了空,豈不是太寂寞?姨母不是不好,可她的性格過於溫婉柔順。當年的陛下處在竇太后壓制下,帝位岌岌可危,陳皇后又刁蠻任性,陛下的苦悶和痛苦的確需要姨母這樣的女子,一個能溫柔體貼地仰視著他的人。可現在的陛下正是意氣風發、大展宏圖時,他更需要的是一個能和他把臂同笑,時而也能給他一點兒臉色看的人。」
我笑道:「你竟然如此偏幫陛下,難怪陛下對你與眾不同。」
霍去病笑說:「自古帝王有幾個專情的?這個道理姨母自己都想得很清楚,所以也沒什麼,今日是李夫人,幾年後肯定還會有王夫人、趙夫人的。難道還一個個去計較?」
話確如他所說,後宮中永遠沒有百日紅的花,不是李妍也會有別人得寵,只要李妍不觸碰你們的底線,你們應該都不會計較。可是如果李妍生的是男孩,勢必要扶持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李氏和衛氏的鬥爭無可避免,我第一次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
「你怎麼了?」霍去病問。
我搖搖頭,仰頭看向了天空,今夜我們並肩看星,他日是否會反目成仇,冷眼相對?如果一切的溫情終將成為記憶中不能回首的碎片,那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珍惜現在。
我笑著看向他,指著空中的銀河:「知道銀河是怎麼來的嗎?」
霍去病嘲笑道:「我雖不喜歡讀書,可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是聽過。那顆就是牛郎星,你能找到織女星嗎?」
我仔細地尋找著:「是那顆嗎?」
霍去病搖頭:「不是。」
「那顆呢?」
霍去病又搖搖頭:「不是。」
我疑惑地看向他:「這個肯定是,你自己弄錯了吧?」
霍去病笑著敲了我的額頭一下:「自己笨還來懷疑我,我會錯?打仗時憑藉星星辨識方向是最基本的功課,我可是路還沒有走穩時就坐在舅父膝頭辨認星星了。」
我摸著額頭,氣惱地說:「我笨?那你也不是聰明人,只有王八看綠豆,才會對上眼……」話還未說完就懊惱地去掩嘴,我這不是肉肥豬跑進屠戶家——自找死路嗎?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霍去病斜斜靠著欄杆,睇著我,似笑非笑。我被他看得心慌,故作鎮定地仰頭看向天空:「那顆呢?」
他輕聲而笑:「你臉紅了。」
「現在是夏天,我熱,行不行?」
……
良辰美景,賞星樂事,兩人細碎的聲音,在滿天繁星下隱隱飄蕩,星星閃爍間仿佛在偷笑。
岸下芙蓉,岸上美人,芙蓉如面,面如芙蓉,人面芙蓉相交映,我看得有些眼暈。
「你可看到了後宮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花一般的容貌,我在想陛下看到這麼多女子費盡心機只為讓他多看一眼,究竟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疲憊?」李妍輕扇著手中的美人團扇,淡漠地說。
「只要你是最美的那朵花就行,別人我可懶得探究。」我笑道。
李妍扶著我的手,邊走邊說:「希望你這話說得出自真心。」
我停了腳步,側頭看著李妍解釋道:「當日救冠軍侯時,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長安城再見全是意外,你那天晚上碰到我們也是一個意外,我和他之間什麼都沒有。」
李妍淺淺笑著:「你和他沒什麼?但他肯定和你有些什麼。霍去病是什麼脾氣?眼睛長在額頭頂上的人,可他看你時,那雙眼睛乖乖地長在了原處。」
我無奈地道:「我畢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總得對我客氣幾分,再說他怎麼看人,我可管不了。」
李妍盯著我的眼睛道:「聽說你給我二哥請了師傅,還找了伴學的人。你手中雖沒有方茹的賣身契,但方茹對你心存感激,你不發話,她一日不能說離開,而我大哥就等著她,還有公主,李……」李妍頓了下,一字字道:「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金玉,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沉默未語,我想要什麼?其實我想要的最簡單不過,比所有人想像的都簡單,非權力非富貴非名聲,我只想和九爺在一起。如果九爺肯離開長安,我隨時可以扔下這裡的一切。可他似乎不行,那我也只能選擇留下,盡我的力,做一株樹,幫他分擔一些風雨,而不是一朵花,躲在他的樹冠下芬芳,只能看著他獨自抵抗風雨。也許如花朵般嬌艷純潔才是女人最動人的樣子,可我寧願做一株既不嬌艷也不芬芳的樹,至少可以分擔些許他肩頭的重擔。
李妍一面扇著扇子,一面優雅地走著:「你用歌舞影響著長安城,你坊中不斷推陳出新的髮髻梳法、衣服修飾,引得長安城中的貴婦紛紛效仿。據說你和紅姑專門開了收費高昂的雅居,只接待王侯貴戚的母親夫人小姐。看在外人眼裡,你不過是經營著歌舞坊而已,可你既然說過我是你的知己,我也不能辜負了你的讚譽。毛毛細雨看著不可怕,但如果連著下上一年半載,恐怕比一次洪澇更可怕。不是每個兒子都會聽母親的話,也不是每個夫君都會聽夫人的話,可十個裡面有一兩個,已經很了不得。而且女人最是嘴碎,很多話只要肯用心分析,朝堂間很多官員的心思只怕都在你的掌握中。」
看來李妍已經在宮中頗有些勢力了。上次來見她時,她對宮廷外所發生的一切還是道聽途說的居多,現在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一切。「我以為我這次已經做得夠小心,為此還把天香居一眾歌舞坊特意留在那裡,讓它們跟著我學,甚至有些事情故意讓它們先挑頭,我再跟著做,居然還是被你看了出來。」
李妍嬌俏地橫了我一眼:「誰叫你是金玉?對你我不能不留心。還有你逐漸購進的娼妓坊,男子意亂情迷時,只怕什麼秘密都能套取。金玉,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握著李妍的手道:「我向你保證,不管我做什麼,我們的目的沒有衝突,我們都不想要戰爭。」
李妍道:「本來我一直堅信這點,肯定你至少不會阻礙我,可當我知道你和霍去病之間的事情,我突然不太確定。金玉,我剛剛說的話還漏說了一句,那就是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可你為何偏偏對自己手旁最大的棋子視而不見?你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為何卻漏掉了霍去病?別告訴我是不小心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