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太過意外,我怔怔立在原地,腦子裡急速地思量著對策,聽到石風的罵聲,才清醒幾分,忙厲聲斥責道:「小風,立即賠罪。」我從未對小風說過重話,這是第一次疾言厲色,小風委屈地瞪著我。
九爺淡笑一下,溫和地說:「做錯了事情才需要賠罪,小風既未做錯事,何來賠罪一說?」
霍去病點點頭,冷冷地說:「此話甚合我心。」
他們二人竟然口徑一致,我再不敢多說,只好自己向李廣利欠身行禮,李廣利一臉羞惱,恨恨地盯向九爺和霍去病,一甩袖子,轉身大步離去。我跺了下腳,對霍去病道:「李廣利心腸不壞,若軟言相求,他自己肯定就會不同意,現在不是逼得他非要作意氣之爭?」
霍去病神情不屑至極,冷哼一聲:「軟言相求?若不是你在,我非當場卸了他腦袋不可。」
我無奈地嘆口氣,霍去病拖著我向外行去:「我現在就去找陛下把話講清楚。好一個李夫人……哼!」
匆忙間,始終都不敢回頭,可我知道,身後的兩道目光毫不避諱地盯在我身上。心下無措,不高的門檻,我也被絆了下,霍去病立即扶住我,回頭迎上九爺的目光,一冷、一溫,彼此都絲毫不避讓地看著對方,四周似有細小的火花爆開。我忙擠出一絲笑握著霍去病的胳膊,出了一品居。
人剛進宮,還未見到皇帝,一個中年宮女就匆匆攔住了我們,向霍去病行禮。
滿心憋著氣、只想見皇帝的霍去病神色緩和,微側身子避開,只受了半禮,對我道:「這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官,我小時候喚雲姨,現在她怎麼都不肯讓我如此叫她,以後你幫我叫吧!」
我忙斂衽行禮:「雲姨。」
雲姨側身讓了半禮,笑道:「玉兒吧?上次霍將軍和皇后娘娘說了你半晌,我早就盼著能見一面。」
霍去病的神色又冷起來,雲姨笑牽起我的手:「先去拜見皇后娘娘可好?娘娘也想見見你。」
我看了眼霍去病,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點點頭。
青石牆、毛竹籬,幾叢秋菊開得正好,白白黃黃,鋪得滿庭幽香。東風過處,捲起無數落花殘蕊乍浮乍沉,蹁躚來去。一抹斜陽恰映在庭院一角的賞花人身上,倒是人比菊花還淡。
我們都不禁慢了腳步,雲姨輕聲道:「娘娘。」
衛皇后未等我們行禮,轉身指了指菊花旁的矮几竹蓆:「都坐吧!」
衛皇后坐到我們對面,仔細看了會兒我,輕嘆一聲:「跟著去病,委屈你了。」
霍去病道:「我可不會讓她受委屈。」
衛皇后唇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你們不必擔心,陛下沒有答應替李廣利賜婚。」
霍去病笑道:「待會兒就去謝陛下。我雖還沒來得及和陛下說婚事,可陛下早知道我對金玉的心意,當年還打趣我,如果我自己得不到金玉,他幫我去搶人。」
衛皇后眼中幾分憐惜:「陛下是要給你做主賜婚,可……可不是金玉。」
霍去病猛地站起來:「除了金玉,我誰都不要。」
衛皇后道:「陛下的意思是你可以娶金玉做妾,正室卻絕對不可能。」
天邊晚霞緋艷,對對燕子低旋徘徊,暗影投在微黃的席面上,疏落闌珊。我低著頭茫然地數著蓆子上交錯的竹篾個數,一個,兩個,五個……我數到哪裡了?從頭再來,一個,三個,兩個……
霍去病拉著我要走,衛皇后輕聲說:「去病,這比戰場更複雜,不是你揮著刀就可以殺開一條路的,你不怕一個不周就傷到金玉嗎?」
霍去病立了一瞬,復又坐下:「陛下是什麼意思?」
衛皇后道:「陛下為什麼一意重用你?幾次出戰都把最好的兵士給了你,一有戰功就大賞,短短兩年時間,你的地位就直逼你舅父。」
霍去病沉默著沒有說話。劉徹對衛青在軍中近乎獨攬兵權的地位很是忌憚,一直想分化衛青的兵權,可良將難尋,一般人怎麼可能壓過衛青?霍去病的出現恰好提供了這個契機,霍去病又正好和衛青性格不合,反倒與劉徹性格相投,所以劉徹刻意扶植霍去病在軍中的勢力,彈壓衛青的門人,以此將兵權逐漸二分,也以此來讓衛青和霍去病彼此越走越遠。
衛皇后徐徐揮袖,拂去几案上琴旁的落花:「陛下想選一個公主嫁給你。」
當年的劉徹為了對抗竇氏和王氏外戚在朝中的勢力,重用衛青,盡力扶植衛青的勢力,但當竇氏和王氏紛紛倒台,而衛青在軍中威望越來越高時,一切起了微妙的變化,究竟為何衛青娶了年長他許多的公主,真正的原因任人猜測。事隔多年,如今的霍去病又要娶一個公主。
一輪落日,半天紅霞,幾行離雁,三個人一徑地沉默。
霍去病微仰頭,凝視著天空的大雁:「正因為有舅父的前車之鑑,我已經盡力小心謹慎,可還……」他側頭向我暖暖一笑:「除了你,我誰都不會娶,管他公豬母豬。」
衛皇后微一蹙眉,卻沒有吭聲。
霍去病向衛皇后微欠了下身子,牽起我向外行去,衛皇后只一聲輕嘆,未再多言,低眉信手拂過琴。
咿咿呀呀,嗚嗚咽咽,一時起,一時落,琴曲漂泊不定若風絮,吹得愁緒滿庭。抬眼望去,殘陽映處,幾朵落花,兀自隨風。
淡漠的月光,沉沉的暗夜,幾道微綠的螢火,渺茫閃爍。枯葉片片墜落,一時無聲,一時簌簌。
心就如這夜,暗沉沉地,些微螢光怎能照亮前方?我呆站良久,驀然起身去追流螢,彩袖翩飛,風聲流動,握住那點微弱螢火的剎那,卻又立即鬆了勁,放它離去。
「玉兒……」
聲音柔且輕,似怕驚破模糊的夜色,我心一震,身形立停,卻不能回頭。
他來幹什麼?我曾多少次苦苦盼望過,有一日能在這個園子裡聽到他的聲音。時間過去得太久,幾經傷心,我早已經放棄,這個聲音居然在身後猝不及防地響起。
「你來幹什麼?」
「玉兒,我……對不起。」九爺拄著拐杖,走到我身前,「我……想求你原諒我,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滿心震驚,不能相信地瞪著他:「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懂。」
他的眉間滿是憂傷,眼睛裡卻燃燒著一簇簇火焰,灼得我心疼:「我錯在太自以為是,我從沒有真正地把心裡的事情說給你聽過。我自認為自己作了對彼此最好的選擇,可從沒有問過你,我的選擇正確嗎?是你想要的嗎?玉兒,我喜歡你的,我心裡一直有你。」
事情太過可笑,這曾經是我願意用生命去交換的話語,如今聽到,卻只有滿心悲憤,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九爺,你不要逗我了。我已經答應霍去病要嫁給他。」
他的手緊緊握住拐杖,面色蒼白,語氣卻堅定有力:「不是還沒有嫁嗎?而且他如今兵權在握,他的家人親戚又錯綜複雜,他的婚事已經不僅僅是婚事,而是各方利益的較量和均衡,絕對不是他自己說了就能行的。玉兒,以前全是我的錯,但這次我不想再錯過。」
我怔怔發呆,事情怎麼會這樣?以前怎麼求也求不到,如今怎麼全變了?
九爺伸手替我拂頭上的落葉,手指輕觸了下我的臉頰,我猛地側頭避開,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緩緩收回。
我心中一震,幾分清醒,退後一步,硬下心腸地說:「九爺,我已經……已經和去病……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愣了一下,眼中情緒複雜,隨即滿不在乎地一笑:「你忘了我祖父的故事嗎?祖母在嫁給祖父前曾是他人的小妾,你看我會在乎嗎?」
我吃驚太過,搖頭再搖頭,喃喃自問:「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以前……」
九爺向前走了兩步,低頭凝視著我:「玉兒,我最初的顧慮是因為我的身份。祖父創建石舫後,石舫收入的絕大部分都花費在了西域,一部分救助了百姓,一部分卻是幫西域國家擴充軍事。到我手中後,我雖有胡人血脈,可畢竟是地地道道的漢人,開始盡力疏遠西域各國,但仍舊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事情如果泄露,人頭落地都是輕的。我理智上明白應該疏遠你,可心裡卻仍舊想看到你。甚至會控制不住地試探你,看你是否可能接受我。」
我咬著唇:「我沒有通過你的試探嗎?」
他搖搖頭:「通過了,遠遠超出我的期望。可就是你太好了,好得讓我自慚形穢,唯恐這輩子不能讓你幸福,自以為是地又把自己劃在了你的圈子之外。」
天下居然有這種解釋?我冷笑起來,九爺急急地想握我的手,我用力揮開,他臉上閃過傷痛,低垂目光,看著地面,緩緩道:「玉兒,我身子有殘疾,不僅僅是我的腿,我還……還不能有孩子,我不能給你一個正常的家。」他苦笑一下後,面上竟露了幾分戲謔打趣:「不是不能行房,而是孩子會遺傳我的病,也很難活。娘親曾生過五個孩子,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五個中有四個一出生就腿有殘疾。父親和母親的早逝和這些打擊有很大關係。後來我自己學醫後,查過母親那邊的親戚,她是外祖母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外祖母也因傷心過度早逝。我從小一直看著父親和母親的鬱悒,看著母親每次懷孕的開心、每次失去孩子後的痛不欲生,我不想這樣的事情再重演。」
原來他只是為了這個一再拒絕我,他為什麼自以為是地認為我一定會和正常的女人一樣,非要孩子不可?難道沒有孩子就不能幸福嗎?他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思?
我心中百般滋味、千種酸楚,他居然還能自嘲地笑出來,我揮手去打他,拳頭落在他的肩上、胸口:「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早說?我會在乎這些嗎?我更在乎的是你呀!」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我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我滿心傷痛,只覺身上的力氣一絲絲全被悲傷吞沒,身子微微搖晃著,哪裡再打得動他?他忙伸手攙住我,我的拳頭軟軟鬆開,淚終究再不受控制地落下。
他急急替我拭淚:「玉兒,我以後再不會讓你掉淚。自你走後,我一直在設法安置石舫的大小生意,等安置妥當後,我們買幾匹馬,離開長安,一定比老子的青驢跑得更快,也一定消失得更徹底。漠北江南,你願意去哪裡都可以。以後肯定還會有很多風險,但我知道我們可以攜手與命運抗爭。」
我淚如雨下,怎麼擦都擦不干。不一會兒,九爺的肩頭已經濕了一片。傍晚從宮裡出來後,我心中就如灌了鉛般沉重,此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麼,只知道心如刀絞,好難過,好難過。
一隻手猛地把我拽開,太過用力,我身子直直往後跌,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跌進一個熟悉的懷抱。霍去病身子僵硬,胳膊摟得我要喘不過氣來,他一眼不看我,只對著九爺笑道:「玉兒的眼淚以後我會替她擦,不勞煩閣下了。」
九爺與霍去病對視半晌,都看向我。我閉上眼睛,誰都不敢看,隻眼淚紛紛,身子顫個不停。
霍去病說了聲「失陪」,抱起我轉身離開,腳步匆匆,身後九爺的聲音:「玉兒,這次換我來爭取你的心。」
霍去病的腳步猛然一頓,又立即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