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東宮>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2024-09-01 14:02:23 作者: 匪我思存
  我忽然想起」潑墨門「,想起李承鄞用燕脂與螺子黛畫出的山河壯麗圖,想起鳴玉坊,想起那天晚上丹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劍影……我想起他折斷利箭,朗聲起誓……我想起夢裡那樣真實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顧小五替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我想起忘川上凜冽的寒風……還有我自己揮刀斬斷腰帶時,他臉上痛楚的神情……我扔下筆,急急地將自己重新埋進被子裡,我怕我想起來。

  永娘以為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孩兒睡覺似的,慢慢拍著我。

  阿渡輕手輕腳地走開,她的聲音雖然輕,我也能聽出來。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我甚至都不敢問一問阿渡,問一問突厥,問一問過去的那些事情。我夢裡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難過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卻一直陪著我,陪我到中原來,陪我跟著仇人一起過了這麼久……我變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間又睡了大半日,晚間的時候永娘將我喚醒,讓我喝下極苦的藥汁。

  然後永娘問我,可想要吃點什麼。

  我搖了,我什麼都不想吃。

  現在我還吃得下什麼呢?

  永娘還是命人做了湯餅,她說:」湯餅,又有湯汁,病中的人吃這個甚好。「我不想吃湯餅,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湯餅讓我想到李承鄞。

  其實東宮裡的一切,都讓我想到李承鄞。

  我只不願再想到他。不管從前種種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見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過去的,李承鄞來看我的時候,永娘剛剛將湯餅端賺他滿面笑容地走進來,就像從前一樣,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們有著那樣不堪的過往,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一切,也讓他忘了一切,我們渾渾噩噩,竟然就這樣成了親。而我渾渾噩噩,在這裡同他一起過了三年……沒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經快步走到我的床爆然後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額頭。

  我將臉一側就避過去了。

  他的手摸了個空,可是也並沒有生氣,而是說道:」你終於醒過來了,我真是擔心。「我靜靜地瞧著他,就像瞧著一個陌生人。他終於覺得不對,問我:」你怎麼了?「他見我不理睬他,便說道:」那日你被刺客擄賺又正逢是上元,九門洞開……「我只覺得說不出的不耐煩。那日他站在城樓上的樣子我早已經不記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樣子,只怕我這一生一世都會記得。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他還想用甜言蜜語再騙我麼?他就這樣將從前的事都忘記了,可是我記起來了,我已經記起來了啊!

  他說道:」……城中尋了好幾日不見你,我以為……「說到這裡他聲調慢慢地低下去,說道,」我以為再見不著你了……「他伸出手來想要摸摸我的肩頭,我想起父王迷離的淚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後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將我推上馬背……我突然抽出綰髮的金釵,狠狠地就朝著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盡了全力,他壓根兒都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後的剎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釵釵尖極是鋒銳,一直扎透了他整個掌心,血慢慢地湧出來,他怔怔地瞧著我,眼睛裡的神色複雜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這樣的事情。

  其實我自己也不信,我按著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在發抖。


  過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釵,就將它拔了出來。他拔得極快,而且哼都沒有哼一聲,只是微微皺著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軀似的。血頓時湧出來,我看著血流如注,順著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紅的血跡像是蜿蜒的猙獰小澀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著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釵瞧著我,我突然心裡一陣陣發慌,像是透不過氣來。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凡是浸過神水的人,都會將自己經歷過的煩惱忘得乾乾淨淨。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們兩個,再無前緣糾葛。可是為什麼我會在忘記一切之後,再一次愛上他呢?他對我從來就不好,可是我卻偏偏喜歡他。這三年來,我們一次次互相推開對方,可是為什麼還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經聽從了我的祈求,讓我忘記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與煩惱,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懲罰我嗎?讓我重新記起一切,在又一次愛上他之後。

  李承鄞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我病了很長時間,等我重新能說話的時候,檐外的玉蘭花都已經謝了,而中庭里的櫻桃花,已經開得如粉如霞。

  櫻桃開花比桃樹李樹都要早,所以櫻桃花一開,就覺得春天已經來了。庭院裡的幾株櫻桃花樹亭亭如蓋,綻開綺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輕紗,簇擁在屋檐下,有幾枝甚至探進窗子裡來。

  我病著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訴我的。首先是首輔葉成被彈劾賣官,然後聽說株連甚廣,朝中一時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葉黨「。然後是征討高麗的驍騎大將軍裴況得勝還朝,陛下賞賜了他不少金銀。還有陛下新冊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輕,也非常的漂亮,宮中呼為」娘子「,據說陛下非常寵愛她,連暫攝六宮的高貴妃也相形見絀。大家紛紛議論陛下會不會冊立她為皇后,因為這樣的恩寵真的是十分罕見。不論是朝局,還屍里事,我左耳聽,右耳出,聽過就忘了。

  我也不耐煩聽到這些事,我覺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前,女人算什麼呢?顧劍說過,一個人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午後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永娘望著庭中的雨絲輕嘆,說道:」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我病雖然好了,可是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太醫開了很多藥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沒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連忙拿了披風來給我披上,不肯讓我受一點涼氣。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涼去。

  不管我的西涼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終歸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著雨里的櫻桃花,柔弱的被打得漸漸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綢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濕透了,黏在枝頭。永娘已經命人支起錦幄,這是中原貴家護花用的東西,在花樹上支起錦幄,這樣雨水就摧殘不了花樹。我看著錦幄下的櫻桃花,錦幄的四周還垂著細小的金鈴,那是用來驅逐鳥兒的,金鈴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便響起隱約的鈴聲。

  現在我經常一發呆就是半晌,永娘覺得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我太鬧,現在我這樣安靜,她總是非常擔憂地看著我。

  阿渡也很擔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帶我溜出去玩兒,可是我打不起精神來。我沒有告訴阿渡我想起了從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獨自承受就好。

  櫻桃花謝的時候,天氣也徹底地暖和起來。宮裡新換了衣裳,東宮裡也換了薄薄的春衫,再過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里新做了一架鞦韆,從前我很喜歡盪鞦韆,但李承鄞認為那是輕薄率性,所以東宮裡從來沒有鞦韆,現在永娘為著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現在根本就不玩那個了。

  裝鞦韆架子的時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他,自從上次在路上他勸我不要和月娘來往,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還記得他奪走阿渡的刀,我還記得忘川之上他驚駭的聲音。他一定不會知道,我都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吧。

  我不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從前的事,那樣他一定會對我嚴加防範。中原人那樣會騙人,我也要學著一點兒,我要瞞過他們,這樣才能尋找時機,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給我送東西來的,那些都屍中的頒賜,據說是驍騎大將軍裴況繳獲的高麗戰利品,陛下賜給了不少人,我這裡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寶,我對這樣的東西向來沒什麼興趣,只命永娘收過罷了。

  還有一隻捧籃,裴照親自提在手裡,呈上來給我。

  我沒有接,只命永娘打開,原來竟是一隻小貓,只不過拳頭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絨毛,好像一隻粉兔。可明明是貓,兩隻眼睛卻一碧一藍,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細聲細氣地叫著。

  我問:」這個也是陛下頒賜的?「裴照道:」這個是末將的父親繳獲,據說是暹羅的貢品,家中弟妹淘氣,必養不大,末將就拿來給太子妃了。「我將小貓抱起來,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的小舌頭著我的手指。酥麻的感覺拂過我的手指,麻麻的難受又好受,我頓時喜歡上這隻小貓,於是笑著對裴照說:」那替我謝過裴老將軍。「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裴照似乎鬆了口氣似的。我毫無忌憚地看著他,面露微笑。當初他跟隨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盡皆知曉,在忘川的懸崖上,也是他眼睜睜看著我跳下去。可是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漏過半個字,我想,他其實對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經想起來,會不會立時神色大變,對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這些詭計,我會一點一點地學著,我會將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償還給他們。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