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猛然一沉。
我和阿渡催馬已經奔向了關門。
我聽到遠遠傳來大喝:「閉關門!殿下有令!閉關門!」
那些士卒又手忙腳亂開始往前推,想把關門給關上。
眼看著沉重的關門越來越近,中間的亮光卻越來越少,那些人拼命推著門想要關上,越來越窄,越來越近,只有一匹馬的縫隙了,眼看著來不及了。阿渡的馬奔在前頭,她回過頭想要將我拉上她的馬,我卻揚起手來,狠狠地抽了她的馬一鞭,那馬兒受痛,長嘶一聲,終於躍出了關門。
關門徐徐地闔上,我看到阿渡倉惶地回過頭來看我,她兜轉了碼頭想要衝回來,可是沉重的關門已經闔上,她的刀本來已經插進門裡,但是什麼也改變不了了。關門關了,鐵栓降下來,我聽到她拼命地想要斬斷那鐵栓,徒勞的削砍只是濺起星星點點的火花,她不會說話,也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看著那刀尖在門縫裡亂斬著,可每一刀,其實都是徒勞。
大隊的羽林軍已經衝上來,我轉身朝著關隘奔去,一直奔到了城樓上。我伏到城堞之上,彎腰看到阿渡還在那裡孤伶伶捶打著城門,那樣固若金湯的雄關,憑她一人,又如何能夠撼動半分?我看到她咧嘴在無聲地哭泣,我忽然想起赫失,他將我託付給了阿渡,又何嘗不是將阿渡託付給了我。如果沒有我,阿渡也許早就活不下去了,正如同,如果沒有阿渡,我也早就已經死了。
突厥已滅,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萬倍,二十萬族人死於月氏與中原的合圍,可是這樣的血海深仇,她卻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我只對不起她一個人。
羽林軍已經奔到了關隘之下,無數人簇擁著李承鄞下馬,我聽到身後腳步聲雜沓,他們登上了關樓。
我倒沒有了任何畏懼,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李承鄞的頸中還縛著白紗,其實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點點,或許他就不能夠再站在這裡。
他獨自朝著我走過來,而他每進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一直退到了雉堞之上。西風吹起我的衣袂,獵獵作響,就好像那天在忘川之巔。我站在懸崖的邊上,而我的足下,就是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
李承鄞看著我,目光深沉,他終於說道:「難道你就這樣不情願做我的妻子?」
我對他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他問我:「那個顧小五,到底有哪裡好?」
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只有足尖還站在城堞之上,搖搖欲墜。羽林軍都離得非常遠,沉默地注視著我。而李承鄞的目光,有著錯綜複雜的痛楚,仿佛隱忍,亦仿佛淒楚。
我仿佛做了一場夢,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這三年來浮生虛度,卻終究是,分毫未改。
我說:「顧小五有哪裡好,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
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經死了。」
我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了你,如今國破家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我仿佛看見當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蓋頭一掀起來,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繡了很多精緻的花紋。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暐,大帶,素帶不朱里,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帶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表堂堂。
那個時候,我以為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卻不知道,我們早就已經見過,在西涼蒼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後想起的,是剛剛我斬斷腰帶的剎那,他眼底盈然的淚光。
可是遲了,我們掙扎了三年,還是愛上了對方。這是天神給予的懲罰,每個飲過忘川之水的人,本來應該永遠遠離,永遠不再想起對方。
我安然閉上眼睛,在急速的墜落之中,等待著粉身碎骨。
下落的力道終於一頓,想像中的劇痛還是沒有來臨,我睜開眼睛,阿渡清涼的手臂環抱著我,雖然她極力躍起,可是世上卻沒有人能承受這樣的下挫之力,我幾乎能夠清晰地聽見她骨骼碎裂的聲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軀,當成了阻止我撞上大地的肉墊。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耳中、鼻中、眼中流出,我大叫了一聲:「阿渡!」我雙腿劇痛,根本沒有辦法站起來,我掙扎著爬起,手足無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觸似乎便是劇痛,她神情痛苦,但烏黑的眼珠看著我,眼神一如從前一般安詳,絲毫沒有責備之意。就像看到我做了什麼頑皮的事情,或者就像從前,我要帶她溜出去上街。我抱著她,喃喃地叫著她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西涼早就回不去了。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賺可是我對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會將我獨自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而我也知道,我不會獨自將她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經闔上了眼睛,任憑我怎麼呼喚,她也不知道了。
我聽到城門「軋軋」打開的聲音,千軍萬馬朝著我們衝過來,我知道所有人都還是想,將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將我帶回那座冷清的東宮。可是我再也不願受那樣的苦楚了。
我對阿渡說:「我們一起回西涼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錯刀,剛剛阿渡拿著它砍削碟栓,所以上面崩裂了好多細小的缺口,我將它深深插進自己的胸口,卻一點兒也不痛。也許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經經歷,死亡,還算什麼呢?
血汩汩地流出來,我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們終究是可以回家去了。
一切溫度與知覺漸漸離我而去,黑暗漸漸籠罩。我似乎看到顧小五,他正策馬朝我奔來,我知道他並沒有死,只是去給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
現在,我要他給我系上他的腰帶,這樣,他就永遠也不會離開我了。
我帶著些微笑意,咽下最後一口氣。
大地蒼涼,似乎有人在唱著那首歌: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原來那隻狐狸,一直沒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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