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照問:「為什麼是我?怎麼不叫李堯止或者王伏宣來?」
柳品珏望向即使是在休息時間,都守在蕭玉融棺槨旁邊的李堯止,還有另一邊臉色蒼白,按著膝蓋冷汗淋漓的王伏宣。
他似乎是在嘲諷什麼,「你看他們兩個,現在還能主持什麼?」
霍照諷刺:「你還真是心疼自己弟子,怎麼不心疼心疼玉兒?」
「你也不想卿卿的身後事一團糟不是嗎?」柳品珏平靜道。
霍照頓了頓,「為什麼要由我來摔盆?我若是不來,就是你摔?」
「你我都是看著她長大,卻又年歲相差不是太大。」柳品珏說到這句話時,自己也稍稍一怔,「她親近的,在意的,能算得上長輩的,你來前在那只有我。」
霍照也愣了愣,他低頭笑了一聲:「我記得她剛拜師的時候還很小,抱到你面前,你都不敢抱她。」
柳品珏會以沉默。
說是要拜師,但他那時候自己也只是個半大少年而已。
他的親傳弟子少,學生多是因為他也去國子監授課。
玉京的世家子弟見了他都要喊一聲老師。
都是天之驕子,不服他的人多了去,見了他的手段後,全都乖得不行。
蕭皇說要自己女兒拜師,就把蕭玉融抱到他面前,連帶著還有一個伴讀的李堯止。
蕭皇叫蕭玉融拜柳品珏為師那也是有算計的,一來是柳品珏真才實學,二來是磨磨蕭玉融這無法無天的性子,最後就是為了給蕭玉融鋪路。
柳品珏的親傳弟子都是人中龍鳳,底下門生故吏也不少,蕭玉融去做他弟子,長遠打算,又讓蕭玉融能和不同世家保持關係,又能跟柳品珏保持了師徒名分。
師父師父,可不就是第二個父親嗎?
李堯止可還好,年紀小卻已經有了長大時的模樣,看著懂事又乖巧。
蕭玉融可就不得了了,粉雕玉琢的一個瓷娃娃,抱著蕭皇用看壞人的眼神看著他,一看就是個混世魔王。
在這之前柳品珏就見識過蕭玉融的嬌蠻任性,她被身邊人縱容得無法無天,天塌了都有人頂著,沒人能製得住她。
天王老子來了都嚇不住她,人菜癮大,稍微有點不稱心如意的,她都能鬧翻天,偏偏孱弱又嬌氣,受點風吹就能要半條命。
看看眼前這個樣子,就知道了。
柳品珏光是看著蕭玉融就頗為頭疼。
偏偏蕭皇還一臉慈祥,抱著蕭玉融遞出來些,「瞧瞧,多乖的孩子,但她到底是嬌寵著長大的,有點任性。愛卿,多擔待著些。」
柳品珏扯動了一下嘴角,「公主看著玉雪可愛,很是活潑。」
「是啊,不如柳卿先抱一抱她,和她獨處片刻,也好為以後做下基礎啊。」蕭皇把手臂更往前遞了一點。
抱?
看著蕭玉融那小表情,柳品珏哪裡敢抱?
就這樣不聽話的瓷娃娃,磕著碰著那可才是完犢子了,她不得鬧個天翻地覆?
她的父兄又都是護犢子的,還有她那個認親不認理的舅父,還不得跑到柳家是問?
柳品珏不喜歡小孩,不想抱,也不敢抱蕭玉融。
但他不好拒絕。
恰好蕭玉融也不想要他抱,反倒是抱緊了蕭皇的脖子,奶聲奶氣道:「父皇抱!我不要他抱!」
「陛下,小殿下看起來,並不想要臣抱啊。」柳品珏正愁瞌睡來了沒有枕頭,蕭玉融就送上了藉口。
霍照在旁邊抱臂冷冷道:「我怎麼覺得是你不想抱呢?」
柳品珏瞥了他一眼,「我沒有。」
「乖融融,別胡鬧,這是你師父。聽話,一會父皇就陪你玩騎大馬的遊戲。」蕭皇這方面很堅定。
獎勵很動人,所以蕭玉融勉為其難地朝著柳品珏伸出雙臂。
柳品珏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蕭玉融藕節似的雙臂,粉嘟嘟的,不敢抱,但還是伸手抱過了蕭玉融。
反正那一回蕭玉融看著挺不高興的。
她生得漂亮可愛,天生一張笑臉,怎麼看都甜。就算是個混世魔王的性子,也不至於惹人生厭。
凡是抱了她的,都喜歡她。
但她知道柳品珏不喜歡,反倒是覺得她煩,不敢抱她。
最後柳品珏面無表情地把蕭玉融遞了回去,由霍照抱走了。
霍照突然提起這件事情,柳品珏難免陷入回憶。
「我見她第一面時,她更小,連話都不會說。送到我懷裡給我抱,我抱著她都不敢動,怕摔了。」霍照說道。
他的眉眼柔和了一些,「小時候她愛玩愛鬧,要我把她拋起來再接住,我都不敢,怕摔了她。她卻信我,放心得很。」
他用一種懷念的語氣繼續說:「有些路她不敢走,我走在後頭,她就敢。再長大些,她央求我辦事,過分了的,就說只信得過我,這麼一說,我就會幫她。」
「馳援、斷後……她交給我來做,因為說信我。」霍照突然停了下來。
柳品珏看向他,「然後呢?怎麼不接著說下去了?」
「因為她不再信任我了。」霍照輕聲說道。
他抬起手,用手臂擋住眼睛,微微仰起臉,自嘲般笑了一聲:「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可能是沾染權力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變了,利益與立場衝突就會變。
柳品珏沉沉地盯著霍照,如是想到。
蕭玉融一步步走上峰頂,成為鎮國長公主。
在看著舅舅恭敬地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行君臣之禮的時候,會想到從前還是年幼失恃的小公主時,舅舅一手抱著靠在懷裡的她,一手提著燈籠,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雪夜裡嗎?
而他呢?
跟蕭玉融的對立到世人皆知的地步時,在看著蕭玉融含著淚光,困獸猶鬥的眼神時,有想到蕭玉融趴在他膝上小憩,他低聲說給卿卿備好血燕窩的那瞬間嗎?
他會後悔就這樣為了一把冰冷的座椅,斗得頭破血流,爭到師徒反目,叫最喜愛的弟子玉殞香消嗎?
他有後悔過嗎?
柳品珏無法給出答案。
「斯人已逝。」柳品珏閉了閉眼,「處理好她的身後事。」
柳品珏留下這一句話,轉身離開。
霍照坐在原地,旁邊的霍氏表哥猶豫了半晌,遞過來一包用油紙裹起來的糕點。
他道:「家主,這是牡丹酥,你用些吧。熬壞了身子,如何處理好表妹的事情啊。」
牡丹酥……
眼前一幕幕,音容宛在。
霍照緩慢地接過牡丹酥,拿了一塊咬了一口,突然就捂住臉,無聲地哽咽。
柳品珏送到前方,過了兩界山,便原路返回。
霍照帶著剩下的人,繼續前行。
隊伍終於到了玉京,城門大開,入目縞素。
街道沿路兩旁,白色布條在風中搖曳,形同國喪。百姓身著麻衣,自發地跪地默哀相送。
以蕭玉歇為首,文武百官在後的城內隊伍走出城門,與從雲水回來的隊伍相融。
鑼鼓聲聲悲切,穿透雲霄,令人潸然淚下。
隊伍走向郊外的皇陵。
百官身著素服,步履沉重,官帽上都繫著白色的絲帶,神情哀痛。
送葬隊伍所經之處,白花紙錢如雪般,連同漫天大雪一併紛紛揚揚地灑落。
聲勢浩大的隊伍蜿蜒至陵園,兩側每隔十步都是扶陽衛站立守候。
靈柩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放入墓穴。
數不盡的陪葬品也在其中。
祭祀者在旁禱告,宣讀祭文。
蕭玉歇蓋上最後一抔黃土,雙手顫抖,「吾之姊妹,此去安息。」
這像是一個信號,在場的眾人或真情或假意,通通哭泣起來。
易厭看著蕭玉歇從喉嚨里嘔出一口血,他身邊的近侍宦官一陣兵荒馬亂。
蕭玉歇會後悔嗎?會後悔自己的步步緊逼,後悔沒能冰釋前嫌嗎?
易厭這樣想。
他環視在場眾人哀傷的表情,總是思考這些人會不會後悔。
公孫鈐喝得爛醉如泥,站都站不穩,搖搖晃晃的。
公孫照在一邊托住他的一隻手,叫他不至於在這時候倒下去。
但這會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喪主之下悲痛欲絕,哀傷需要有人攙扶,沒有過多苛責,只是私底下悄悄閒言碎語幾句。
易厭望向墓銘,「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易兄,你在說什麼?」公孫鈐隱約聽到了什麼。
易厭看著在場的人,有蕭玉融的門生故吏,有蕭玉融的親朋好友,有蕭玉融的知交故人,有蕭玉融的竹馬師門。
他平靜道:「我有時候在疑惑,為什麼後世對她留有的筆墨那麼多,這三日我看著這些來弔唁的人才明白。」
「蕭玉融,現世無雙。」
*
葬禮結束後依然有些人圍在皇陵,留在蕭玉融的墓碑旁邊,久久不肯離去。
這多少讓易厭有些焦躁,這樣他還怎麼把蕭玉融從地底下挖出來?
本來陵墓有人看守,就很費易厭心思,還有那麼多人留下,更是難上加難了。
巫醫那種方法的假死時限不長,算一算蕭玉融也就是這會了。
易厭怕蕭玉融如果真能活,憋死在地里。
在公主幕僚當中轉了一圈,易厭提著謝得述進了皇陵。
「做什麼?」謝得述有些木然地看著易厭。
「你家主子可能還活著,我得把她挖出來,要你把墓前那些人都引開。」易厭言簡意賅。
謝得述捕捉到活著兩個字,眼底閃過一道驚人的異彩。
他並沒有多話,而是問:「多久?」
「起碼一刻鐘,越久越好,別讓他們生疑。」易厭道。
謝得述略一頷首,邁步就要走。
易厭有些詫異,「你不問為什麼?」
他其實就看中這一點,才挑了謝得述來搭把手。
謝得述這個人認死理,認定了一個主子,那就從頭到尾不一樣。
「只要她活著,哪怕是一絲微乎其微的可能也好。我不在乎被戲耍多少回,我只求那一絲可能。」謝得述渾圓的眼睛顯得格外清澈。
他在某些方面近乎執拗的天真,倒是跟蕭玉融如出一轍。
「去吧,這件事情別告訴別人。」易厭放下了心。
「我省得。」謝得述點頭。
謝得述去引人的方式也是有夠特殊的,用拙劣的手段假裝成盜墓賊,引得所有人追著他跑。
得虧李堯止那幾個不在,不然誰會上他這當?
易厭嘴角有些抽搐。
不過也沒關係,被抓到了就說是太過思念公主,所以想要再看一眼公主就行。
誰會跟謝得述這種不留情面又一根筋的死忠計較呢?誰都知道他腦迴路不正常。
易厭抓緊時間溜了進去,把蕭玉融挖了出來,消除痕跡,留下一個滿是陪葬品的空墓就走。
趁著夜色的掩護,易厭將蕭玉融悄悄移出,送往安全之地。
易厭坐在那裡守了蕭玉融很久,很久蕭玉融都沒有任何生息和反應。
易厭枯坐到旭日東升,心也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得冰涼。
這法子……難道失敗了?
巫醫施展秘術之後,就像是完成的使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雲水。
那會所有人都沉浸在昭陽長公主薨逝的噩耗之中,沒人發現一個異族的巫醫去了哪裡。
易厭猜測她應該是回到北國,向獨孤英復命,匯報情況。
這會想想,他也不能那麼相信獨孤英。
他對獨孤英的了解只來自於史書上的隻言片語,不然就是蕭玉融的描述。
萬一這只是一個計謀,是獨孤英想要剷除蕭玉融呢?
獨孤英那麼憎恨楚樂,他又憑什麼覺得獨孤英會不恨蕭玉融呢?
心中憂思郁難排,易厭緊握住了蕭玉融冷冰冰的手,難免有些顫抖。
倘若、倘若蕭玉融真死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臉上就被擰了一把。
易厭回過神,蕭玉融正用另一隻手捏他臉,跟他四目相對。
他微微睜大雙眼,然後立馬反應過來,追問:「怎麼樣?感覺如何?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呼吸呢?困難嗎?」
蕭玉融彎了一下唇角,「還好,跟往常一樣。但是,至少我還活著。」
易厭握緊了蕭玉融的手,扯出一個笑來,眼底卻閃爍著某些晶瑩的東西。
「你要是死了,我馬上就回自己時代,頭都不帶回一下的。」他將額頭抵在蕭玉融的手上,「還好你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