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15
我記得高考的那兩天,全市大雨。
那段時間又多了很多的哥免費搭送遲到考生的感人新聞,也多了很多因為暴雨誤事而被考場拒之門外的悲劇。我和其他同學都不在同一個考點,所以考試中沒有遇見任何一個同學。
關於那場我用了前十九年來奮戰的考試,我已有些記不清了。印象中最深刻的事情,是考完最後一門理綜之後,我隨著人潮往外走,看到一個瘦瘦的女孩子蹲在某個教室門口哭,抱著一個監考老師的腿說,她再有半分鐘就塗完答題卡了,只要半分鐘,求求你,否則我的人生都毀了。
那是個看起來很羞澀的女孩子,卻當著來往的人群哭得那麼滑稽,那麼無所顧忌。她的眼鏡滑下鼻樑,我至今仍然記得她的眼睛,清澈的,泛紅的,絕望的。
她只是蹲在門口,不出去,好像這樣高考就沒有結束,她還有機會回頭補救。
「求求你,否則我的人生都毀了。」
我沒能多做停留,人潮裹挾著我向外走。
連續兩天的暴雨在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放晴。電台報導,很多高中生都在今晚集體在各大飯店聚餐狂歡慶祝,可是我沒聽說振華有這樣的事情。
明天就能到學校去拿標準參考答案了,沒有確定結果之前,誰願意過早地狂歡,留給自己一場可笑的樂極生悲?
晚上,我給余淮打了個電話,相約明天同一個時間去學校拿答案。
我說我很緊張,比高考的時候還緊張一萬倍,說著說著在電話里已經有了哭腔。
因為我的腦海中,那個女生哭泣的樣子揮之不去,我發現我回憶起來的時候手竟然會抖,嗓子也因為緊張而變得很痛很痛。
余淮在電話那邊安慰我說:「別怕,明天我在你旁邊壯膽兒,要是不高興就掐我胳膊,往死里掐。」
我始終記得,他那時候對我講話的語氣多了一層平時沒有的親昵,還有一點點放肆。
他問我:「你胳膊上的對號沒有洗掉吧?」我說:「沒有。」余淮就笑了,說:「我也沒有。」
他說:「這就對了,還有我呢。」
我忽然就不怕了。
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高考結束了,它都不會毀了我的人生,因為我本來就沒太大多可能考出很好的成績。
但是隨著它的結束,還有些更美好的人和事情在等著我,比如余淮的語氣,那到底預兆著什麼,我可能知道,卻不願意想太深,生怕透支了那重喜悅。
雖然他還什麼都沒有說。
我說過我會等。
No.316
領答案的時間在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我和余淮約定的時間在九點半,他說半個小時內肯定該領的都領完了,那個時間不用排隊。
可我的手機沒電了,早上鬧鐘沒有響,齊阿姨來叫我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了。
我連忙給手機充上電,跳下床去洗漱。我爸告訴我不要慌,吃個早飯,他會開車送我去領答案。
他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拎著書包叼著手機衝出了門。
我在路上給余淮打了好幾個電話,想告訴他我會晚到一會兒,可是他都沒有接電話。
我衝到收發室的時候已經十點十五分了。我拿好答案,在表格上籤好自己的名字,看到余淮已經簽過了,於是再次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還是沒有人接。
我坐在晚秋高地旁邊體育館的樹蔭下等了很久。
我們種的那棵樹居然頑強地活著,我在高考前最後的複習階段時常會跑去輕輕地搖動一下它的樹幹,發現它紮根扎得很穩,沒什麼好擔心。
真好。
手中的答案遲遲不敢翻開。手機本來就沒充滿,只剩下一點點電,我不敢亂打電話,怕他打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我最後發了一條簡訊,說我在晚秋高地。
剛發出去,手機就沒電了。
我猜余淮也睡過頭了,像我一樣;轉念又想到,名冊上已經有他的簽字了。
但是也有可能沒帶手機啊,所以才找不到我的。我想。
所以我不應該著急。他答應我要陪我一起對答案,他就一定會來。
No.317
我的屁股都坐麻了,曬得頭暈,只好站起身回教學樓里躲一躲。
我在收發室門口,看到徐延亮正在拿著我們班領答案的簽名冊進行核對。
「欸,耿耿,」徐延亮朝我笑了一下,「你已經領了對吧?嗯,我看一下,那就還差三個人沒有拿答案。」
「你看見余淮了嗎?」
「他早就走了,」徐延亮說,「他九點就領了答案,我們一起對了一下,他看得很快,看完之後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呀。」
「出校門了?」
「當然,我看著他打車的,」徐延亮詫異,「怎麼了?」
沒怎麼,我搖搖頭。
No.318
那幾天的事情我真的記不大清了。
對答案沒什麼好怕的。我坐在家裡很快就算出了總分的範圍,出乎意料的好。我爸不肯相信,非要拿著我自己做的那份答案去學校再讓張平幫我估一遍,還把我默背著寫下來的英語和語文作文都拿到他認識的市教研員那裡去估分。
結果估算出來依然不錯,比去年的重點本科線高出好幾十分。
我爸媽小心翼翼地琢磨了很久,在給我報志願的問題上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招生會去了無數個,我爸把腦子裡還記得的那點兒博弈論的知識都用上了,我只是無動於衷地坐在家裡。
他們問我自己想去哪兒,我說都行。
只要是北京。
誰都不知道余淮的情況。我問過朱瑤,也問過徐延亮,沒有任何人聽說過。
上交志願表的那天,我走進張平的辦公室,和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將表交給他,然後一直站在辦公室角落等著他身邊嘰嘰喳喳的家長和同學們一撥一撥地來,一撥一撥地散去。
他的忙碌終於告一段落,將志願表理了又理,臨出門才看見我。
「耿耿,你怎麼沒走?」
「張老師,」我努力讓自己不要顯得情緒太激動,「我想問一下,你知道余淮去哪兒了嗎?」
張平垂下眼睛。
「余淮復讀了。」他說。
即使我猜到了,真的聽到這句話時,還是有錘子砸在心裡的感覺,疼。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不要抖:「那他在哪兒?」
張平嘆口氣:「他已經不在振華了。余淮也屬於高分復讀生,他的成績上清華肯定是沒戲了,他又不想報其他學校,所以咱們鄰市的實驗中學就重金把他挖走了。你也知道的,那個實驗中學最喜歡花錢挖振華的高分復讀生,為了幫他們學校衝擊清、北名額,說不定還能撈到一個狀元呢。余淮去那邊是個好選擇,復讀班是住校全封閉的,他可能已經入住了。」
我說:「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張平點點頭,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他說:「耿耿,別難過。」
你知道什麼啊,就讓我別難過!
我忍著沒有掉一滴眼淚,但直到今天,閉上眼睛都還能記得起那一刻張平的眼神。
確切地說,是他不忍心看我的那種眼神。
No.319
我忍著沒有哭。本來就已經穿得這麼文青了,還坐在鼓樓大街馬路沿兒上抹眼淚,估計不出五分鐘,就有流浪歌手過來給我唱《北京,北京》。
所以我沒哭。我只是笑話自己。
我在西藏的時候,為什麼沒和老范說這個結局呢?
可能就是因為我自己都覺得丟人吧。
我給余淮寫過信,但因為不知道具體班號,所以收件人一律寫「實驗中學復讀班余淮收」;還有那些午夜裡一個字一個字打好的長長的鼓勵簡訊,那些我後來深惡痛絕、當時卻精心收集好手抄給他的心靈雞湯勵志故事,那些被按掉的電話……最後,都收穫了同一個結局。
那個「座機」號碼後來不知道是不是不堪騷擾,乾脆停機了。
多丟人啊,耿耿。
當然,一個人是不會真正消失的。我後來到底還是輾轉聽說了他的一些消息。余淮第二次高考就考了全省第三名,如願以償進了清華,三年就修滿了全部學分,和我們同年畢業,拿獎學金去了美國讀博,和林楊、余周周在同一個州讀書,順暢地走在振華歷屆理科尖子生的康莊大道上。
只要他沒死,就不會真正消失。如果我真的想找到他,其實還是不難的。
可是我沒有,正如在我們共同在北京讀書的這三年間,他也沒有來找過我。
我曾經給自己編織幻想,當年的余淮遭遇了重大挫折,不肯理任何人,包括我在內。可是後來呢?他又沒死。
我漸漸地明白,也許余淮從來就沒想過要跟我說什麼,一切都是我的一場幻覺。
人長大了之後,比高中的時候自由了很多,沒有那個教室的圍困,想往哪裡逃就可以往哪裡逃。很多難過的坎兒,只要繞開就好了。
我唯一繞不開的,只有餘淮。
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整整七年時間,都沒辦法將它挪走。
我是不可能跟老范講起這樣一個結局的。
他會哈哈笑著說:「你的初戀終結於男生復讀啊?那你現在多大了?」
二十六了吧?多大點兒事兒啊,我還以為他得白血病或者車禍死了呢。他可能早就有了女朋友,甚至在美國結了婚。二十六歲還對高考和七年前的一個男生耿耿於懷的,有意思嗎你?
是啊,有什麼好耿耿於懷的。
有什麼好耿耿於懷的。
這四個字原本的含義就是如此,我當年竟會覺得這是種緣分。
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樹,終於還是帶著耿耿於懷,長在了我自己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