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站起身來,一個挺拔身影邁過門檻,在眾人簇擁下走入大堂。
來人披著玄色織金大氅,領子一圈毛邊,不知是什麼動物皮毛製成,黑的油亮順滑,在燭光下泛著光彩,不是平晉郡王又是哪個?
堂中放了炭盆,溫度比外頭不知高了多少,他一路走一路解開大氅的系帶,走到主位前,隨手將大氅甩給跟隨在身側的親衛。
大氅下,是用金銀線繡著祥雲圖案的赤色錦袍,這種顏色,京中只年紀尚小的騷包公子哥兒愛穿,趁得自己像只花孔雀一般。
可今日穿在趙德昭身上,不顯濃烈,只有貴氣撲面而來,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恭迎殿下!」諸人不敢直視這逼人的貴氣,斂眉垂首恭敬行禮。
趙德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親善微笑,隨意揮了揮手,「諸位不必拘禮,都坐吧!」
聲音如清泉流過松林,仿若鼻尖能嗅到雪松清冷香味,同他今日所穿服侍的熱烈截然不同,可所有人卻不覺得違和,仿若殿下理該是這樣,即濃烈,又帶著股高高在上的清冷。
諸人依言落座後,這座別院的主人,也是這次宴會明面上的發起人洛晟開口朝趙德昭笑著開口,「殿下賞臉前來,實乃洛某之幸,這一杯,洛某敬殿下。」
洛晟做足了表面功夫,這也是二人默契所在。
這次宴會誰都知道是趙德昭的意思,但由洛晟出面,他僅為客,便能讓外面少許多揣測,也方便日後行事。
趙德昭笑了笑,舉起酒盞抿了一口,「如此興事,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遇見,若不來,豈不遺憾?」
這話倒是沒錯,這次大江南北、有名有姓的行商大多來了開封,下次能聚這麼齊,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諸人聞言,紛紛舉起酒盞,七嘴八舌得說著恭維之語,堂中霎時嘈雜,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什麼,一看就是發自真心,絕對沒有排練過。
趙德昭聽著耳邊的聲音,不知想到了什麼,唇角揚起一抹奇異的笑,轉瞬即逝,而後擺了擺手,洛晟當即大聲道:「諸位......」
主人開口,客人自然是要洗耳恭聽,堂中聲音漸散,洛晟才又繼續道:「諸位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洛某這小小宴席,怕也招待不周,諸位可別笑話就是。」
「不敢,」有人大聲說道:「洛老闆大氣,這番布置定耗費不少,放在江南都是首屈一指,怎會笑話?」
江南繁華,但也不必什麼都要同江南比,有中原商人聽了這話面露不屑,可礙於殿下在此,他也不好率先同旁人起紛爭。
不過這些中原或者川蜀之地的商人,心中卻是不喜這些江南客商,總覺得他們滿臉精明,一肚子的算盤,總是比他們少了些義氣。
再者,不論是市舶司,還是茶馬司,出海證、貨物就這麼多,本都該是他們大宋商人的,平白要分出去一份,這不是截了他們財?
但說句實話,江南商人的確會做生意,一肚子的彎彎繞繞能想出不少吸引顧客的法子,不得不佩服。
坐在一起的這幾個商人對視一眼,俱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不平和擔憂。
幾個跟著陳洪進來的漳泉人就不同了,他們大無畏得看向趙德昭,其中一個在諸人的鼓舞下開口道:「殿下,草民泉州蔡氏,經營茶葉生意,不知漳泉歸順大宋,朝廷對漳泉,可有什麼安排?」
說到這裡,蔡老闆許是覺得這番打聽太過直白,立即又道:「草民不才,經營規模雖小,也想為朝廷盡一份自己微薄之力。」
說完後,蔡老闆又覺得自己一人出聲勢單力薄,忙又指著身邊幾人道:「殿下,他們和草民一樣,也都是泉州來的,做瓷器的也有,紙業也有,船業也有,都是想為朝廷盡力的。」
旁邊幾人臉上泛紅,心中懊悔怎的推他出來說話,可事已至此,也只好紅著臉站起身,朝趙德昭拱手行禮,附和蔡老闆的話道:「是,漳泉能歸順大宋,草民心中高興,都想能為朝廷盡力。」
不遠處中原商人臉上又現鄙夷,話說這麼直白,什麼盡力,還不是想要賺錢?
趙德昭卻是渾然不覺話中之意似的,只不住點頭,臉上滿是欣慰,「多謝諸位心繫大宋,漳泉納土歸宋,爾等便是我大宋子民,朝廷定然一視同仁,不會虧待了諸位,實不相瞞...」
所有人在聽到這四個字後,耳朵立即都豎了起來,他們知道,今日宴會的正事馬上就談到了。
「實不相瞞,」趙德昭仿若無絕,繼續道:「漳泉靠海實乃福地,諸位也知道,此前朝廷使臣前往泉州,回來後各個讚不絕口,要不是本郡王離不得開封,定然也是要去看一看的。」
「殿下謬讚。」漳泉商人面上帶著得意,口中仍舊謙虛,可明亮的雙眸和輕快的語氣,都泄露了真實情緒。
「誒,本郡王實話實說罷了,」趙德昭笑著擺了擺手,「泉州,想來諸位也有所猜測,市舶司一事,本郡王的確有意,不過尚無定論,畢竟設立市舶司也要看當地環境條件,若建了沒有出海行商,豈不成了擺設?朝廷也不會出俸祿養閒人。」
「殿下放心,我漳泉兩府十四州,多是支持的,」其中一個商人立即開口,生怕朝廷改了主意,「不僅漳泉,江南國那兒也有商人——」
話到這兒截然而止,這人許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色瞬間蒼白,嘴唇也顫抖了下來,神色驚惶。
江南國如今可同大宋不是一條心,他們既然已是大宋子民,如何能同江南國的商人互通有無,朝廷若真要追究,是要定罪的呀!
趙德昭卻仿佛沒有意識到似的,朝那人問道:「哦?若是如此,泉州市舶司倒是可行,不過本郡王還有疑問,漳泉可有造船廠?造的是什麼船?」
旁邊有商人瞄了直冒冷汗的那人,輕嘆一聲站起身來,「殿下,草民泉州蒲氏,在漳州、泉州都建有船廠,不瞞殿下,草民船廠中雖內河船居多,但也能造海船。」
「當真?」趙德昭看向蒲氏,饒有興致問道。
「是,草民船廠造的海船,長十多丈,深三丈,闊二丈五尺,船上可配備篙師水手六十人,載二千斛粟,航行時巍然如山嶽。」
一斛就是一石,二千斛相當於一百二十噸,在宋朝也算是句型客舟了。
蒲氏只簡單介紹了自己船廠的船,也便是給趙德昭一個話,番禺處建市舶司,還需要朝廷負責船廠事宜,他們泉州卻不用朝廷幫忙,可自行解決海船一事,給朝廷能剩下不少事。
如此,在泉州建設市舶司,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今日的目的,只要打聽朝廷在江南會有哪些新政,他們保證能給朝廷賺錢不就好了!
趙德昭不動聲色環顧堂中,見不少人臉上都帶著些不耐,仿佛在說同他一個養尊處優的郡王說這麼具體,他聽得懂嗎?
趙德昭理了理衣袖,漫不經心問道:「蒲老闆,海船也不光大,載貨足就是好,本郡王且問你,你這海船,有多少水密隔艙?船底板是幾重木板?船舷板又是幾重木板?板縫之間用什麼材料密閉?船上有幾根桅杆?船上可有配備占星師?」
這一連串的問題,當即將蒲氏砸了個暈頭轉向,在坐諸人神情也都正色起來。
他不是郡王嗎?
為什麼會對海船結構如此熟悉?
蒲氏後背驚出一身冷汗,躬了躬身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應對,「回殿下的話,草民之海船,有十三個水密隔艙,船底板是二重木板,船舷板是三重木板,板縫之間用麻絲和桐油灰膩密,水密性能良好,桅杆少的兩根,多的三根,結構嚴實、強度也高,抗沉性也比較強。」
趙德昭點了點頭,「若是如此,倒是足夠,本郡王會讓工部派人考察,若成,漳泉造船廠,便讓你蒲家負責好了。」
蒲氏眼睛陡然發亮,巨大的驚喜就這麼砸到了他的頭上,周圍看著自己的眼光瞬間充滿了羨慕嫉妒,他卻渾然不覺,只覺得心頭一股火焰轟得燃了起來,將周身燒的滾燙,說出去的話禁不住有些顫抖。
「草...草民不會辜負殿下,船廠,一定...一定....」
一定什麼,他卻也說不出來,張著嘴巴愣在原地,腦中還在想著說什麼才能表達自己心中激動喜悅以及赤忱的心。
趙德昭「嗯」了一聲,滿不在乎得靠在椅背上,「話不用說這麼早,還得工部考察才能定下。」
「是,是...」蒲氏笑著重新坐了下來,這之後的宴席到底又說了什麼,他已是完全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殿下的話。
漳泉船廠讓自己負責,豈不是今後經過泉州市舶司的海船,都得從自己船廠出了?
這可是潑天的富貴啊!
堂中其餘商人在見到今夜第一個獲利之人之後,蠢蠢欲動的心怎麼都平靜不下來,尤其是吳越國來的人,他們在沒有像現在這般急切,恨不得他們國主立即答應將國土奉上,好讓他們成為大宋子民,也嘗一嘗如此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