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人來人往,恭維聲、賀喜聲響徹耳邊,僕從們端送酒菜果品穿行其中,看著很是熱鬧。
這麼一個場景下,頓住腳步的人便顯得尤其醒目,沐漣當先轉開了眼神。
從前是如何仰慕神童韓德讓的才華,眼下,便有多嫌惡憎恨他的背叛。
主子是多麼信任他,將自己斡骨朵交託於他,而他是怎麼做的?耗乾淨了主子的斡骨朵,被俘虜到了開封,而後在主子受傷時棄她於不顧,兀自逃了?
沐漣自是不知道韓德讓父子逃跑的苦衷,不過於她而言,任何藉口都不重要,她只看到了結果,主子在床上躺著,這叛徒好好的做著南人的官!
沐漣很想上前質問,也想手刃了他,不過眼下為了大局,還是選擇了無視。
韓德讓停滯的腳步開始緩慢移動,他心下震撼不已,不知燕燕身旁婢女為何會出現在晉王的府邸,還是穿著晉王府中的婢女服制。
他忍不住又朝沐漣看了一眼,可沐漣卻已經轉身朝宴會廳走去。
得找個機會尋她說話,至少,得問問燕燕如何了,離開遼國,最讓自己放不下的,便只有她了。
韓德讓打定了主意,重新抖擻精神,笑著在僕從的指引下朝裡頭走去。
殊不知,他二人初見面這一幕,早被有心人看在了眼中。
「的確像是認識的!」何承矩將自己看到的情景稟報給趙德昭,「裝作不認識。」
「果真是遼國來的。」趙德昭「呵」了一聲,「繼續盯著,看韓德讓會不會找她單獨問話,做好準備。」
「是,末將明白!」
做好準備的意思,便是讓看押著沐漣的幾個侍衛,適當的放一放鬆,留給他們說話的空間,不然又怎麼可能打探得到消息。
「還有,李從善若來了,儘量把他安排得離韓德讓遠一些,要營造一種...」趙德昭想了想說辭,繼續道:「營造一種我不想讓他們私下交談的感覺來。」
何承矩笑了一聲,這虛虛實實的,也只有殿下了。
韓德讓不知道自己將會面臨一個什麼樣的任務,一心想著只有沐漣為何來此,當他走入宴會廳,看到坐在前面幾個位子上的李從善時,才恍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來。
他如今的身份是江南國使臣,這次是給趙匡胤獻上金銀供品,贖回李從善的啊。
「大人,您的位子在這。」韓德讓朝李從善那兒走著,面前出現了一個侍衛,笑著攔住了他的腳步,指著離門口稍近的一個座位說道。
客隨主便,韓德讓也沒有辦法,只好先坐了下來,李從善本就張望著江南國的人,此時見了韓德讓,臉上當即露出笑來,剛撐著胳膊要站起身,卻被身後一人重新按回了座位上。
韓德讓心一涼,看來是特意囑咐過了,不讓他二人見面說上話啊!
只是...韓德讓看向李從善,這麼些日子,李從善似乎瘦了些,眼中的憂慮像是凝成了實質,不知是為了他自己安危還是為了其他什麼。
宴會就在韓德讓種種思慮中開始了。
一群舞姬甩著水袖從廳外走了來,絲弦聲響起,典型的江南樂曲,韓德讓朝李從善看去,見他雙肩顫抖,也不知是這樂曲引起了他的思鄉之情,還是單純害怕。
開場舞很快結束,趙德昭舉起酒杯,朝諸人說了些致謝的場面話,繼而宣府中僕從上酒上菜,珍饈海味、瓊漿玉釀、仙果糕酪流水般送上了各人的桌,一副今日不吃明日就要沒了的感覺。
這副做派也讓在坐諸人不得不再次感嘆,封了王就是不一樣,原先辦個宴會還收著一些,今日仗著官家寵愛皇長孫,是真的全放開了啊!
「以後咱們大宋...同你們吳越,就是一家人了,哈哈哈,好啊,官家仁慈,定會善待吳越百姓,范大人放心...放心!」
兵部侍郎胡會旁邊坐著吳越國秘書監范贊時,喝多了幾杯後,胡會的話也不禁多了起來,到最後,竟親自拿了酒壺要給范贊時斟酒。
范贊時拘謹得舉了舉酒盞,小聲道:「胡侍郎說的是,今後...沒有吳越國了,我吳越舊地百姓,今後都是大宋臣民。」
「是,是...」胡會聞言一拍腦袋,「還是范大人會說話,我就是個粗人,見諒...見諒啊!」
胡會說完,又連飲三杯,而後看著對面坐著的李從善,開口問道:「李大人,你們江南國是怎麼個說法啊?若要打,便痛快打一場,反正咱們大宋也不怕,若不打,也讓你們國主別磨磨蹭蹭的,娘兒們唧唧,像不像個男人!」
不怕?他們為什麼不怕?
是因為兵力雄厚,還是有別的原因?
可他當著自己面說李煜不像個男人,雖然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可在這個時候,罵李煜不就是罵自己?
這不行啊!
李從善很想一拍桌子罵胡會一句「大膽」,可他自己膽子也不大,這滿廳堂里,除了韓德讓,就沒有一個江南國的,他還想巴結好他們,讓他們在趙匡胤面前替自己說說好話,放自己回去呢。
「胡侍郎粗魯!」李從善正猶豫要不要說些什麼,不想上首的趙德昭卻是朝胡會搖了搖頭,「今日是本王喜得麟兒特意舉辦的宴席,咱們不談別的!」
胡會聞言,笑著站起身來,「殿下喜得麟兒,是好事,吳越歸宋,那叫好事成雙,下官不就想著,能不能再有個三喜臨門嘛。」
「不急,船到橋頭自然直!」趙德昭說這話的時候,笑眯眯得看向李從善。
李從善後背一涼,腦袋上冷汗又冒了出來。
韓德讓坐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納罕道「船到橋頭自然直」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宋國已經對拿下江南國有了什麼必勝的把握不成?
他重新看向李從善,卻見他臉色蒼白,抖得似乎更厲害了些。
「李大人,你很冷嗎?」趙德昭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這一問,也把廳中諸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殿...殿下,」李從善嗓子莫名有些干啞,咽了咽口水之後才重新開口道:「下官許是吃壞了肚子,有些...不適,還請殿下,允許下官去...去...」
「去吧,」趙德昭笑著朝他擺了擺手,「快去快回,本王讓人給你重新備些吃食。」
李從善道了聲謝起身離席,身後僕從默默跟了上去,韓德讓朝殿中看了幾眼,趙德昭在同人說話,胡會依舊拉著江南國來的姓范的大臣套近乎,其餘人各吃各的各聊各的,沒有人關注自己。
「本官內急,去去就來!」韓德讓從席上站了起來,身後僕從順勢就要跟上。
「本官自己去就是,難不成這種事,你們也要盯著不成?」韓德讓板了臉,朝僕從呵道。
「小人給大人指路,」僕從沒有理會韓德讓,逕自朝外走去,「大人可別迷路了。」
韓德讓沒有再堅持,他也擔心鬧得動靜太大,反而被人注意到不妥。
離正廳不遠便是恭房,僕從在門外停下了腳步,笑著道:「小人在門外等您,大人快去快回。」
韓德讓「嗯」了一聲,推門進了屋子。
給客人準備的恭房一共有五間,都是連在一處,中間以屏風相隔,看不到旁邊屋子的人,也能少了些尷尬。
屋子中一應俱全,外間還有桌椅,裡頭才是放著恭桶、香皂、臉盆還有冷熱水,還貼心的備好了嶄新的衣裳,以防有人喝醉了嘔吐,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弄髒了衣裳需要替換。
韓德讓不是真的要出恭,他進了屋停了腳步,仔細聽著兩旁的動靜,沒有水聲,只左邊一個屋子隱隱傳來連聲嘆息。
「鄭國公?」韓德讓小聲試探。
韓德讓說完之後,一邊緊張得盯著門口的動靜,防止有人突然闖進來,一方面又等著那邊的回應,一顆心分成兩半跳,每半跳得還是原來的雙倍,窒息感撲面而來。
等待的時刻格外漫長,可在旁人看來,或許也就一個呼吸的時間。
「韓...韓大人?」
韓德讓聽到熟悉的聲音,忙點了點頭,突然意識到對方看不到自己,忙小聲道:「是,是下官。」
那邊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而後面前厚重的屏風被挪動了幾分,露出屏風後半個腦袋,不是李從善又是哪個。
「你終於來了!」李從善一張臉上滿是冷汗,「你們見過趙...皇帝沒?他答沒答應放我回去?」
看著李從善充滿希冀的臉龐,韓德讓冰冷的心都覺得有些不忍,而他的沉默,也讓李從善陷入了絕望之中。
「他沒有...他不會放我走,我早該明白...」李從善聲音低落,眼眶也泛了紅。
「大人別多心,」韓德讓開口勸慰道:「下官們還會再求見趙匡胤,還有,其實這次徐大人也來了,過幾日便會求見趙匡胤的。」
「徐...徐鉉?」李從善忍不住面露驚喜,有這位老大人在,他回去的希望,便會大一些了吧!
「韓大人,可有好了?」屋外傳來催促聲。
「快了快了!」
韓德讓朝外喊了一聲,轉頭道:「國公這幾個月來,在大宋可有什麼發現沒?或者,有沒有什麼人可以為我們所用的?」
李從善聽了這話,嘆了一聲,還為我們所用呢,我們那兒可有一個人,已經被宋國所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