際修是刷碗的時候才忽然發現上衣略有些緊了。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頭來。
從反光玻璃里,他看到了自己長出青茬的二十多歲的臉龐。
際修找了件寬鬆的白襯衣穿上,他默默刷了碗,洗了衣服,然後靜靜的坐在沙發上。
他手心微微出了些汗。
際修知道他總有一天會變化的,但沒想到這麼快,快的有些讓他幾乎毫無準備。
但既然他已經答應了星哥,他便不會再逃了。
星哥說馬上回來。
際修有些不安的看了眼鏡子。
幸好這次的年齡跨度不大,是二十三、四歲的模樣,星哥……星哥應該也可以接受吧。
可回來的不是星哥,是趙憲仲帶著李宇宙。
際修身子僵了一下,在趙憲仲牽著宇宙進屋的時候,還是躲起來了。
「……沒人嗎?」
李宇宙有些困惑,然後又被趙憲忠牽著離開了。
際修在家裡又待了會兒,星哥還是沒回來。
際修害怕李破星出什麼事,可家裡也沒有能夠聯繫的電話,他便想著出門找個公共電話的。
他出門的時候,叼叼一直在叫。
他便給叼叼帶上狗繩,牽著叼叼一起出去了。
走了好久,際修才在一個公園找到了一個電話亭。
當他手觸及電話時,卻又感覺到了身體的急劇變化。
際修知道他現在,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著。
而電話亭的上半部分是半透明的。
際修害怕被人發現他這如怪物般的異樣,幾乎是倉皇地慌忙蹲下了身子。
過了好一會兒,他依舊在變老著,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他到底會老到什麼程度?
他要以怎樣的容貌……面對他的星哥。
際修心裡害怕極了。
外面忽然有人想要拉門,卻發現門被鎖住了。
可在這個人的視角來看,電話亭里分明沒有人。
那個人趴在半透明的玻璃上,往下看去。
發現一個老人蹲在地上,他只能看到老人花白的頭頂。
「喂,老頭!你在幹嘛?不用電話亭出來好嗎?我有急事啊?!」
際修緩緩把臉埋在了膝蓋里。
「不會是出事了吧?」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探著頭往裡面看。
際修卻只能把頭埋得更低了。
他不能出去。
……因為別人會發現他一個一個增加了老年斑和一條一條加深的皺紋。
直到——身邊的叼叼開始兇狠的衝著玻璃外面的人叫。
然後它湊過來,輕輕的舔際修垂落下去的,蒼老的手。
叼叼還認的他。
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叼叼都還認得他。
際修忽然覺得心慢慢的暖了起來。
他想著,星哥也會認得他的。
星哥也不會放棄他的。
……就好像叼叼一樣。
際修到底是沒有打電話,因為他現在聲音已經變了很多。
他牽著叼叼回了家。
走得很慢,手心發了汗,心裡有些忐忑了。
他想著,星哥剛開始一定會覺得震驚,會不可置信。
他會慢慢和星哥解釋。
……
星哥會聽他解釋的。
拐過這個巷子便是他們的家。
際修腳步頓了一下,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踏了出去。
結果卻看見星哥和趙憲仲一起從家中走出。
際修又慌慌張張的轉過身子。
……怎麼也不應該讓趙憲仲這個外人看到他這個模樣。
沒想到卻還是被星哥追了上來。
際修看著李破星的時候緊張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甚至覺得自己額頭都微微沁出了汗。
李破星皺了皺眉:「你是誰?怎麼牽著我的狗?」
李破星發現老人怔了一怔,然後腳步後退了一下。
李破星又看了一眼老人,這老人已經很高齡了,況且還是殘疾,李破星便覺得自己剛剛的語氣似乎過於嚴厲了。
他本身對老人不應該是這副模樣,只是這會兒他找不到際修,整個人都又焦躁又易怒。
他抿了抿唇,壓下心中的煩躁感:「……我是說……你手裡牽的這個是我的狗,你能聽得懂嗎?」
老人愣了好久,才遲緩地點了點頭。
可他卻似乎並沒有把狗繩遞給自己的打算,李破星眉毛擰的又緊了些,衝著地上的叼叼喊了聲它的名字。
「叼叼,過來。」
叼叼便撒了歡兒似的跑到李破星腿邊。
「狗繩給我。」李破星伸出了手。
老人似乎這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把狗繩遞到了李破星手中。
「謝謝。」李破星接過狗繩,說,「我能問一下你是在哪兒見到的我這隻狗嗎?」
李破星繼續問道:「或者說,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牽著這條狗的,他約莫是20歲左右。」
李破星伸手比劃了一下:「大約是這麼高,長得特別好看,雖然二十三歲了,但乍一看還像個高中生似的……」
老人右眼是瞎的,左眼卻並不如一般老人那般渾濁,甚至是有些清亮,亮得像清淺的潭水,他就用這雙眼睛看了李破星好久,嘴巴才終於動了動。
「我……」他削瘦而蒼老的左手握緊了,聲音沙啞而滄桑,仿佛是一塊粗糙的土石頭摩擦著地面。
「我……我其實……」
「怎麼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
是趙憲仲,他剛剛看李破星跑過來,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事,也跟了過來,「是出了什麼事嗎?」
「沒事兒。」李破星說,「這個老爺爺牽著叼叼,我想著是不是際修去哪了。」
趙憲仲問:「您好,請問您見過牽著這條狗的主人嗎?是他把這隻狗託付給你的嗎?」
老人愣了愣,沒說話。
趙憲仲看著李破星,說:「……你說這個老年人會不會是老年痴呆啊?他年齡真的挺大的。」
李破星想了想還真有可能是,這老人的動作從頭到尾都很呆滯,一副聽不懂人話的模樣。
於是他便耐心的對老人說:「……你是迷路了嗎?你有家人的電話嗎……你家在哪兒啊?要不要我們給你送回去?」
李破星說著便想伸手去翻老人的口袋,因為一般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口袋都有家屬的牌子或者是小紙條。
可老人卻忽然躲開了。
他躲的有些急,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趙憲仲伸手去扶他,卻被他推開了。
他年齡大,力氣卻又不小,一把推開趙憲忠,竟然把趙憲仲一個成年男人推倒在了地上。
李破星伸手把趙憲仲扶起來,看見趙憲仲手都蹭破了皮,他臉冷了下來,對老人說:「誒,你這老頭怎麼這麼奇怪啊?我們好心去扶你,你怎麼還動手?」
老人左眼閃爍了一下,他抿了抿唇,啞著嗓子道:
「……狗……是我在前面……看見的。」
「……沒有,看見人。」
老人說。
李破星愣了一下,再抬起頭,老人就已經轉身,顫顫巍巍地走了。
李破星發現他又找不到際修了。
哪兒都找不著。
憑空消失了一樣。
他這兩天,武館也沒有去,遊戲也沒做直播,心情卻一天比一天的差了。
李宇宙趴在桌上寫作業,寫了會兒,忽然對李破星:「……爸爸,那個討厭的老師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罵我沒二爸了。」
李破星怔了一下。
然後說:「……別的小朋友不會說你嗎?」
李宇宙仰著小臉,一臉得意的說:「不會,他們都打不過我!他們罵我一次,我打他們一次!」
……所以說別的小朋友不是不說,只是不敢說,可想而知李宇宙在幼兒園是怎麼過的。
李破星:「過兩天我給你辦理轉學。」
「我不。」李宇宙說,「做錯的是他們,為什麼要我轉學啊!我才不轉學呢!我就要留在幼兒園裡,讓老師天天給我發小紅花和金色機械鳥的貼紙!氣死他們!」
李破星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爸爸。」李宇宙小心翼翼的開口,「二爸是不是又走了。」
李破星臉上的笑淡了下去:「嗯。」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呢?他回來的時候……你還要不要打斷他的腿呀。」
「不知道,但就算他回來我也不打斷他的腿了。」
李破星頓了頓,說:「……我不要他了。」
李宇宙垂下頭。
他二爸就回來了一會兒,他見他不過一個小時。
他本以為以後他就有二爸了,沒想到二爸就又消失了。
……就像夢一樣。
李宇宙有些失落的想。
二爸這樣……還不如從來沒回來過。
第三天。
武館。
休息時間。
李破星的終端想了起來。
陌生號碼。
李破星接過,那邊竟然是際修的聲音。
「星哥……對不起,這麼久才聯繫,我……我前兩天忽然有了急事,我……」
「際修。」李破星指尖微微發顫,聲音卻平靜的過分,「當初是你說你不會再離開了。」
「可是你走的時候。連個小紙條都沒留給我。」
「際修,我現在連對你失望都覺得累了。」
「……你不用再回來了。」
那邊沉默了好久都沒有再發出聲音。
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李破星掛了電話。
學員們拿著遙控器坐在大電視前準備看動畫片,調著調著發現遙控器壞了:「教練教練,遙控器壞了,摁不動了。」
「沒電池了吧。」
李破星走上前,拿過遙控器,正準備試試,卻忽然頓住了。
電視屏幕上是一則k區的地方新聞。
「……截止是今日午時,參加0217帝國實驗的青年才俊們終於回了家………尹紹元、白澄、徐庭西、凌倩……讓我們為這些保護內心的英雄們喝彩,歡迎你們回家!!」
李破星看完了整個報導,都沒有看見際修的名字。
「咦?怎麼沒際修的名字。」何小花拿著冰淇淋走過來,「他當時不也是參與了這個實驗計劃嗎?」
「不是同一批吧。」章魚走過來,說,「可能際修的更機密些,否則為什麼當時說的好像不會回來了一樣。」
「說他幹什麼。」李破星看了表,關了電視,「休息時間過了,開始上課,何小花!把你手裡的冰淇淋放下。」
「爸爸,李小休走的時候都能留個小紙條,為什麼二爸走的時候什麼都不說呢。」
李破星放下筷子,冷著臉說:「能不能別提他了。」
「哦。」李宇宙悶悶的說。
李破星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什么小紙條?」
「喏,這個。」李宇宙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李破星,「我今天才發現的,掉在書桌的縫裡面了,還有爸爸,這個字我不認識……」
紙條上是有些稚嫩的字體。
「哥哥,謝謝你收留我,但是我已經想起來我家在哪裡了,很近,我會自己回去的。最後,晚安。願哥哥和宇宙,一生平安喜樂。——李小休。」
李破星皺了皺眉頭,心裡越發覺得不對。
……李小休不是被際修送走了嗎?
為什麼紙條上的語氣……像是他自己走了一樣?
「爸爸,這是什麼字啊……還有這個、這個字念什麼啊……李小休好厲害,居然會寫這麼多字……」
李破星看著這紙條,忽然間覺得有些奇怪。
李破星忽然又想起那天早上,李宇宙找不到他的手工作業,最後竟然是際修從臥室拿出來的。
李破星忽然感覺頭有些疼,他問李宇宙:「……當時際修……他給你拿的手工作業的,位置很好找嗎?」
李宇宙仔細想了想,才想起來李破新說的是什麼事兒,他搖了搖頭:「不是啊,我做完作業把作業放在抽屜里了,當時只有我和李小休在呀,我都不知道二爸是怎麼找到的,好神奇啊。」
李破星覺得更詭異了。
李破星忽然覺得李小休這個人整個人都透著不正常。
際修的親戚……為什么姓李?
而且際修的弟弟都是那樣……際修和家人似乎有關係,極為糟糕,那麼他和李小休到底是什麼關係?
還有李小休身上的傷……
一陣恍惚之間,李破星腦海中忽然閃過什麼片段,他感覺頭很疼,又使勁在太陽穴的位置叩了兩下。
那個片段到底是什麼?
好像是……際修?
他想起來了。
際修身上也有疤,在肋骨的位置上。
他發情期起來的那個晚上摸到了,只不過當時意識模糊,際修又含含糊糊說了些什麼,他就很快把這個疤拋在了腦後。
腦海中不知為何又晃蕩出,前兩天那個百歲老人的眼睛來。
那個老人看著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什麼也沒說出來。
……
那個老人,為什麼會在外面找到拴著狗繩的叼叼。
叼叼怕生……為什麼任由那老人乖乖牽著?
李破星覺得頭疼的要炸了。
太多的蹊蹺,太多的不合理忽然洪水一樣涌了過來。
李破星一抬頭,忽然看到了牆角的監控器。
那是李宇宙小的時候家裡裝的。
當時李宇宙喜歡睡覺,一天能睡十幾個小時,李破星還要出去工作,不放心李宇宙一個人在家,便裝了監控,出去的時候打開終端便能夠看到李宇宙在睡覺,李宇宙要是醒了,他就趕快回去。
李宇宙上幼兒園後,他就沒怎麼看過監控了。
一個小時之後。
李破星開始撥打電話。
他聲音都帶著顫。
「……章魚,你有白澄的聯繫方式嗎?」
李破星騎著重型摩托,他來的慌了,沒帶頭盔,風的從耳邊吹過,刺得人臉疼。
白澄的話在耳邊響起。
「……什麼參加帝國研究項目?際修沒去啊,聽說當時皇帝身邊的人都親自跑到學校邀請他,他都拒絕了。」
「……他這5年好像都沒離開過k區……我爸還說有次見過他去實驗用品地下市場買醫療材料。」
「肯定不是學校的實驗室了……但我聽說他來三院前就有一個自己的實驗室……在郊區的一個倉庫里。」
「砰!」
廢棄倉庫實驗室的大門被人狠狠踹開。
光照了出來。
照進這個幾乎要發了霉的倉庫里。
有一個身影蹲在角落,聽到這聲音之後,渾身都顫了一下,然後抬起了頭。
那人約莫是三四十歲的年紀,頭髮卻已經白了一半,他鬍子有些長了,整個人看起來都邋裡邋遢的,身上那件白色襯衣變得又灰又黑,地上圍了一圈的菸頭,他身上也沾著菸灰。
他看見門外的那個人時,表情幾乎能稱得上倉皇,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又灰又白。
這是他的小修。
他曾對他受盡了苦和難的小修說。
我不要你了。
你不用回來了。
李破星手死死捏著門框,他幾乎感覺這些每一次的呼吸都扯到了心臟上最深的傷痕。心疼如利刃般朝著他的心臟狠狠劃了過來,刺得他得鮮血淋漓。
但他又恨。
恨際修欺他,瞞他,一個人受盡了苦難卻不告訴他。
而這些恨卻被心臟死死裹住,融在血里,刺在肉里,變成更深更重的心疼來。
疼得他眼睛都紅了。
「滾過來。」
他嘶啞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