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市郊區,某私立醫院,頂層單人病房內。
厚重的木質推拉式房門被人從門外輕輕推動,一道身影走進來,又無聲地把門在身後拉合。
顧念放下胳膊,小心地拎著手裡的早餐袋轉身。借著窗簾下透出的一點光,她輕手輕腳地走過這間單人病房的玄關,進到還有些昏暗的房間裡。
紙質的早餐袋被顧念擱到桌上。還沒轉身,顧念就聽到旁邊病床上窸窣了下,透著微微輕啞的聲音像喟嘆似的喃喃了聲:「念念。」
「……!」
顧念嚇得手指一抖,差點把小米粥扔了。
回神以後,顧念連忙轉身,在眼睛適應了病房裡的昏暗後,她看見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半垂著的眼。
雖然看不分明,但也知道是很溫柔的注視。還帶著病人身上特有的,好像依賴似的柔軟。
顧念走過去,輕聲問:「你醒了?」
「嗯。」
「今天有好一點了嗎?」
「已經好很多了。」
「是麼。」明顯不信的語氣。
「嗯,別擔心,本來也不嚴重。」
「——」
顧念拉開窗簾的手停了下,忍了幾秒,她還是沒忍住,放下手繃著臉轉過身:「醫生都說胃部已經有微量出血了,怎麼還會不嚴重!」
看見女孩努力凶起來但還是沒能掩飾住微紅的眼眶,駱修怔了下,無奈一嘆。
他朝顧念伸手,溫柔地笑:「過來。」
顧念很想凶聲說一句「不去」,可惜不字才到嘴邊,借著身後拉開的窗簾透進來的光,她清晰望見駱修透著病弱蒼白的臉。
更別說還有那雙溫柔的眼眸,低啞縱容的聲音。
凶是凶不起來了。
顧念屈服於病號,走去他病床邊。
顧念到了近處,駱修從病床上支起身,往另一邊挪開幾公分。
顧念慌忙拉他手腕:「你別亂動!」
「今天輸液的時間還沒到。」
駱修抬手,示意了他冷白的手背。
上面有兩點極小的淤青,是前面兩天掛吊瓶後留下的「戰果」。
顧念看得更難受了。
駱修察覺,落回手反握住女孩的手腕,把她帶坐到病床上,抱住。
駱修貼著女孩額角,輕吻了下,然後啞下聲音笑:「不要心疼我。」
顧念悶著聲:「我沒有。」
「唔。」
「——」顧念聽見他輕語氣聲就立刻回眸,「又不舒服了嗎?」
卻撞進一雙含笑的眸子裡。
顧念一頓,憋住氣。
……騙子!
駱修垂眸笑了:「嗯,我又騙你了。」
顧念:「?」
顧念嚴肅地繃起臉:「你現在是已經開發到讀心術環節了嗎?」
「讀心做不到,讀你可以。」駱修莞爾。
顧念木著臉,輕哼了聲,半晌才問:「為什麼不要心疼你?」
「因為是苦肉計。」
「?」
顧念在他懷裡轉了身,狐疑盯他。
駱修依舊是她最熟悉的溫柔笑意:「後悔那麼瀟灑地跟你說『你想見我我才會出現』,等不及想見到你了,又不能違背答應你的事情……就只好這樣做了。」
顧念一時語塞。
駱修笑垂著眼,低下頭去親吻女孩的唇角,病中的聲音帶著喑啞和柔軟:「所以不要怪阿姨,是我故意沒有告訴她我有胃病的。」
顧念憋了憋氣,「你現在是完全不掩飾了嗎?」
「嗯,以後任何事情,我都不會再隱瞞你。」
顧念繃著臉:「那就是明著套路我。」
駱修垂眸失笑。
半明半暗的房間裡沉默良久,顧念靠在駱修懷裡,輕聲咕噥了句:「我前幾天一個人想了好久,發現從我們見面開始你就在套路我了。好多好多次。」
駱修苦笑:「對不起。」
顧念更輕聲:「只有我喝醉以後你才會說實話。」
駱修怔了下,低頭:「上次……」
「沒斷片,」顧念抿了抿嘴角,「剛醒來的時候是有點被嚇懵了,後面就慢慢想起來了。」
駱修沉默。
停了幾秒,顧念動了動,抬起胳膊回抱住他:「你又在想『卑鄙地做壞事』了嗎?」
駱修回神輕嘆:「會討厭我嗎?」
「不會,」顧念收緊手,「永遠不會。」
「為什麼。」
顧念認真想了想:「因為你不卑鄙也沒有惡意,你一定只是想保護小時候的自己。」
「……」
駱修頓住,有那麼一瞬他眼底情緒動搖得厲害。
但很快平息。
因為他懷裡的人沒了。
駱修醒神看向跳到病床下的小姑娘,「你做什麼?」
「差點忘了,醫生囑咐過好多遍你一定要按時進餐,」顧念把早餐紙袋裡的小米粥拿出來,認真嚴肅地托起,「而且只能是流食,聽說小米粥能保護胃黏膜,接下來兩天你就只能以它為主了。」
駱修接過:「那你吃什麼?」
顧念拿出另一碗小米粥,語氣悲傷:「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總不能你喝小米粥我在旁邊雞鴨魚肉。」
駱修忍俊不禁:「等這周出院,我回家給你做好吃的。」
「好——不行!」
「?」
顧念剛燦爛到一半的笑臉被嚴肅壓回去:「你要住到下周,醫生說完全沒問題了,你才可以出院。」
駱修無奈:「公司里還有……」
「工作重要還是你重要?」顧念兇巴巴地虎起臉。
駱修莞爾,垂眸笑:「你重要。」
「嗯?」
「所以聽你的。」
「……」
顧念努力壓住叛變了自己嚴格控制的面部表情里想翹起來的嘴角。
轉到一半她想起什麼,低著頭輕聲說了句什麼。
「嗯?」駱修沒聽清,抬眸。
顧念沉默了會兒,聲音輕輕地傳回來:「三十六計隨你,苦肉計不行。」
「……」
駱修怔了片刻,笑。
「好。」
早餐之後,顧念去外面丟廚餘垃圾,駱修在病床上翻看戚寒昨晚送來的文件。病房門再次響動,駱修簽字的筆尖一停,抬眼。
從玄關里走出來一道清挺身影。
來人轉出來後就往牆邊一靠,打量著病床上的駱修,懶洋洋地嘲笑:「你真可以啊,趕著重陽祭祖前把自己喝進了醫院裡。為了不回駱家,你也太捨得折騰自己了?」
「別自作多情,」駱修沒什麼反應地低頭,繼續批文件,「和駱家和你都沒關係。」
「是麼。」
駱湛輕嗤了聲,顯然不信。
駱修望了一眼時間,聲音非常溫和:「有事說事,沒事不要打擾病人休息。」
駱湛:「下周末的重陽祭祖,爺爺說了,讓你爬也要爬著去。」
駱修沒抬頭,輕嘲:「應該是你找理由,他跟你這樣說的吧。」
駱湛:「……」
謊言被拆穿,駱小少爺不自在了一秒都沒到,就恢復那副懶洋洋的常態:「雖然不是給你的原話,但意思也差不多了。」
「嗯,」駱修手裡文件翻頁,語氣清平,「不去。」
「你這次不回真不行了,」駱湛忍笑,「上回你給老爺子留了什麼東西?聽說氣得他看完以後把書房那寶貝花瓶都砸了,可以啊。」
駱修筆尖一停,抬眸,溫和一笑:「也沒什麼。」
「嗯?」
「就是一份,公證過的遺產繼承放棄聲明。」
「…………?」
房間裡靜默數秒。
駱湛回神,氣得失笑:「你跟我玩釜底抽薪?」
駱修:「你也可以效仿,需要模板我發你一份。」
駱湛冷笑了聲:「我還需要那種走形式的東西嗎?」
「隨你。」
「那這次可是你把老爺子逼急了的,跟我沒關係。」
「?」
駱修笑容淡了點:「他說什麼了?」
「沒說直白,但意思到了,」駱湛聽見病房外的腳步聲,半回過頭,「重陽祭祖,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駱修慢慢合上筆帽:「又要安排人『請』我回去?」
「或許不是請你呢。」
「……」
駱修皺眉抬眼,就見駱湛靠在牆邊,手抬了抬,指向身側玄關出口。
幾秒後,送東西回來的顧念從玄關里走了出來。
駱修皺眉。
顧念剛出玄關就感覺到什麼,她腳步一停,茫然地回頭,看著牆邊站著的這個病房裡突然多出來的人。
「這是,」顧念轉向駱修,「你朋友嗎?」
駱修回神,目光涼淡地瞥過駱湛:「不是。」
顧念更茫然了,總覺得這個看起來神態倦懶的年輕人的模樣有點眼熟:「那是?」
「我弟弟,」駱修溫和一笑,「駱湛。」
顧念:「——?」
這就是那個從小就三天兩頭欺負駱修的他的混蛋弟弟麼?
駱湛剛勉強攢起耐性,準備朝這位未來的小嫂子露出一個勉強符合禮節的笑容,就見女孩突然眼神警覺。
她幾步就回到病床邊,直接攔在了駱修身前,只差把胳膊抬起來護著身後病床上的人了。
然後她還轉回去,聲音壓低地問病床上的男人:「他來找你做什麼?」
「……」
駱湛親眼見病床上盤著的那條惡龍一副溫柔無害大白兔的模樣:「沒關係,別擔心。這裡是醫院,他不會做什麼的。」
駱湛:「…………」
當年那個賭約,他是幫駱修找到本命職業了。
駱演員這輩子拿不到奧斯卡的原因可能只有一個,就是不喜歡吧。
·
一周後。
在某駱姓惡龍的溫柔目光下,主治醫生終於鬆口,同意給他辦了出院手續。
離開住院樓時已近傍晚,天邊晚霞熱烈,餘暉一層漫著一層,從地平線鋪到他們頭頂的天空。
顧念站在石階下,仰了仰頭,「真美。」
駱修停下來,側身望著她的身影:「嗯,很美。」
「……」
顧念笑著闔上眼,伸了伸胳膊,像是要去抱那顆紅彤彤的夕陽似的。
駱修問:「你好像很喜歡晚霞?」
「嗯?」顧念睜眼,回過頭。
「在《有妖》劇組,你陪我過生日那天的纜車上,」駱修不知道想起什麼,眼角染上溫柔笑意,「我記得那時候你就很喜歡。」
「啊,那個。」
顧念笑起來,一兩步蹦跳到駱修身邊:「其實我喜歡的不是晚霞。」
「那是什麼?」
「……」
顧念又想起那個天台。
那雙世界上最溫柔的眼,那杯作託詞遞給她的溫熱咖啡,還有她在風裡含淚笑著問了他一個問題。
【夕陽是將死嗎?】
然後她望進一雙很深很深的、湖泊似的眼底。
【不。】【它是重生。】
「顧念?」
「——」
顧念醒神,望進同一雙溫柔眸子裡。
駱修似乎察覺什麼,不安地抬手蹭了蹭她眼角:「你怎麼了?」
「我喜歡的是夕陽。」
「嗯?」
「是夕陽,」顧念一頓,仰起頭,「還有你。」
駱修怔住。
視線里,女孩臉頰像被天邊的餘暉染了紅,她笑著牽起他的手,拉他朝前路跑去。
——回家嗎?
——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