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確實不能練武。
或者說,他不能練的只是內功。但外功內功本是一體,無內里的源源力氣,他外功再怎麼練都沒有成效。再加上經脈不通,他體質十分羸弱,拿把劍能練上一盞茶功夫就已是極限。沈光明雖然也想習武,但身體只要激烈動作,便有虛汗涔涔而下,手腳無力,罔論更高造詣。
這件事是沈光明的心頭深憾,此時聽到有外人這樣提起,不由十分驚訝。
「走吧,先讓他看看。」唐鷗說,「若是無用,再想別的辦法不遲。」
沈光明跟著他走出春暉院,忍不住問道:「你們既然知道我是騙子,為何還讓我進府?如今還這般關心我……有什麼企圖便乾脆說出來,遮遮掩掩,算什麼好漢。」
「十來歲年紀就出來幹這行,想也知道你此前必定過得十分艱難。」唐鷗說,「一點惻隱之心而已。不過要說企圖……也確實有。」
心頭的激盪立時消失,沈光明嘿了一聲:「果然。」
唐鷗一邊往前走一邊說:「老王年紀太大,要回鄉了。府里的人都是我母親管的,她十分喜歡你……的模樣。你既已賣身到唐府為奴,自然就是唐府的人,照顧你周全是應當的。若是你能因此而悉心對待春暉院和我們府里的花草,是不是騙子又有什麼關係。不止是你,母親身邊的翠環、玲瓏,還有我的書童南襄,都是她收留的人。南襄以前還是個偷書賊,不過他記憶力極驚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光明聽一半漏一半,覺得唐府真是太可怕了。
唐鷗仍在說個不停:「辛堡主姓辛名暮雲,江湖人稱暮雲公子,並不是你所說的惡人。你若見到他,定會喜歡他。」
沈光明:「哦。先別管這個,再給我說說翠環和玲瓏吧?」
兩人走到廳中,遠遠便見到一個玄衣的公子正在窗邊眺望。
「辛大哥。」唐鷗跟他打招呼,「等很久了麼?」
「不久,剛來而已。」辛暮雲見他走近,變戲法似的從袖裡掏出一個小茶壺,「我向洗筆翁討來的好酒,快來嘗嘗。」
唐鷗看了一圈,乾脆拿著兩個茶杯就遞過去:「太小氣了,就這麼一點?」
「就這麼一點,已經是一半兒了。」辛暮雲把茶壺裡的酒小心翼翼倒了出來,「你知道他吝嗇。」
辛暮雲倒完酒,抬頭看到站在唐鷗身後的沈光明,於是問了一句:「你的新小廝?」
唐鷗把沈光明拉出來:「府里的新花工。看他骨骼應該能練武,但經脈不通,你給看看?」
辛暮雲放下茶壺,沖沈光明招了招手。
沈光明一生之中都未見過這般清俊雅致的人物。辛暮雲比唐鷗略長几歲,模樣周正,挺拔風流,卻絲毫不顯瘦弱:一身普通至極的玄色長衣穿在他身上,也隱隱透出鮮見的豪俠之氣。沈光明站在他面前,心想唐鷗說的果然沒錯,確實是見到就會喜歡的一個人。
修長的手指搭在他腕上,沈光明看著他蹙眉神態,越瞧越親切。
他從小跟著父親在江湖流落,見過許多大俠豪客,自小夢想仗劍天涯。小時候沈正義跟師父學功夫的時候,回家曾偷偷教過他。可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內力始終無法停留在丹田,沈光明嘗試過許多次,無一不是以大汗淋漓告終。
他殷殷注視辛暮雲,希望這位看上去確實不像惡人的好看公子能張口吐出個喜訊。
辛暮雲將手收回來,察看沈光明的眼睛。
「確實適合練武,是個好材料。」辛暮雲捏著他的手骨,一邊摸一邊問,「你小時候可曾發生過什麼大事?比如被人擄去,或是被仇家盯上?」
沈光明想了想,搖頭道:「除小時候家裡遭過一場火,背上留了點疤痕之外,再沒有什麼大事。我爹說這是體質原因,母親生我時身體太弱,所以我是家中唯一一個不能練武的。」
話音剛落,唐鷗就在一旁開口:「絕不是體質原因。」
辛暮雲臉色稍沉,認真道:「對,與你體質無關。你回家時需跟家中親人好好探問一番,也許是事情發生的時候你還太小,但家人應當知道。你的經脈是被人阻斷的,時長至少已十年。阻斷你經脈的人武功不太高,所以做得不乾淨,我仍能探到你體內脈流,但太弱太虛,不可能練武。」
他輕拍著沈光明的手:「那人做得雖不乾淨,心思卻十分歹毒。除阻斷經脈之外,他還想過割斷你的手筋。傷痕雖已看不到,但我能摸出來。你之後可以再摸摸自己的腳踝處,若我所料沒錯,那裡也應該有極淺傷痕。這左腕深,右腕淺,不知為何他並沒有做到底,因而痊癒之後,這一點小傷對你的雙手沒有任何影響。」
沈光明呆呆站在他面前,任他牽著自己的手,惡寒寸寸攀上背脊。
阻斷了經脈,又試圖挑斷手筋腳筋,分明是想讓他活著,卻活得異常痛苦。
此傷存在至少十年。十年前他不過是個七八歲年紀的稚童,哪裡惹得來那麼深重的恨意?
在他發愣的時候,唐鷗悄悄拿起辛暮雲放下了的茶壺,倒出最後一杯酒。
「能治麼?」他問,「不練武很可惜。」
辛暮雲問沈光明:「你想練武嗎?」
「想。」沈光明立刻說。
溜進唐府本意是想再弄點兒錢去找弟弟妹妹,若是能順道治好他的這個問題,那就再好不過了。沈光明心想,既然如此,唐家就不騙了吧。心念一動,他撲通一聲跪下朝辛暮雲磕頭:「請辛堡主開恩幫幫……」
這時只聽得辛暮雲慢悠悠說了一句話。
「可惜我治不了。」
沈光明未說完的話頓時卡在半途,梗得他頭暈。
唐鷗:「……你……治不了你還開口?」
辛暮雲笑道:「我治不了,可你治得了啊。」
聞言唐鷗與沈光明齊齊一愣。
辛暮雲這才說出原因:「你練的內功心法是青陽心法。春為青陽,這內功具有回春之效。你師父應該跟你說過,經脈盡斷之人若是能從小練習青陽心法,只需多花些時日,經脈便能自然續生,且比平常人更擅習武。」
在唐鷗的沉默里,沈光明緊張地注視他。
唐鷗瞧瞧辛暮雲,又瞧瞧沈光明。
春日陽光將室中微塵照得發亮。通透的光柱與紛擾細塵里,跪著一個瘦弱殷切的少年。
唐鷗萬萬沒想到,自己帶著小廝來讓辛暮雲診病,結果卻發展成這般情態。原以為服藥施針便能痊癒,現在卻變成了要往師父那邊塞一個弟子。師父允他入門的時候曾說過,青陽心法不傳多人,他張子橋只有唐鷗一個徒弟,唐鷗也只能有一個徒弟,這是規矩。
「你想習武麼?」唐鷗問。
沈光明這次的回答卻沒有那麼乾脆了。
他雖然沒有拜過師,但也跟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慣騙方大棗學過一段時間。拜師收徒是慎之又慎的事情,方大棗喜歡沈光明的伶俐聰慧,也喜歡他的不要臉和沒規矩,這樣的性格正合他意。即便如此,方大棗也從未允許沈光明稱他為師父。
沈光明雖然之前並不知道唐鷗師出何門,但聽聞「青陽心法」四字,便忐忑起來。
他知道青陽心法為青陽祖師在生死絕境中創立,此功傳人名張子橋,應該就是唐鷗的師父。青陽祖師隻身一人面對敵人圍困與同門背叛,卻依然在深重的絕望與痛苦之中,以無上暖煦與慈悲創立此功:這在江湖上無人不曉。沈光明聽人說過許多青陽祖師的故事,也有人提起過他那位了不得的弟子張子橋。說故事的人講到最後,總要吊胃口似的說上一句:「能學青陽心法的那都是什麼人?都是天底下少見的大善人!沒有一顆好心,一副慈悲心腸,嘿,能學?你能學?誰都不能學!想知道張子橋的徒弟是誰不?」
然而說書人也不知道。
沈光明自知自己不是什麼好人,雖未至於一肚子壞水,但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從別人那裡無本萬利地得來許多好處。
這樣的人怎可能得到應允。
沈光明懊惱且沮喪,垂著頭搓手指。這時頭頂上唐鷗說話了。
「收不收徒不是我來定的,我也沒到能教徒弟的地步。所以我帶你去見師父吧。」唐鷗說,「陳正義,能學便學了,若是學不了,我再為你想別的辦法。既然我說要幫你,我定幫到底。」
沈光明這才反應過來「陳正義」是自己化名,一邊感激磕頭,一邊慚愧起來。
然而因唐老爺壽辰將到,帶陳正義去見師父的事情就暫時擱置了,唐鷗允諾壽辰過了便立刻帶他去。
沈光明在唐府里幹得漸漸得心應手,壽辰事多人少,他也被叫過去幫忙。
這日正在愁緒萬千地擦家具,突見唐鷗書童南襄跑了過來。
「南襄!等等!」有人招呼他,「看到了麼?」
「看到了看到了!」南襄一臉興奮,「果真是美人。」
沈光明一聽「美人」二字就來勁,帕子一甩便湊過去問:「什麼美人?「
「少爺未過門的夫人。」南襄說,「專程過來給老爺拜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