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機場。
一樣的霧霾天。
宋初抬眼看天色,而後就從包里取出口罩戴上。
宋誠緊跟著走出機場,從宋初手裡順手接過她的行李箱,宋初回頭,說:「沒事,我自己拿的動。」
宋誠沒理會她這句話,直接推著行李箱往外走:「走吧,我車就停在停車場。」
一路無言回到家。
宋初一踏進家門就被一個毛茸茸的糰子抱住了腿,她一垂眼就笑了,抱起毛糰子,任由元宵興奮地舔她的臉。
「你還記得我呢。」宋初笑著,伸手撓了撓它的下巴。
「狗忠誠著呢。」宋誠回了一句。
「嗯,人也忠誠。」宋初說,她把元宵重新放回地上,檢查了它的食盤裡還有些狗糧,又接了乾淨的水放在另一邊。
「爸,它是不是長大了。」
「嗯,大了挺多,還重了幾斤,奶狗,長得快。」宋誠回答。
「每天都是你餵的嗎?」
「我在家就我喂,前幾天沒在家就讓別人餵的。」
宋初笑了聲:「您比我會照顧它。」
「初初。」宋誠看著她,「我已經聯繫好了心理方面的專業醫生,明天我們一起去一趟醫院吧。」
「好。」宋初應了一聲。
「這麼多年,爸是真的太忽視你了,連你這麼嚴重的病也不清楚,真是……太對不起你了。」宋誠深深嘆了口氣。
「您別這麼說。」宋初順了順元宵的毛,又起身到父親身邊輕輕抱住了他,「這病都這麼多年了,其實沒這些事我到現在也不願意多說。」
「你和亦安那孩子……」
宋初說:「我們是認真的,爸,我只喜歡他,喜歡不上別人了。」
「我不是想要改變你的想法,但是爸爸就是想讓你知道,如果真選擇了跟亦安在一起,往後的日子可能總要擔驚受怕的,你媽媽她當時就忍受不了。」
宋初笑了一聲:「我不是她,我喜歡他,也喜歡您,我敬佩所有緝毒警,就是他真遇到不測,我也守他一輩子。」
宋誠連聲音都有些哽咽,狠狠攥了下拳頭
「好,那我們,一起,先好好地把病治了。」
宋初笑了:「好。」
晚上時季亦安打了一通電話給宋初,當時她正坐在臥室外的陽台,初春天氣還料峭,宋初裹了件厚棉服,赤著腳脖子,面前支著畫架,正在畫望出去的夜景。
其實也沒什麼,無非是路燈、樹木、行人罷了,沒有星星。
「在幹什麼?」
「畫畫。」
季亦安能聽到電話里傳來的隱約的風聲,眼前瞬間浮現出宋初畫畫時的模樣:「別凍著了。」
「穿挺厚的。」宋初笑道。
「在畫什麼?」季亦安倚在一棵樹邊,點了根煙咬在齒間。
「夜景。」宋初說,「可惜,沒有星星,亦安,你那有星星嗎?」
季亦安抬頭看天,因為時差和本身緯度低的關係,他這裡剛剛是日暮時分,大片的火燒元和晚霞染紅了整片天空,像是一團熾熱的火。
他聽著宋初那句「你那有星星嗎」,無端想起了宋初那雙眼。
望過來時就像亘古的銀河,眼尾略窄,漂亮的卷翹弧度,瞳孔清澈像一顆少時唱完的玻璃珠子,笑起來時波光粼粼。
「有。」季亦安想著她的眼眸。
宋初重新調好顏料,根據季亦安的描述重新在那一片漆黑的天上點綴上晶瑩的星辰。原本沉鬱的畫也仿佛瞬間變得晴朗起來。
「明天就去醫院了?」
「嗯。」
「別怕,好好治,別牴觸醫生。」
「嗯,我知道。」宋初放下畫筆,靠著椅背,聲音淡淡的,「你也小心,出任務前告訴我一聲,讓我放心。」
季亦安哼笑一聲:「知道,寶貝兒。」
***
看心理醫生的過程並不好受,他把宋初過去的種種都翻來覆去的詢問,各個時間節點,各個細節,各個早已經潛入她的潛意識誤以為已經忘記了的信息。
等宋初說完已經出了一層汗,連帶著還有些噁心想吐。
最近這段日子她被反覆剖開的頻率太高了。
心理醫生給她倒了杯水:「喝點熱水,現在狀態怎麼樣,還能堅持嗎?」
「沒事。」宋初搖頭,小口喝了口水。
心理醫生把外面等著的宋誠也叫進來。
「怎麼樣醫生,心理問題嚴重嗎?」宋誠忙問。
「挺嚴重的,這個年紀有這樣問題的不多。」心理醫生取出一副細邊眼鏡戴上,「目前的判斷是躁鬱症,抑鬱和躁狂發作的雙相障礙,情緒不穩定性嚴重,會出現抑鬱和躁狂混合發作的特點。」
宋誠站在宋初身後,雙眉緊皺,生怕漏了醫生說的哪一個字。
儘管宋初之前就跟他說了自己有心理問題,可當真正聽到「躁鬱症」時他還是有些接受不了,他的女兒啊,雖然這些年他的確關心不足,可也的的確確是真正愛著護著的女兒。
「我會給你配些藥,每天定時定量的先吃一陣子,會對情緒調控有緩解作用。然後每周過來一次,我再根據實際情況改變藥量。」
「好。」宋初點頭。
兩人一塊兒去藥房取藥。
藥房護士拿過病歷單一看,又抬眼看了眼宋初,說:「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真得努努力好好把病治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宋誠朝她點頭:「是啊,是要好好治病。」
站在後頭的宋初也勾著唇角懶懶的輕笑一聲。
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回到家後,宋初跟宋誠一塊兒吃了中飯。
「昨天你媽媽給我打電話了,我給她說了你的病,說是要回國來看你一趟。」宋誠說。
宋初微微一愣,她對「媽媽」這個詞實在陌生,父母離婚時她還沒有自己的手機,所以到現在都沒有媽媽的電話號碼。
可她也不恨那個人,宋初的情感認知問題讓她從前連愛都感覺不到分毫,更何況是恨,她只不過是覺得陌生。
「我也不是什麼真要了性命的病,沒必要這麼麻煩。」宋初淡淡說。
「剛才醫生不是也說了讓你多跟人接觸接觸,你也是好幾年沒跟你媽見面了,回來聚一聚也好。」宋誠說。
宋初也沒了異議:「也好。」
「那後天她回來了我去接機把她接回來。」
吃過飯,宋初把每一類藥都規整,按醫囑各自服下,藥丸順著食道滑下去時的感覺挺奇妙的。
放到幾個月之前,宋初自己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主動去治病,還真心希望能把病治好了。
大概是吃完藥後的心理作用的關係,宋初覺得自己的心境格外的平靜,像一汪清潭,而非死水,風吹過,泛起層層漣漪。
季亦安沒有聯繫她,宋初便也不去打擾。
她抱著元宵進了自己臥室,同它玩了會兒便睡覺去了,元宵也一同睡在她床上,毛茸茸的腦袋蹭了她的手心。
溫熱的觸覺提醒她,這是生命,鮮活的生命,有情感的生命。
再醒來時天還沒黑,正是日暮時分,天空泛著點迷幻的紫,初醒過來時漂亮的仿佛還在夢中。
宋初撈過手機看了眼時間,下午五點。
從前她常常一睡就是到夜裡七八點鐘,她是個夢中人,也習慣性的沉淪其中,可今天沒有。
稀奇。
她正想著,床上的手機震動起來。
「亦安。」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輕笑,聲音有點悶:「接這麼快。」
「剛醒,手機就放在旁邊呢。」
「去過醫院了吧,醫生怎麼說的?」
「說是躁鬱症,躁狂加抑鬱混合發作的那種。」宋初聲音淡淡的,「哎,你提醒我了,又該吃藥了。」
季亦安剛剛結束會議,他們拿到了關於顧慈念的最新資料,發現他這些年都是拿假身份生活的,通過追查那個假身份,他們已經可以推斷出那11個毒販死時他就在金三角,並且根據他前面十幾年的活動軌跡,他們當初的猜測是成立的——
顧慈念極有可能就是弩古!
這對於他們警方來說簡直是一個突破性的進展。
而宋初的離開也讓蚯蚓跟季亦安的關係出現裂隙,他們原本就是因為利益才聯繫在一起,關係輕而易舉就可以斬斷。
季亦安目前懷疑,自己已經成為了蚯蚓的頭號對象,蚯蚓只要殺了季亦安,私吞了那份高含量的「藍太陽」製作方案,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威脅到他了。
一場大戰已經避無可避。
現在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會議室門被打開,季亦安偏頭看去,下意識抬手「噓」了一聲,蕭岩於是沉默著進來,把手裡的信息遞過去。
路徑顯示,顧慈念正在往西北方向移動。
蕭岩拿筆寫下:追?
季亦安寫下:追,明早動身
蕭岩於是離開會議室去把消息通知下去,季亦安指間轉著筆,聽著宋初吃藥的聲音:「要吃很多嗎?」
「一次十幾粒呢。」宋初吃完,重新把藥放回去。
「辛苦寶寶了。」季亦安笑了一聲。
「是挺辛苦,所以你替我照顧好自己。」宋初頓了會兒,復又說,「有危險的任務前跟我說一聲。」
季亦安指尖一頓,還是沒把剛做下的決定告訴宋初。
「知道。」
***
兩天後,宋初的媽媽就來了,佘緗如今也已經五十歲出頭,但保養的很好,能看出從前是個極漂亮的美人,尤其眉眼,宋初的眉眼就有她的影子。
宋初從臥室出來就看到了佘緗,宋誠走在她前面,替她拿著行李。
「……」宋初腳步一頓,跟佘緗兩人隔著十幾格台階在二樓與一樓對視,然後平靜地對那個陌生的女人笑了下,「媽。」
「……初初。」
女人的嗓子瞬間啞了,萬千的話想要說卻湮沒在喉嚨底。
她眼眶發熱,看到了自己十幾年沒見的女兒如今出落成這般也想哭,可宋初站在那,一臉的坦然,倒叫她覺得如果真流下眼淚來都顯得做作。
說到底,是她要離婚,是她離開的女兒。
可那樣的日子,她也真的過不下去,成天擔驚受怕,朝不保夕。
宋初走下樓,輕輕跟她抱了下就鬆開,隨口寒暄道:「飛機坐的挺累的吧。」
「還好。」
佘緗無意識地吞咽,呆呆地看著宋初的模樣,她已經認不出來了,小時候的樣子都已經模糊,更別提長大後,只覺得有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可又不全然相同。
她年輕時當真是個小姑娘的模樣,性子也是,可宋初不一樣,她的氣質不似一般的姑娘,反倒大氣和曠達,仿佛對什麼都是淡漠的。
「你的病……」
「好多了。」宋初笑了一下,「最近都有在吃藥,感覺比以前能控制自己情緒了。」
「那就好,那就好……」佘緗喃喃,目光在宋初臉上貪婪的流連,卻又不太敢看。
她有想過這次回來女兒會怪她怨她,卻沒想到會是平靜成這副模樣,平靜到……仿佛他們只是在路上遇到的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宋誠拍了拍前妻的肩:「你先坐會兒,初初,給你媽媽倒杯水。」
宋初應了一聲,倒了兩杯水放在茶几上,又從冰箱給自己拿了一罐可樂,坐在另一側的單人沙發上。
佘緗看著她手裡的可樂:「這天還凍著,你就喝可樂啊?」
宋初漫不經心的晃著易拉罐:「最近戒菸呢,就想喝點甜味的。」
原來還抽菸啊。佘緗嘆了口氣,覺得心頭仿佛缺了一塊。
客廳里,主要是宋誠和佘緗在聊,宋初本就不算話多,也想不出自己能聊什麼,於是坐在一邊安靜喝了兩罐可樂,又開始剝橘子吃。
宋誠看出宋初的無聊,便說:「初初,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覺,記得先把藥吃了。」
宋初應一聲便起身。
***
「她現在的男朋友也是個緝毒警?」
「嗯,負責金三角毒品流入的雲南緝毒隊長,比初初大兩歲,那孩子我熟悉,脾氣挺硬,但是人不錯。」
「人好有什麼用啊……」佘緗輕嘆一聲。
宋誠明白她的意思,他們這段失敗的婚姻最終也是該歸咎於自己這職業的。
「孩子喜歡,都長大了,總不能連男朋友的事都去干涉,何況初初這段日子在金三角也虧著亦安那孩子照顧。」
宋初半夜醒來覺得口渴,剛摸出臥室去找水喝就聽見了宋誠書房裡傳來的聲音——
「可你們這工作也太不安全了,你一個部長,能不能想想辦法把那孩子調到空閒安全點的職位上來?」佘緗的聲音。
「你這是什麼話!」宋誠音量提高了幾分,「這哪是說調就能調的?!」
「那你好歹也別讓他負責金三角那麼危險的地方啊!初初剛剛接受心理治療,那是一點刺激都不能受的,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宋誠嘆了口氣:「他們這次任務已經進入收尾了,亦安特地跟我說了這事先瞞著宋初,怕她受刺激,等結束以後再跟她講。」
書房裡傳出來的話像一棍子打在了宋初頭上。
她瞬間手腳冰冷。
***
「有危險的任務前跟我說一聲。」
「知道。」
***
混蛋!
宋初緊了緊牙關,直接回身,大步回到臥室撈起手機就朝那一串早已經爛熟於心的號碼打過去。
嘟嘟,嘟嘟。
……
「喂,寶貝兒。」
「季亦安。」宋初聲音冷淡卻嚴肅。
那頭似乎愣了下,把聲音放得更柔:「怎麼了,睡不著嗎,你那都很晚了吧。」
宋初聽到他那頭的風聲,呼嘯而過,劇烈的風聲,不似金三角。
「你出任務了。」說出口是不容置疑的語調。
「……」季亦安沉默,半晌沉聲,「是,已經到達目標地點了。」
「為什麼不和我說。」
「……我很快就會回來,你還在治療。」
宋初直接冷笑出聲:「我在你眼裡就是受不了一點刺激,隨便什麼都會讓我失去自控能力,是麼?」
「不是,宋初。」季亦安呼吸略微急促,最後妥協說,「我們確定弩古身份了。」
「就是顧慈念,我們確定了他的行動方向,新疆,目前正在進一步確定他的落腳方位。」
宋初坐在床跟邊,不自覺吞咽,她在耳邊傳來的呼嘯風聲鍾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夾雜季亦安略沉的呼吸。
她不說話。
季亦安又補充:「宋初,這可能就是最後一戰了。」
他們已經清楚了毒品工廠的位置,對製毒工廠的進攻和對顧慈念的捉拿會同時開展,兩方都取得勝利,就算正式完成任務,榮耀無限。
可是能否成功,沒人能確定。
即便成功,又會損失多少人,也沒人知道。
「亦安。」宋初倦怠地垂下頭,近乎粗暴的抓亂了自己的頭髮,「你把我當成包袱了。」
「沒有。」季亦安下意識否認,「你不是。」
「別顧慮我。」宋初說。
「我永遠不會成為你的包袱,你也別這樣小看我。」
宋初咬下原本的火氣,嚴肅而認真地說。
「做你想去做的,也做你該去做的。季隊,你是隊長,不管是為了隊友,還是為了國家,這都是你要去做的。」
「我不走。」
我就在原地等你。
你生,回來就能見到我。
你死,我也一樣把你帶回家。
不管你生還是死,我都不走,我會活下去,連帶你的那一份。
季亦安站在漫無邊際的荒漠前,夜間的溫度降得很低,夜晚朦朧的綿綿沙山是無與倫比的美景,風將沙山塑成平適的波,不含一絲漣漪。
耳邊是宋初擲地有聲的「我不走。」
他抬頭看天,漫天星辰。
他笑著,忽然流下了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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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路相逢勇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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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治病啦,初初超棒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