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番外篇10:蘇良之罵·士子篇
皇祐元年,臘月初三。
一份百家學院夫子的冬賜名冊,使得整座汴京城都沸騰起來。
一等師,冬絹六匹,棉十五兩,米十斗,羊一隻,另給衣錢三貫。
二等師,冬絹四匹,棉十兩,米八斗,羊一隻,另給衣錢兩貫。
三等師,冬絹二匹,棉五兩,米五斗,羊半隻,另給衣錢一貫。
一等學子,冬絹一匹,米五斗,羊半隻,另給衣錢一貫。
二等學子,冬絹一匹,米三斗,羊腿一隻,另給衣錢一貫。
三等學子,冬絹一匹,米三斗,另給衣錢一貫。
百家學院根據年終考核,將夫子分為三等,同時選拔出一百名優秀學員,亦分為三等。
所獎賞者。
皆是在本行業有所發現或有所發明的能工巧匠。
此獎賞,乃是蘇良發起,曹佾曹國舅執行發放的年終大獎,意在鼓勵百家學院的夫子學子們繼續發明創造。
二人將其喚作:年終獎,每年發放一次。
汴京的百姓們知曉後,習慣將其稱為:冬賜。
此「冬賜名冊」傳至街頭後,無數人都不淡定了。
「一群從事奇技淫巧的農人、匠人、手藝人,何德何等受此重賞,一個木匠一等師的冬賜竟超過了一名三千戶大縣縣尉的歲賜,實在太荒唐了!」
「唉!我等讀書人苦讀十餘載,即使中了進士得了官職,五年之內,俸祿也比不上這些人啊,這不是胡鬧嗎?」
「你有什麼辦法?曹國舅稱百家學院乃是民學,他又去了官身,他想發多少冬賜,便能發多少冬賜,聽說,所有夫子年終還多發一個月的月錢呢!」
「亂了!亂了!一群木匠、刻字工、鐵匠騎在我們頭上就算了,那些十五六歲的學徒,有的竟然都能拿到一匹冬絹、五斗米,半隻羊,還有一貫一衣錢,而吾等熟讀聖賢書,每日為國事憂患的士子,卻是日日為錢所困,連住店打酒的錢都沒有了!」
……
「諸位,此事看似與我們無關,其實影響著我大宋國運!曹國舅如此做,必然會引導許多百姓不以讀書為上,而以奇技淫巧為上,長此以往,我朝人人陷入奇技淫巧之中,誰還能治國?」
「作為一名讀書人,我覺得我們要一致反對,我們雖鬥不過曹國舅和他幕後的蘇御史,但我們可以寫詩寫文章反對,宣講我們的主張,百家學院此等亂制之舉,誤國誤民,我等應讓朝廷聽到我們的心聲,並處置他們,這不是僭越嗎?」
「對,在汴京城,只要我們團結髮聲,朝廷一定會重視,官家也一定會將此等僭越之賞取消的。」
……
當下,恰逢年節,百姓正閒。
不到兩日,百家學院冬賜之事,便傳得沸沸揚揚,全民皆知。
有人稱百家學院在鼓吹不正常的金錢至上論,有違孔孟之道。
有人稱百家學院此舉意在打壓天下讀書人,使得奇技淫巧凌駕於詩書儒學之上。
更有人稱百家學院以冬賜之名行僭越之事,壞天下之規,實為譁眾取寵,私竊民意而使得天下士子蒙羞。
……
因蘇良曾發表過「最是書生百無一用」的讀書無用論,引得一些反對變法的士大夫官員漸漸將攻擊目標轉移到了蘇良身上。
他們彈劾蘇良,媚民討巧,欲以百家學院壞民間學風,打壓士子而使得個人成名,僭越禮制,動搖天下年輕人讀書入仕之志。
趙禎收到這些彈劾奏疏後,只回了一句話,便讓這些士大夫官員們不再發言。
此話為:此舉有違大宋法令否?
百家學院院長實為趙禎,不過還未曾公開。
趙禎也知此事。
且是贊同此高額年終獎勵的。
他有意以此事刺激一下汴京城的讀書人,讓他們感到壓力,進而更加發奮苦讀,思索革新變法之策。
哪曾想竟引來了一片妒意。
目前,變法正忙。
百家學院之事早就在朝堂上定了調,趙禎自然不慣著這些官員們。
百家學院屬於曹國舅曹佾私產。
辭去官身的曹佾又沒有領朝廷一文錢,他給予的年底獎賞與朝廷無關,一點也不違大宋法令。
有了趙禎這句話。
汴京城的士大夫以及一些聰明的學子們都不再言。
此事的熱度漸漸降了下去。
然而,還有一些書生士子依舊不依不饒。
或是為了成名,或是為了讀書人心中那種自以為是的高傲感,仍舊批判百家學院在行僭越禮制之舉。
在這些人眼裡。
只有他們才能擔任大宋的中流砥柱,只有他們才配得起足夠高的福利待遇。
對此,蘇良根本就懶得搭理他們。
……
又一日,黃昏。
放衙後。
蘇良坐著馬車正回家,路經相國寺之時,突然看到前面圍了一群人,多是書生士子。
一名護衛從前方跑過來道:「頭兒,國舅爺被士子們圍了,雙方正在辯論百家學院冬賜之事!」
聽到此話。
蘇良皺起眉頭,從馬車上走下,朝著前方走去。
此刻。
大相國寺前圍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
曹國舅曹佾和他的數名護衛被圍在中間,外圍則是一群身穿長衫的士子。
蘇良隔著老遠,都能聽到裡面的爭吵聲。
開封府的差役們也在一旁。
汴京城治安良好,同時言論寬鬆自由。
曹佾和書生們都是聰明人,在不失去理智的情況下,絕不可能動手。
不然他們這個年恐怕就要在開封府的府牢中渡過了。
與此同時。
他們若是在街頭辯論,差役們也不會進行干涉。
「國舅爺,今日你必須回答我們,百家學院到底是不是以冬賜敗壞民間學風,僭越禮制,你的目的是不是,為了百家學院的發展,不惜動搖天下年輕人的讀書之志?」
「胡說八道,百家學院乃是我的私產,我想怎麼獎賞便怎麼獎賞,與你們有何干係?」
「與我們有何關係?國舅爺,你說這話未免太自私了!」
「你與蘇御史不是聲稱百家學院乃是為國而立嗎?而今倒便變成你的私產了,你是在破壞禮制,若人人都因百家學院都去學一些奇技淫巧,那誰還去讀聖賢之書?誰還能教化天下?你這番舉動是要天下人都便是市儈之人,其心可誅!」
「我們要求你立即撤回冬賜,並公開承認錯誤,向全天下的讀書人認錯!」
「向全天下讀書人認錯!」
「向全天下讀書人認錯!」
「向全天下讀書人認錯!」
……
書生士子們舉著拳頭,齊齊高呼起來,他們總以為聲高便有道理,聲高便能操控民意。
「你們這些迂腐士子,我與你們沒有什麼好說的?」
說罷,曹佾便準備離開。
然而書生們卻圍在一起,不讓他離開。
就在開封府的差役準備出面時,後面傳來蘇良的聲音。
「讓本官來給你們一個交待!」
眾人聞聲望去。
一看是蘇良,周邊眾人紛紛讓出道來。
一旁開封府的差役也驟然緊張起來,紛紛握緊腰間的大刀,並上前靠了過來。
曹佾周邊有數名護衛保護,不會被毆打,但蘇良的護衛卻站在後面,未曾上前。
蘇良若被打了。
他們這些差役全都會受到重懲,甚至丟了官身。
蘇良走到曹佾身邊後,周邊的書生士子都忍不住後退了數步,有的甚至低下了腦袋。
當下的士大夫官員,書生士子們最不敢招惹的就是蘇良。
別的士大夫官員不會與他們在街頭對罵,但蘇良卻敢,並且能罵的他們都抬不起頭。
曹佾見到蘇良到來,頓時興奮起來,腰杆挺得筆直筆直的。
蘇良環顧四周。
「向全天下讀書人認錯?你們誰有資格代表全天下讀書人,站出來讓本官瞧瞧!」
頓時,圍邊鴉雀無聲,絕大多數士子都低下了腦袋。
就在這時。
一名年輕的士子朝前走出一步。
「蘇御史,全宋變法時期,官家提倡言論自由,我等乃是為國發聲,為國而辯,難道有錯嗎?你……你……你莫以官威壓人!」
此話一出,立馬便有十餘名年輕士子抬起頭,挺胸看向蘇良。
蘇良淡淡一笑。
「我剛才以官威壓人了嗎?」
「我若真以官威壓人,就憑你們剛才那番話,本官便可以『擾亂全宋變法』為由,將你們全都抓起來!」
「當下,全宋官員、百姓皆在為變法忙碌,你們卻無中生有,在街頭胡說八道,你們想要辯,本官就與你們辯一辯,你們誰先來辯?」
那名年輕書生看向蘇良。
「蘇御史,您與國舅爺籌辦百家學院時,聲稱乃是為國而立,為民而建。」
「然年末冬賜,逾禮而為,夫子學子待遇甚於國子監,這難道不是敗壞學風、鼓吹金錢至上論,為得民意而打壓天下讀書人,完全本末倒置的行為嗎?」
「區區一個雕工,比縣尉的待遇都要好,區區一個致仕的勾欄填詞人,竟比國子監丞的月錢高了三倍,還有傭人專門照顧?這難道不是僭越嗎?」
雕工,指的是畢昇;填詞人,指的是柳永。
「若日後的年輕人,全都去學奇技淫巧而忘卻孔孟之道,那我大宋與蠻夷何異,此等做法,實乃對全天下讀書人的輕視與侮辱!」
……
此名年輕人說完後,周圍的士子們都挺起了腰杆,揚起了腦袋。
他們覺得蘇良這次一定會吃癟,因為百家學院此舉侮辱了全天下的讀書人。
蘇良環顧四周。
與眾書生士子的眼神相對後,緩緩開了口。
「首先,你們代表不了全天下的讀書人。若全天下的讀書人都如此想,那我大宋的未來恐怕真的沒救了!」
「你們可以看看你們周邊的人,或瞧一瞧自己,有哪個為朝廷、為百姓做過貢獻?為全宋變法添一絲力?」
這時,一名書生反駁道:「待我等考取功名,入仕之後,自會為天下計,為官家分憂,為百姓伸張正義!」
蘇良不屑一笑。
「哼!不靠祖上官蔭,你們又有幾人能考上功名,有自信下次科舉必能高中進士的,站出來讓本官瞧一瞧!」
頓時,無人敢站出。
真正心在科舉的,根本不會在此處胡攪蠻纏。
蘇良又道:「諸位,你們太高估自己了,太自以為是了,讀了幾年書,在茶館閒談了幾次朝政,便將自己當作治世能臣了?」
「百家學院年終獎賞,獎勵的是對天下,對百姓有所貢獻的人。」
「剛才你所言的『區區一個雕工』,若沒有他,哪來的活字印刷,哪來的民間小報的蓬勃發展,他靠著這個技術,使得汴京城數千名百姓靠著小報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他的貢獻比不上你們嗎?百家學院不但會給予他豐厚的報酬,還會為他寫書立傳,令他青史留名!」
「剛才你所言的『區區一個勾欄填詞人』,他的詞已經傳遍天下,並且註定傳至後世,千年之後,或許沒有人記住下一屆的科舉頭名是誰?沒有人記得我蘇景明是誰,但一定還會有人繼續吟唱他寫的詞,還會有無數從事唱詞行業的藝人去拜祭他,因為他用自己的手藝,能養活一代代窮苦人!」
「你們所謂的奇技淫巧,不能幫你們讀書,但卻能讓農人、工人更加省力,使得一個百姓使用同樣的力氣獲得更多的回報,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在利人,利宋,利後世,難道不該厚賞?」
「你們在做什麼?你們高喊著要考取功名,要為君分憂,但你們是如何做得嗎?你們花著父母的錢,去吃喝玩樂,去瓦子找歌姬,去花船狎妓,你們只會利己而不會利人!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
「現在的你們,有什麼資格批評為百姓計的工匠藝人們?你們稱百家學院此舉是在打壓讀書人,我承認,但打壓的是你們這類對家國社稷沒有任何貢獻的讀書人,你們不配享受今日之待遇!」
「你們為百姓做了什麼?以後你們即使做官,又能做些什麼?當下的大宋,最不缺的就是讀書人,沒有你們,大宋依舊會很好,依舊會走向盛世,而你們還可能成為盛世里的蛀蟲!」
「我從來沒有侮辱過讀書人,讀書有大用,然你們這些人中,有九成都是讀過書的廢物,還是將你們這種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嘴臉放下去吧!」
「在此,我奉勸那些靠著讀書混日子或想著中舉後便能財色雙收,享盡榮華富貴的人,趁早換個行當吧,不然,早晚會鋃鐺入獄!」
「當下的大宋,任何行當的人,只要能做出利他人、利天下之事,便能受到天下人的尊敬,便能青史留名!」
……
蘇良說罷後,環顧四周,高聲道:「可還有人要辯?」
下方頓時鴉雀無聲。
年輕的書生士子們都傻眼了,他們根本無法反駁。
當下的他們。
完全是靠著父輩,靠著家中余財,以未來的士大夫自居,在汴京城高談闊論,滿足自我的虛榮。
其實,他們貪圖享樂,一事無成。
蘇良緩了緩,語氣緩和了一些。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浪費別人的時間,就是謀財害命,趁著年輕,多做些有價值的事情吧!」
說罷,蘇良大步離開,周邊士子,紛紛後撤。
曹佾挺著胸膛緊跟其後。
此刻的他,覺得自己棄官從商,乃是最正確的選擇,他也必將因此選擇,為大宋做出所有外戚都無法做到的貢獻,成為將門曹家的驕傲。
就在這時。
士子們紛紛朝著蘇良躬身拱手,行學子對夫子的禮儀。
今日,他們受益匪淺。
不但明白了讀書入仕的意義,也明白了應該如何去做一個有價值的人。
周圍諸多圍觀的百姓也都眼含熱淚,甚是激動。
他們驟然明白,讀書入仕並不是人生最好的出路。
做有利於他人,有利於天下的事情,在任何行當,都能受人尊敬,都能成為國士,都能青史留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