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擊的軍士掀起漫天的塵煙,咆哮如雷鳴震天動地,正如那大湖決堤的洪流般不可阻擋。
潰軍的顫抖和百姓的哀嚎竟然在同一時刻響起,恐慌的氣氛瀰漫了大半張棋盤。
書痴的臉上寫滿了驚愕,他沒想到李子冀竟然如此乾脆迅速地就做出了選擇,完完全全的拋棄了那無數百姓,眼睜睜看著那無數雙面孔淹沒在洪水之中。
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聖皇所展現出來的都的的確確是心懷天下,處處彰顯著天下共主的責任,而身為聖皇執劍人,李子冀的所作所為幾乎與聖皇完全一致。
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去想,他都不應該選擇放棄這無數人。
書痴看著李子冀,在短暫的驚愕嘆息過後,語氣里反而帶上了一絲輕鬆:「我可不可以認為李縣侯已經同意了與墨影和解?」
李子冀還想繼續追擊,直到大軍反撲敵國,書痴卻已經投子認輸,環繞二人周身像是萬縷銀絲的浩然氣悄然退去。
後院的環境重新出現在眼前。
大軍潰敗,書痴手裡已經無人可用,除了等死沒有任何翻盤的辦法,自然只能認輸。
李子冀臉上沒什麼表情:「為何這麼說?」
書痴道:「聖皇心繫天下百姓,李縣侯自然也是一樣的,但在面對非生即死的抉擇也能夠立刻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就像面對這整個天下。」
李子冀不置可否:「這是天下的事,與墨影有何關係?」
書痴微微一笑:「因為李縣侯既然能夠放棄無數百姓做出正確抉擇,那就足以證明你是一個足夠冷靜理智的人,而如你這般冷靜的人,自然能夠放下私人恩怨,選擇與墨影和解。」
李子冀似乎方才恍然:「原來這就是你要與我下這盤棋的目的。」
書痴根本不在乎這盤棋的輸贏,他只是為了將一切結果引導向這最後一步,李子冀若是選擇了無數百姓,便會輸棋,書痴自然可以用勝利者的身份要求他和解。
若是李子冀沒有選擇拯救百姓,而是如現在這般出城追擊,那麼書痴就可以用剛剛的說辭說服他,既然棋盤裡能夠冷靜理智的做出違背內心的正確決策,棋盤外為何就非要死撐著做不到呢?
可以說,無論哪一個結果,最終引導指向的都只有和解這一條路。
而且經歷了這一場棋局,毫無疑問要比這段時間書痴空口白話要更有說服力。
斜陽漸隱。
南林巷今晚並不冷清,這裡距離朱雀大街很近,來往百姓權貴自然常常經過,李子冀看著書痴,在片刻的沉默後忽然問道:「先生認為我在做出選擇的時候有沒有看透你這盤棋的目的。」
書痴聞言眉頭微皺,有些不太好回答這個問題。
李子冀也沒有等他回答,直截了當的說:「如果你剛剛所說的話是對的,那就只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下,那就是棋盤裡的世界和棋盤外的世界完全一樣,包括做出抉擇面對的境遇。」
書痴道:「難道不一樣?」
李子冀搖了搖頭:「當然不同,因為棋盤裡只有兩條路,我要麼選擇救百姓,然後苟延殘喘數十手,最終落敗,舉國消失,要麼出城追擊,犧牲百姓卻能夠贏得最終的勝利,這兩條路無比清晰,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但棋盤外不一樣,棋盤外固然無數現象都在指向這兩條路,可畢竟還沒有真的毫無選擇,就像世間無數水流雖盡數匯於東海北海,流淌的過程卻還存在著,墨影殺我,或我殺墨影,對這個世界固然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卻還不至於讓天下毀於一旦。」
「所以和解不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因為不和解還沒到一定會毀天滅地的程度。」
書痴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隨著斜陽隱沒而隱於黑暗,他的眉頭越皺越深,就連剛剛還挺拔的身體好像也變得佝僂了一些。
李子冀對於這一幕無動於衷,他的話還在繼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先生也許下意識忽略了。」
書痴看著他,已經沒有了開口詢問的氣力。
李子冀道:「那就是虛假,棋盤裡的情形無論再怎麼緊迫,即便天地倒懸於呼吸之間,也終究是虛假的世界,那無數百姓也只不過是幾縷浩然氣幻化出來的虛假存在,所以對於做出這樣的犧牲我的內心其實沒有任何波動。」
「但棋盤外不一樣,這是真實的世界,而真實世界裡存在著無數真實的生命,無論是陛下還是我,我們都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我們沒有資格去決定任何無辜的人是否該死。」
「所以話又說回來,除非棋盤外也只剩下了非生即死兩個選擇,否則我實在找不到必須要與墨影和解不可的理由。」
書痴的聲音微微發生了改變,語氣似乎充滿了蒼白:「可若你與墨影和解,那毫無疑問能夠讓生的道路更加寬闊。」
李子冀靜靜望著他,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后街上有一條石橋,並不算寬,我時常走,所以只要能走的過,只要路還沒斷,無論寬窄都無妨。」
書痴沒有再說話,他不能再繼續說李子冀未必走的過,因為還沒到非生即死的地步,李子冀也未必走不過。
他臉上出現了落寞和恍惚,站在院門處一言不發。
李子冀抬頭看著,此刻天色才總算是徹底暗下來,站在這裡能夠隱約看見朱雀大街上傳來的光亮,以及稀疏升起到半空的浮燈。
「看來我還沒有錯過今夜的花燈,先生想必是對此沒有興趣的。」
他視線在書痴身上划過,然後邁步與其擦肩而過,離開小院朝著朱雀大街緩步行走。
東方木沒有立即跟上,而是看著面前的書痴,他也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看著。
書痴在黑夜裡站了很長時間,他沒有再無賴的跟上李子冀,因為已經徹底沒有必要。
「師兄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東方木終於開口。
書痴沒有抬頭:「我要回儒山說服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