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玉自打有靈識以來,便是廟前的鎮門石獅子,說鎮門確實是個客套話,她一個低等靈怪也鎮不了什麼東西,純粹一個大件兒擺設,避免門前光禿禿得不大氣。
與她一道當擺設的還有另外一個,名叫如花,她們本家是石,名兒怪好聽的,石似玉,石如花,合在一起便是如花似玉,是這一帶出了名的姐妹獅。
不過不是名字好聽而有的名聲,而是因為太過沒臉沒皮,明明長得這般醜陋,卻非要取嬌嫩嫩的名字,太是嗝咽靈怪。
似玉也沒得法子,鎮門的玩意兒不大抵都是這麼個兇殘模樣嗎,更何況這名兒還是廟裡的老和尚給取的,哪能胡改,沒得亂了運道誰來負責?
如花修成靈識比她早很多,聽慣了閒言碎語,根本不在意這些,她只在意陰陽調和。
獅是只好獅,就是脾氣卻非常古怪,每個月裡總會有那麼二十幾天間歇性的暴躁,每每讓她猝不及防。
來來回回大抵就是埋怨似玉是只母的,怨自己命數不好,別的門前都是一公一母,偏生她們一對母的擺在這處沒個陰陽調和,平白堵心窩子。
是以她們除了用靈識對罵,也沒別的有效交流,逢個打雷下雨,信號接收還不好,每每吵到興頭上卻時斷時續,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憋氣到吐血。
日子久了,似玉也就將她那間歇性叫罵當作耳旁風吹過,裝聾作啞的本事也練到了極致。
寺廟裡的香火日漸旺盛,也引得周遭亂七八糟的雜物都有了靈識,可惜平日裡不怎麼愛講話,與它們搭個話頭也是愛答不理,性子很是高傲冷漠。
似玉只能日復一日地蹲在廟門前,成日風吹雨打太陽曬,頭上也長了草,日子過得很是沒滋沒味。
唯有打雷下雨才能消遣一二,逮著機會看一看這些平日裡高冷的花花草草,在風雨中搖曳哭嚎的可愛形容。
這日夜裡依舊風平浪靜,眼看著就沒有什麼樂子來排解消遣,她心頭有些失望,這都盼了多少日雷雨,卻連著一個月都放晴,沒得戲看,嘴裡都快淡出只鳥來。
一旁哼曲兒的如花忽而頓住,直發出一聲驚嘆,『哎呦我天,這是哪處來的小生!這麵皮生得可真是我的理想型!!!』
似玉的瞌睡被驚了個散,心想至於嗎?
這凡人還不就是一雙眼睛一張嘴,兩條胳膊兩條腿,再好看還能越過山下村口那個秀才?
她沒精打采地看向前頭,意識突然被電擊過一般戰慄,原來凡人可以生得這樣好看……
那拂面而來的風突然間就不顯得燥熱了,仿佛脫離了世俗,與這塵世間的所有格格不入,世間萬般皆配不起他的乾淨清雋。
似玉忽然聽不進所有嘈雜的聲音,眼中只有她,這隻公的眉眼生得太好,叫人一眼便能看進心裡頭去。
只是他眼中有太多似玉看不懂的東西,與那些來寺廟祈求的人有相似之處,卻又完全不同,不像是要來求光明的人……
一旁如花做戲一般嬌滴滴,『常人燒香都是白日來的,公子你怎麼大半夜裡來,現下寺廟都關門落鎖了,你一個人多危險呀,要不要奴家陪陪你?』
末了,她又自問自答,粗著聲兒,『小生這廂是被姑娘的美貌吸引而來,一見傾心,特特來問姑娘芳名?』
周遭靈怪聞言嘔聲此起彼伏,仿佛承受了什麼不該承受的折磨,形容很是煎熬難挨。
如花倒沒說錯,這夜黑風高的,這脆皮凡人獨自在深山老林里確實很危險,這處雖不如亂葬崗那處孤魂野鬼成群結隊,但多多少少會有幾隻飄來這處晃蕩,都是怨氣極重的厲鬼,若是碰上女鬼,采陽補陰必是沒跑的。
采陽補陰這文雅詞,似玉還是從如花那兒聽來的,如花是個極上進的擺設,心心念念盼著修成人形,尋個公獅吃上幾回,好采陽補陰增加修為,再吃更多公靈怪,無限循環便是大好。
似玉雖不知曉她為何熱衷於吃公靈怪,可到底佩服她這般進取的心思,像自個兒,看著像個無用的擺設,其實也確實是個無用的擺設,混混日子的鹹魚獅。
往日她並沒搗騰修為的念頭,現下看到這凡人倒是頗生了些心思,這人長得這般好看,若是能將他吃了,說不準自己也能有這樣的氣度皮相,也免得成日被寒磣配不上自個兒的名字。
那公子緩步走近,衣擺微微帶起夜風,長腿窄腰,身姿修長,步步走來的腳步仿佛落在似玉心上,一下下砰砰跳。
如花用力吞咽口水,『這凡人若是能讓我吃上一回,我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
似玉疑惑她怎得變了口味,『你起先不是還嫌凡人皮太脆了,想要肌肉一大塊一大塊的公靈怪?』
如花狠呸了一聲,『你是不是榆木腦袋一敲一個響,錘錘打打才能動腦殼?!
那等俗物怎麼比得上眼前這個極品,你懂不懂什麼叫男人,你看看這長腿窄腰,要是在床榻……咳咳咳……反正絕對會讓你食髓知味,我要是能在他現下這個大好年華里修成人形,必定要狠狠采陰補陽一番,屆時必定是□□的好滋味!』
似玉聽得是垂涎欲滴,就差留下哈喇子,「你這麼說,我倒也想嘗嘗這凡人的味道,一定很是可口~」
如花那眼神就沒離過前頭的人,越看越覺得可惜,她終年是個擺設,再是想吃這凡人也不過是痴獅說夢,『唉,可惜凡人命薄,就這麼短短的幾十年,一眨眼功夫便沒了,等我們修成了人形,他怕是連骨頭都化成了灰……』
似玉那一顆熱騰騰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不吊她胃口嗎,又沒甚實質行動可做,光看不能吃實在太糟心了。
似玉有些喪氣,那凡人已然站定在寺廟前,既不上前叩門也不喚人,只靜靜看著那廟門,又好像越過那扇門看向別處,眉眼深遠似謫仙,神情似是悲憫。
「人人都祈願你的庇佑,可你真的能看見嗎?還是裝聾作啞,一概視而不見……?」
似玉、如花皆是心中一震,這瞧著謫仙一般的公子竟這般狂妄肆意,說這大逆不道的話!
天際突然響起一道驚雷,雷聲突兀壓下,嚇得周圍的靈怪紛紛往黑暗縮卷。
這人卻半點不怕,仿佛什麼都不在意,他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結果,眼裡空洞無物,只余空寂。
這人長得太好,這樣的神情都能如畫一般,無端叫人心生憐惜,襯得周遭景色獨好。
似玉看得入神,根本沒發現他袖下微微泛起的鋒利光芒,忽而又一道巨雷凌空而下,那寒光一閃而過,皙白的脖頸被劃破了一個大口子,血噴涌而出撒到她身上。
天氣的驚雷一道又一道凌空降下,震得天地仿佛都動搖盪起來,搖搖晃晃如地龍而起極為駭人,又一道驚雷劃破天際,大雨毫無徵兆傾盆而下,伴著肆虐的風呼嘯而過。
眼前的一切都讓似玉根本反應不及,她甚至感覺到了他鮮血的溫度,那溫熱的血仿佛在灼燒她的石皮。
面前的人毫無徵兆地倒下,斗大雨水滴滴砸在他皙白的面容上,衣衫被血染盡,慢慢隨著雨水暈染開來,淡淡的血色蜿蜒曲折而來,如畫的眉眼被雨水染濕越顯深遠。
那眼神太空寂悲戚,明明落了雨,她卻仿佛看見了他眼角滑落的淚。
大雨下了一整夜,夜盡天明才慢慢停止。
寺廟裡的老和尚打開門見了這番情形,嚇得當即暈了過去,好在寺廟香火旺盛,早間便人來人往的,硬生生給救了回來,那早已氣絕離魂的人被卷了張蓆子,隨意丟去了亂葬崗。
後來,她們才在來往的凡人議論中知曉,這人便是橫郭公府嫡長子,橫衡,表字姑嵩,天資聰穎,行止有度,才學過人,年少便得百家知。
便是連似玉這孤陋寡聞的,也聽過他的名字,來這寺廟祈願的大家閨秀,大多都存了嫁於他的心思,那情樹上掛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名字。
可惜天不從人願,後頭被扯進了謀逆大罪,受了牽連世家沒落,到最後家破人亡,只留下他一個,可謂是人間慘劇。
似玉身上的血跡早被雨水洗淨,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他眼中的孤寂卻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那眼裡的東西與她來說太過沉重……
似玉想著嘆了一口氣,心中難免有些沮喪,好不容易有了食慾便被無情地扼殺在搖籃里,如今嚇得胃口全無,過後見到這些個兩條腿的凡人,恐怕會留下陰影哦……
如花哭得傷心欲絕,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看見一張合心意的皮囊,卻不想眨眼功夫便沒了,叫她如何不痛心!
周遭的靈怪還未從驚嚇中緩過來,它們本就是靠天生養的脆弱靈怪,那凡人死時天呈異象,一道道怒雷劈下,這地皮便禿了一塊又一塊,生生帶著了不少同類,場面何其可怕!
他們這一類擺設似的靈怪本就僵硬膽小,昨日那事已然排上靈怪十大恐怖榜的榜首,弄得他們神經過敏緊張,如今稍微有個風吹草動,便歇斯底里地一疊聲尖叫,場面很是淒楚。
雖然靈怪的時間很多,尤其是她們這種石頭怪,多得是那鐵杵磨成針的時間,可她們調養身子是很艱難的,受一點驚嚇就要對花很多精力來調養,非常嬌氣。
這人不過在他們面前待了半盞茶功夫,卻叫她們生生花了十幾年的時間來調養,實在太不人道。
可最壞的結果還不是這些,而是寺廟的香火弱了,這一事過後,每每來人就會提到橫郭公長子自絕在這處,這名聲大傳得自然也遠,寺廟前頭死了人哪能不惹忌諱?
天長日久,寺廟裡的香火便慢慢淡下來,靈怪喜食香火,現下少了吃食,日子過得更加艱苦難熬。
本以為這事過了便過了,卻不想後頭這個天煞孤星每每投胎轉世都來這一處尋死。
凡人過了奈何橋都要換一張皮,這人不僅音容相貌始終未改,連命數也是一成不變,每世遇上的命薄子皆慘絕人寰,是個萬年孤寡的命格,命中克人克己,便是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也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似玉擺在這處見過很多可憐人,不得不承認,這人不是有病,他是真的慘……
這麼幾番折騰下來,連似玉的運道也被帶落了下來,她本是這處靈怪中運道最好的,得天獨厚聚靈氣修靈識,平日裡也沒怎麼勤勉修煉,卻比旁的靈怪要身強力壯許多,風風雨雨打在身上跟撓痒痒一般輕巧,現下一到陰寒天就那處都不舒服,再也尋不了樂子。
供養著他們的寺廟也日漸衰落,到了後頭人走茶涼,只留下她們這些低等靈怪在這荒廟前蹲著,日子過得很是乏味無趣,廟也成了亂葬崗那群孤魂野鬼遊蕩的必經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