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時間太短,過個年再玩兩天就到頭了,所以學生們一般都不愛過元宵節,因為過完第二天就要開學報導。
路口的超市趁著過節搞促銷,倆大冰櫃擺在外面賣元宵,買三袋送一袋,白美仙再三叮囑要去大超市買,生怕尹千陽偷懶就近解決。
「吃什么元宵啊,包餃子吧。」最後一天了,尹千陽還差十套卷子沒寫,從早晨八點開始在書桌前磨蹭,結果仨鐘頭就寫了幾道選擇。
千刀跟個警報器似的,有人來就開始叫,尹千陽聽見動靜趕緊抻著腦袋往外瞧,瞧見聶維山拎著購物袋進了院門。
聶維山沒直接進屋,在院子裡和狗玩了會兒,等進屋的時候看見白美仙正要發作,他從袋子裡拿出幾袋元宵,說:「仙姨,你不用讓他去了,我剛才去超市順便多買了幾袋。」
白美仙有些不好意思,埋怨道:「他越來越懶了,我還支使不動他了。」
聶維山應和了兩句,又把白美仙哄開心了,他抱起狗去臥室,靠著門框看尹千陽寫作業。尹千陽寫一行字轉五分鐘筆,看著卷子問:「你買的元宵什麼餡兒啊?」
「黑芝麻、花生、紅豆沙,合您的口嗎?」聶維山掂掂狗屁股,「千刀長大不少啊,身上一層肉。」
尹千陽完全寫不下去了,把筆一扔身子一仰,雙腿翹在桌面上,說:「它吃的可好了,吃完在它那別墅里一躺,曬曬太陽睡睡覺,也不用學習,比我幸福多了。」
聶維山把千刀扔尹千陽懷裡:「你少不知足,作業晚上能寫完麼?」
「夠嗆,我還想夜戰呢。」尹千陽不著急不著慌的,不到收作業那一刻就不緊張,「明天報導可以早點兒去,在教室補作業效率高。」
聶維山實在忍不住了,上前輕輕拍了把對方的後腦勺,說:「那你慢慢寫,我晚上帶小宇看花燈去,你夜戰吧。」
尹千陽一聽來了勁:「那不行!我現在就寫!」他自己寫根本寫不完,於是拿著卷子跟聶維山去了隔壁。
家裡三叔在做飯,尹千陽看著醃好的魚問:「三叔,中午吃什麼大餐啊?」
「好歹過節呢,怎麼著也得弄幾道好菜吧。」三叔抬手朝他扔了個水煮蝦,「中午在這兒吃,哎小山,元宵吃炸的還是蒸的?」
尹千陽好奇地問:「元宵不是煮著吃嗎?」
「煮著多沒勁,光呲溜溜的。」聶維山進廚房擱下東西,「三叔,吃炸的吧,小宇去年不是說蒸的沒味兒麼。」
屋裡飄著淡淡的中藥味兒,聶老在屋裡躺著,時不時傳出來咳嗽聲,三嬸把家裡的煙徹底清理了,要給老爺子強制性戒菸。尹千陽偷偷進屋,蹲到床邊說:「爺爺,您沒事兒吧?」
聶老閉著眼說:「我睡個回籠覺,晌午飯好了叫我。」
「行,我叫您。」尹千陽給聶老搭了條毯子,這下徹底沒活幹了,抱著卷子摸進聶穎宇的臥室,發現聶維山已經鋪開紙了。
聶穎宇煩道:「把卷子留下,我給你們做成嗎?我真不想看見你倆。」
聶維山找了一堆觀音的圖片研究,然後在紙上練習,他頭也不抬地說:「給你陽陽哥講講題,就煩你這一次,明天就開學了,我們以後遇見你了繞道走。」
尹千陽在書桌旁坐下,仨人開始辦正事兒,他聽聶穎宇講題,聶維山安生畫自己的觀音。一張卷子講完,聶穎宇突然停了,尹千陽以為對方要喝口水,於是默默等著。
過了三五分鐘,聶穎宇盯著卷子小聲問:「你倆怎麼睡的?」
尹千陽筆尖打滑:「你說什麼?」
「我就是納悶兒,倆男的怎麼睡啊。」聶穎宇聲音小小的,他不敢看尹千陽,更不敢看聶維山,「那天在火車上光知道震驚加害怕了,沒顧上琢磨。」
尹千陽大窘,他可沒浪到跟別人討論這個,面紅耳赤地回頭看聶維山,心說你弟你負責。聶維山還在畫觀音,邊畫邊說:「給你找個片兒?」
聶穎宇也面紅耳赤了,立刻換張卷子說:「不了不了,我不好奇了。」
晚上市中心有花燈展,中心廣場是中間點,一直延伸到兩邊的長安南街和長安北街的盡頭。聶維山和尹千陽溜達著去看花燈,這會兒沒那麼冷了,穿著羽絨服走路還有點兒熱。
整個廣場上全是人,其中一多半都是情侶。角落處有個大爺擺攤兒賣燈,可以隨便題字,尹千陽光看不買,說:「我想起來你說去人民廣場擺攤兒刻章了,那回太搞笑了!」
聶維山抬手一指:「你不是還說在我旁邊賣糖稀麼,瞧著生意不錯。」
一塊錢買了坨糖稀,尹千陽拿著兩根筷子不停翻攪,廣場上燈不密集,大多是賣東西的,像個小夜市。他們倆挨個看,最後決定玩一把套圈。
聶維山拿著十個竹圈,問:「喜歡哪個啊?」
尹千陽說:「好像喜歡哪個你就能套上似的。」
聶維山胸有成竹地說:「你喜歡哪個我肯定給你套住。」
尹千陽扯著糖稀笑:「那套你脖子上,我就喜歡你。」
周圍都是人,這倆簡直沒羞沒臊。聶維山抬手呼啦尹千陽的後腦勺,所有甜言蜜語全包含在這一下子裡了,他都沒發覺自己的笑意始終沒下去。
捏著竹圈一扔,套住了第二行的撲克牌,仔細一看還是印著美女的那種。尹千陽差點兒把筷子撅折,罵道:「問了我半天結果給你自己套了副美女撲克牌!你丫就知道鬥地主!」
聶維山樂死了,故意問老闆:「哎,有五子棋嗎?」
十個圈,尹千陽瞎扔出去六個,聶維山又套了盒指甲刀和地球儀。最後還剩一個圈,尹千陽指著最後一行說:「套那個加油喇叭,我比賽的時候用。」
聶維山瞄準目標,腕子一晃把竹圈拋出去,竹圈落下後晃了晃,然後穩穩地套在了喇叭上。他們揣著這幾樣東西往長安北街走,街上掛滿了燈,亮如白晝。
人潮湧動,像擠地鐵,尹千陽的糖稀已經被翻攪成了乳白色,他拿起吃進去一些,咂咂味兒感覺還不錯。突然一幫小年輕從前面跑過來,看樣子是喝多了鬧著玩兒,行人都急忙躲開,還有慌亂中被踩了腳的吱哇亂叫,聶維山拉著尹千陽的胳膊靠邊,各自背後的人都在擠,兩個人越挨越近。
聶維山乾脆抱住了尹千陽,亂糟糟的,就他們倆還顧得上眉目傳情。
那幫小年輕過去,路人繼續看燈,他們也不得不分開了。剛一分開兩個人就傻了,糖稀拉著絲,各粘了一胸口。
「你他媽把糖稀舉胸前幹嗎,以為紅領巾啊!」
尹千陽扔也不是,吃也不是,說:「你抱我呢,我哪顧得上這個啊……」
花燈也不看了,回家各挨了一頓罵,然後守著臉盆搓了一晚上羽絨服,第二天開學報導哈欠連天,路上誰也沒搭理誰。
就這麼開學了,教室還是那個教室,建綱還是那個建綱,不過調整了座位,尹千陽從牆根兒挪到了中後方,能禍害的範圍進一步擴大了。
體校的訓練也在開學後正式恢復,秦展拖著行李箱殺了回來,給隊友們帶了十幾斤紹興特產。教練開會的時候他們就在底下偷吃,就尹千陽一個認真聽的。
「春季有測驗和聯賽,很重要,所以每年都要進行集訓。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一律不准請假。」
散會後尹千陽問秦展:「在哪兒集訓啊?我還沒自己離過家呢。」
秦展回答:「每年都不一樣,因為是幾省聯合的集訓,上面決定好了給通知。時間應該不會太長,你和家裡人商量商量,看看是側重於比賽還是側重於學習,決定好了告訴我,我把信息表報給教練。」
尹千陽沒跟家裡人商量,決定先瞞著,他覺得尹向東和白美仙肯定是側重於學習,因為他都考進前三十了。集訓的話出去浪沒人管,也不用寫作業,多美啊,但他得問問聶維山,畢竟人間真愛也抵不住異地三年。
聶維山周五晚上就去了店裡,聶老咳嗽一直不好,連著胸口都悶得慌,耳記已經關門好些天了,今天三叔三嬸帶聶老去醫院檢查,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兒。他來做活順便看店,為了不被打擾,連卷閘門都沒掀。
尹千陽知道聶維山在,也估計出來聶維山正忙,於是悄麼聲地坐在門口曬太陽,曬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拂開面前飄著的柳絮,腦袋一沉趴膝蓋上打起了盹兒。
聶維山在工作間忙得飯也沒顧上吃,滿心滿眼只有那塊兒和田籽料,聶烽始終沒給他回信,他就自己琢磨了幾晚上。
心思感情都得在料上、在刀上,他眼皮低垂,目光溫柔卻堅定,掃描一般把籽料的紋理硬度整理成信息收入腦中。一整排型號不同的刻刀鋪排在操作台上,他守著一盞燈凝神鵰琢著玉觀音。
四點來鍾出完胚,聶維山才停下喝了口水,手疼眼酸,他收起工具想歇一會兒。進了門廳掀開卷閘門,瞧見尹千陽正扎著頭打呼嚕,不知道已經在門口坐了多久。
街上沒什麼人,聶維山直接一手勾腿彎,一手托肩膀,把尹千陽打橫抱進了店裡。尹千陽晃晃腦袋睜開了眼,迷迷糊糊地說:「你忙完啦?」
「幸虧我沒忙完,我要是忙完估計你都讓人販子拍走了。」聶維山把尹千陽抱到了臥室床上。尹千陽雙手枕在後腦勺下,翹著二郎腿說:「人販子拍我幹嗎,賣了逗悶子啊?」
聶維山剛想說什麼就接到了電話,三叔讓他回家。
尹千陽骨碌起來:「是不是爺爺有事兒?」
「不清楚,回去再說。」聶維山收拾東西鎖了門,和尹千陽迅速回了一雲胡同。家裡聶老坐在沙發中間,三叔三嬸坐在兩邊,聶穎宇在最角里窩著。
他倆搬了小板凳坐在茶几旁,聶維山問:「爺爺,去醫院檢查的怎麼樣了?您別嚇我。」
「我都沒吭聲呢,怎麼就嚇你了。」聶老捧著茶缸,「問你三叔,他非要折騰我。」
聶老平時就愛咳嗽兩聲,老煙槍都這樣,入冬以來咳得頻繁些,現在春天了越來越嚴重。本來以為是呼吸道的事兒,因為春季颳風什麼的容易引起這些問題,三叔說:「我們先看的呼吸道,大夫讓再查查肺,然後又做了個檢查。」
尹千陽瞪著眼睛:「沒事兒吧?我害怕!」
聶老樂道:「你小子少咋呼,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三叔繼續道:「查出來肺上有片陰影,是個小腫瘤,不過是良性的,發現的也早,做手術切掉就沒什麼事兒了。」
「真的做手術就沒事兒了?那咱們趕緊做啊!」聶維山手心出了一層汗,剛才心跳都一百八十邁了。
聶老端起茶缸喝了口水,說:「現在是研究咱家店怎麼辦,我要是手術一時半會兒肯定管不了店了,那就得關門。店面是開發商的,關門的話賣賣裡面的東西和料就成,關鍵我捨不得。」
三嬸說:「爸,就算您做完手術恢復好了,我看也別再開店了,好好在家歇著吧,那麼大歲數就不應該再忙活了。」
聶穎宇附和:「同意。」
三叔問:「小山,你覺得呢?」
聶維山想不到什麼更好的辦法,聶老年紀大了,確實不適合再忙,而且聶老不願意關店的最大原因,是想著好歹掙點兒錢幫他爸還債。如果把店盤出去,手術費就夠了,不然還得讓三叔三嬸從家裡出。
他直截了當地說:「我也同意。」
尹千陽悄悄望著聶維山,他沒權利發表意見,只好默默聽著大家做決定。商量完,三叔三嬸去做飯,聶老回屋休息,說:「小山,給我把宣紙收拾收拾。」
聶維山和尹千陽跟了進去,桌上的宣紙擺放的很整齊,用不著動,聶老坐在床邊,說:「耳記我真不想關,但是你三叔三嬸都是為了我好,倆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能因為你爸不成器,反而去傷你三叔的心,讓他著急。」
聶維山在床尾坐下,說:「我知道,您和三叔做的夠多了,剩下的讓我爸自己扛著,以後我跟他一塊兒扛著,我才十七,活了還沒三分之一呢,且沒到山窮水盡。」
聶老挺高興的:「我明白你懂事兒,改天去把庫房的料理理,想留下的提前收拾出來。我知道你捨不得。」
尹千陽默默道:「我也捨不得。」
「那你也去,挑幾條喜歡的串子戴,給你媽和你姐多挑些好看的。」聶老微微彎著腰咳嗽,咳完感嘆道,「抽了一輩子煙,老了挨上一刀,值了,比憋憋屈屈活一百多歲有意思。」
當晚聶維山沒睡,熬了一通宵把觀音雕了出來。
不久後耳記掛上了「盤店」的牌子,卷閘門鎖著,從外面什麼也看不見,聶維山卻不動,執拗地站在門口,仿佛能透過門能看見裡面的前廳和後院。
尹千陽陪著他,說:「以後咱們開自己的店,找個好地段,這兒不行。」
聶維山笑笑:「耳記一開始在舊古玩城,後來古玩城拆了,變成了寫字樓,耳記又搬到了珠寶城旁邊,珠寶城旁邊租金太貴,最後搬到了這兒。」
尹千陽努力轉移話題:「以後你的店開在哪兒啊?」
聶維山調整呼吸,整個人都放輕鬆了,說:「街心公園對面吧,關了門還能逛逛公園。」
「我現在就想逛。」尹千陽抓著聶維山的胳膊往外走,他們搭地鐵去了街心公園。踩著石階上了假山,聶維山指著遠處說:「瞧見那邊的鐵柵欄沒有,從那進去是個古玩市場,各種神棍騙子和行家都在裡面,特有意思。」
尹千陽攥住聶維山的手指:「你別強顏歡笑。」
聶維山樂了:「我沒有,我確實捨不得,但也不是捨不得那個店,我就是覺得以後沒地方讓我折騰了。對了,你那天去店裡找我是有事兒嗎?」
尹千陽都把這茬忘了,說:「田徑隊要集訓,可能去外地,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聶維山先問道:「你想去麼,說實話。」
「想去。」尹千陽點了點頭。
「那就去。」聶維山攬住尹千陽的肩膀,「我爺爺說的對,憋憋屈屈活一百多歲真沒什麼意思,還是隨自己心吧。」
尹千陽問:「你想怎麼隨心?」
聶維山還被攥著手指,比劃不了,乾脆扭頭貼著對方的耳朵說:「我想以後在對面開個店啊,小廳小院就夠了,但操作台要大,鋪上厚氈布。」
「沒啦?」尹千陽還沒聽夠。
聶維山抽出一截手指,然後又頂進尹千陽的手裡,低聲繼續道:「客人少的話就早點兒關門,然後咱們倆待在工作間裡。」
尹千陽笑言:「你幹活,我玩兒五子棋!」
「玩兒什麼五子棋。」聶維山手指一勾,撓在了尹千陽的手心上,「我早就想了,把你放倒在操作台上疼一疼。」
尹千陽猛地鬆開手,腦子裡的畫面特別不健康,偏偏他被聶維山攬著肩膀動不了,罵道:「你他媽等著倒閉吧!我讓你疼兩疼!」
聶維山愁不過三秒,只要守著尹千陽總能笑口常開,他從兜里掏出穿好鏈子的觀音像,說:「不逗你了,我給你戴上。」
「給我?」尹千陽被擺弄著戴上了鏈子,還在不停追問,「怎麼給我戴了?」
聶維山回答道:「店都關了,東家都跑路了,以後也沒條件定做了,就是不知道白爺什麼時候去撲那個空。」
尹千陽攥著觀音:「我都要珠光寶氣了,一點兒都不像無/產階/級。」
聶維山笑罵:「別廢話,沖觀音娘娘許個願,看在我那麼認真雕他的份上,怎麼也得實現了吧。」
尹千陽雙手合十開始想,想了十來分鐘。
「保佑爺爺手術順利。」
「保佑家人身體健康。」
「保佑你早日開店。」
聶維山說:「都保佑了一圈,你自己呢?」
「我挺好啊,」尹千陽琢磨了琢磨,「保佑我五子棋每天都贏吧!」
聶維山無話可說,伸手按在了尹千陽的胸口上,觀音夾在他的掌心和對方胸口之間,「我也許一個。」
半天沒動靜,尹千陽覺得癢,說:「你許的什麼啊,完了沒有?」
聶維山笑得巨王八蛋:「立起來了。」
指腹在左胸上劃拉,尹千陽難怪覺得癢,他反應了好幾秒才明白聶維山在說什麼,整個氣得人差點兒從假山上跳下去。
真他媽流氓,明知道他血氣方剛,春心蕩漾,還這樣搞!這下可好,連觀音菩薩都知道了!
後來誰也沒再鬧,就安生坐著望向遠方。
又待了會兒,有糰子雲飄過來,天色瞬間暗了不少,他倆便起身回去。下石階時聽見了假山另一側的流水聲,於是步子都更輕快了些,仿佛心有靈犀。
且沒到山窮水盡呢。
尹千陽快走兩步牽住了聶維山的手。
一起行到水窮處,那就再一起坐看雲起時,身旁有人,前方也總會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