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當初我未懂得顧忌
年少率性害慘你
令人受傷滋味難保更可悲
這心地再善良
終生怎去向你說對不起
……
這種刺蝟
連誰曾待我好都可帶來傷勢
內疚內疚內疚沒作為
直到在某年某日
我能安息於葬禮
——陳奕迅《於心有愧》
To:沈風海
沈風海。閱讀
我曾經想為你寫很多封信。
在坎城的那段時光,竟是我一生最美的回憶。
我們每天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你安靜地坐在我身邊,我為你描述眼前的風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麼溫馨平和。
我想,對我來說,這樣的感覺,應該就叫死而無憾了。
儘管我總會在你的眼睛裡看出悲傷,我知道你在思念姐姐,我也思念她。
我知道,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地來找你的。
她果然來了。
From:易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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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藉著從爸媽那裡弄到的地址,也靠著我惡補了半年的法語,我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尋找了將近三天之後,終於找到了沈風海的住址。
沈風海他們住在坎城的海濱大道附近,相對來說還比較好找,只是我人生地不熟,單單打聽居民區就花了半天,最後卻在沙灘海灣見到了沈風海和易茹。
易茹戴著美麗的帽子,攙扶著沈風海坐在海灘上。
那一幕恬靜而優雅,溫馨而感人。
易茹穿著美麗的花裙子,海風吹拂著她的裙角,她正坐在沈風海的身邊,為他講述著眼前的景色。
「這裡非常寬闊整潔,我們正坐在沙灘上,對面就是海灣,碧藍碧藍的,漂亮極了。在你的左方,是一些酒店,酒店的建築設計都很漂亮,有上個世紀的古建築群,還有高樓。道路上呢,有綠化帶,開著五顏六色的花,聽說這些花全年都是開放著的,這裡的氣溫很適合花草生長。那裡還種著棕櫚樹。」易茹的聲音柔柔的、輕輕的,像是害怕驚擾了沈風海一般,她停了停,又說,「在我們的右後方呢,是……」
易茹朝右後方轉過頭來。
而我,就站在他們的右後方。
易茹見到我,臉色一驚,「姐」字的口形都已經做了出來,差一點就叫出了聲。
我卻立馬把手指抵在自己的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急忙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叫出口。
易茹硬生生地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右後方……是什麼呢?易茹?」沈風海微笑著問易茹。
易茹依然扭著頭,看著我,回答沈風海:「右後方啊,有一個美女,她穿著淺藍色的牛仔褲、白白的襯衫,一臉風塵僕僕的樣子,頭髮長長的,發梢有點卷,長得很漂亮。身材,還有衣著風格都很像我姐姐。」
聽著易茹的形容,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風海聽完這樣的描述,也把臉朝右後方扭了過來。
時隔半年,我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沈風海的面容。他瘦了,臉色也越發顯得蒼白,眼睛黑黑的,好看極了,只是依然沒有以前的明亮光澤,因為看不見,他的眼神總有些呆呆的。
他正衝著我的方向,努力地眯著眼睛,試圖想要看到些什麼。
很可惜,最終他還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頭又轉了回去,無奈地對易茹笑了笑:「哪怕只是長得有些像她,我也很想去看一看,不過真遺憾,現在我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我假裝不經意一般,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易茹旁邊。
易茹握了握我的手,又瞞著沈風海用手指在沙灘上寫了幾個字:「姐,我好想你。」
我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也很想念她,然後我們就默契地不再交談。
易茹假裝開玩笑一般回應著沈風海剛剛的話:「是啊,這麼漂亮的美女,你看不到,確實是可惜嘍。」
沈風海聽了,卻十分不在意地笑了,然後說:「像又能怎麼樣呢……自易薇之後,再無美女。」
易茹看了看我,我的心不由得一緊。
還記得從前,我向他發出約會邀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在電話里與我調笑的:「自易薇之後,再無美女。」
而此時他又對這句話做了進一步的解釋:「自從那年第一次看到你姐姐,我就覺得,遇見她之後,恐怕我再也看不上別人了……無論在哪裡,似乎只要她一出現,別人就顯得那麼暗淡,不過如此。」
「唉,你這麼說,可真是打擊我啊。」易茹誇張地嘆了口氣,「我長得和我姐姐一模一樣,還大老遠地跑到這裡來陪著你,你的心裡卻只有姐姐。」
沈風海摸了摸她的頭:「小丫頭,別鬧。」
易茹就真的像個小丫頭一樣,一臉乖巧的模樣:「沈風海,你猜,我姐姐現在在做什麼呢?」
我知道,易茹是為了我,才故意這麼問的,於是豎起耳朵來認真地聽著。
「她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也許是在某個不錯的公司工作吧,以她的能力,應該很快就可以升職、加薪……不過以她的性格,真怕她不會乖乖地待在S市……也許她會到處找我們也說不定……只是我媽現在不讓我們聯繫她……真擔心她啊!」
說著說著,沈風海蹙起了眉頭。
易茹安慰他:「別擔心,姐姐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她還在等我們病好了之後一起回國去見她呢,所以你也要努力恢復啊。」
沈風海笑著點頭:「我知道,她在等我。」
再也沒有人說話,我們都無聲地坐在海灘上。
來到坎城這幾天,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安下心來,欣賞沿海的美景。
只是看到沈風海,又不禁覺得遺憾——這樣好的景色,他卻看不到。
我終究沒有告訴沈風海我的到來,因為我在醞釀那個驚喜——復明後的驚喜。
我會一直待在法國,陪伴在他身邊,每時每刻照顧著他,跟隨著他,直到他能夠看到我。
我為他來到了坎城,我一直都在他左右。
這就是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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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跟隨著沈風海和易茹回到了醫院。
再後來,我就一直偽裝成護士,在病房裡照料著沈風海,也曾攙扶他一同散步到林蔭小路的盡頭,也曾給他洗衣餵飯,也曾為他扣上病號服的紐扣……
我為他學會了削蘋果。
我為他學會了把自己假裝成一個啞巴。
我為他學會了配藥換藥。
易茹很容易疲累,已經不能再長時間地陪在沈風海身邊,她常常每隔三四個小時就需要躺下來睡覺休息。
而沈風海總是孤獨的。
他以為我是沈阿姨花錢雇來的護理師,他還以為我是個啞巴。
他曾經問過我:「你是不是聲帶或者嗓子有什麼問題,不能說話,怎麼從來都沒聽你說過話呢?」
我當然還是耐下性子來,沉默地陪伴著他。
一切都是為了等他復明之後,給他一個驚喜。
我不說話,他就當我默認了,還一臉惋惜的表情,哀嘆道:「真是遺憾。」
啞巴的身份是好的,因為啞巴不會把別人的秘密說出去,對他來說,也許是最好的傾聽者。
所以他在無聊的時候,總是會很溫柔地和我講話。
他會很期待地對我說:「不知道我的眼睛什麼時候才能復明呢?我真的很想回國。」
他也會說:「你不知道,其實我有一個女朋友,她一定在等著我,我要趕緊康復才成。」
他也會說:「你見過女孩子打架嗎?我女朋友打架很厲害,她學過跆拳道,每次擺出那個應戰的姿勢,都是一臉酷酷的表情。」
他還會說:「我女朋友還會編程,她上大學的時候隨便寫個程序開發,都能賣到上萬元。對大學生來說,真的很不容易了,你說她是不是很厲害?」
可是後來他又說:「唉,其實,她一直都沒真的開口答應說要做我的女朋友,她也從來沒說過她喜歡我。」
每當看到他這般落寞的表情,我都要十分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開口解釋、安慰他的衝動。
沈阿姨原本不願意讓我這樣照顧他,但時間長了,她也許是於心不忍,慢慢地就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我的出現。
再後來,沈阿姨把我叫走,說是想和我談談心。
她說:「事情也過了這麼久了,我是小海的媽媽,自然能看得出,他心裡是喜歡你的。但是你自己數一數,哪次他受傷或者出事,不是因為你?之前是因為賽車,他把責任都扛了下來。雖說你一直阻止他去賽車,但說到底,他之所以答應石井歌,還是為了你。因為這件事,他連上大學都耽誤了,還想隱瞞我……如果不是我後來查到了,恐怕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件事。」
這件事也是我心裡的一根刺,對於沈阿姨的指責,我自然無話可說。
沈阿姨又說到了沈風海的眼睛:「他是為了誰變瞎的,不用我再多說了吧,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我內疚地點點頭。
「易薇,阿姨也是看著你們從小長大,我知道你的性格,也知道我們家小海的性格。我一直覺得,你們並不適合在一起,但我也沒辦法阻止,現在他的心裡只有你,哪怕易茹這麼痴心不改地陪著他,他心心念念的,也只有你。現在你也費了這麼大的力氣跑來了法國,這些日子,你對他的好,我也都看在眼裡,所以也不打算再反對你們。」沈阿姨深深嘆了一口氣,「但是,易薇,我希望你能乖一些,溫柔一些,可以嗎?不要再出什麼事了,我只希望你們好好的。」
我用力地點頭:「阿姨,您放心,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易薇了,從前的易薇就是一隻刺蝟,但經過這些年,我身上的刺早就已經被沈風海一根一根地拔掉了。請相信我,就像您說的,我會為他變乖……到了現在,我只期望他的眼睛能夠儘早康復。」
沈阿姨拍拍我的手,表示最終的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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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風海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他的聽力比從前厲害得多了。
就像是那句話說的:上帝為你關上了一扇窗,就會為你打開一扇門。
沈風海開始能夠從腳步聲分辨每個人的身份,也可以十分清晰地找到聲音的來源,他把從醫院走到後面樹林的這一段路摸索了很多很多次之後,終於能夠獨自一個人慢慢地踱步外出了。
後來沈阿姨怕沈風海太過自閉,就養了一隻小金毛尋回犬。
聽說很多金毛都可以訓練成導盲犬,但這隻金毛太小了,它還只會圍繞在沈風海身邊賣萌。
沈風海時常會抱著它,坐在醫院樹林的長椅上。
而我總是在不遠處望著他,陽光透過林間的葉片照在他的病號服上,斑駁一片,有暖暖的微風拂過來,他沉默的剪影就這樣沉浸在柔和的金色中。
金毛會乖乖地趴在他身邊睡覺。
那個時候,我已經完全沉浸在扮演啞巴的角色中,與他交談,也都是通過在他手心寫字的方式來進行的。
他知道我在不遠處,他能聽出我的腳步聲。
「過來啊。」他朝我的方向微笑,招呼著我,「你在吧?」
我在。
我一直都在。
我便走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來。
他笑了:「我都聽出你的聲音了,你好像總是跟著我?」他開玩笑地問,「是怕我走丟了嗎?」
我拿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寫:「是的。」
他搖搖頭,一副「你竟然小看我」的表情,說:「放心吧,我不會走遠的,也就是在這附近走一走,這裡我走得很熟悉了,而且我現在聽力很好,能分辨得出醫院病房的方向。」
我不禁也笑了,在他掌心寫:「順風耳。」
「哈哈。」沈風海笑得很開心,只是笑著笑著就慢慢停了下來,神色添上了一抹憂傷,似乎很遺憾,「只可惜,我這順風耳再怎麼厲害,都聽不到她……」
我心裡一沉,沒有回應。
沈風海就自顧自地喃喃說著:「我也想聽懂她的腳步聲,分辨出她的方向,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可惜,她離我太遠了,順風耳也沒辦法。」
我看著他落寞的表情,特別想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
但我抑制住了這樣的衝動,深深低下了頭。
我不能暴露,我要等到他復明的那一刻,給他這個巨大的驚喜。
沈風海,我就在這裡啊……
你已經可以分辨出我的聲音了……
我就在你身邊啊。
沈風海摸了摸懷裡睡著的小金毛:「也好,我現在這麼落魄狼狽,她看不到,也是好的。」
我在他手心寫:「沈風海,她一定很想念你。」
沈風海點點頭:「也許吧,誰知道呢,她一向沒心沒肺的。」
我失笑,原來我在沈風海的心裡竟然是個情商這麼低的人嗎?
「我還一直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沈風海忽然問,「你也寫漢字,是中國人吧?你的手很小,是個女孩吧?」
我沉吟了一會兒,在他手上寫下:「Vivi。」
「微微?」沈風海的表情有一剎那的驚訝,隨後又笑了,「Vivi……微微,真巧,我女朋友的名字里,也有這樣的發音,是漢字的『薇』字。」
我寫:「微微這樣的名字,很多人叫,爛大街。」
沈風海搖搖頭:「可是我的易薇,只有一個。」
我笑了,沒出聲,也沒再寫字。
就這樣與他安靜地坐在長椅上,乖巧的金毛窩在我和他之間,這樣的時光靜謐而美好。
溫柔的秘密在心裡發酵,甜蜜的種子長出了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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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在法國待了很久的時日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沈風海的生日。
伴隨著他的生日到來的,是醫生的一個好消息:「沈風海的眼睛就快康復了,可以直接回家休養,等待覆明的時刻了。」
這個消息無疑是給他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我們所有人都很開心。
沈阿姨提議,帶著沈風海去大溪地島拍生日紀念照,那裡風景好,最適合合影照相了。
我陪著易茹、沈風海,還有沈阿姨,一起坐上了去往大溪地島的輪船。
大溪地島,被人稱為海上仙島。
它在太平洋之上,位於夏威夷之南,據說從高高的空中俯瞰這座島嶼,它的形狀就像是《安徒生童話》中的美人魚一樣美麗。
我們正在太平洋上航行,駛往這座美麗的島嶼。
海面寬廣無垠,海風腥腥的、鹹鹹的,不停吹過,涼爽宜人。
沈阿姨陪著沈風海在船艙里用餐,我和易茹則坐在甲板上,對著大海,聊著天。
易茹笑著說:「生命無常,醫生說我的病隨時有可能復發,然後就會離開這個世界。但是姐姐你知道嗎,我細細地想了想,發現自己也沒什麼遺憾了,所以我並不害怕死亡。」
我不願意聊這麼悲傷的話題:「易茹,別說這些了,你一定會好好的。」
易茹聽到我這麼說,笑話我:「好啦,姐,我們不自欺欺人了,淋巴癌治癒的可能性並不高,我反正也是活一天算一天唄!現在我又有姐姐陪,又有沈風海在身邊,也很滿足了!姐,我喜歡他,從來沒有隱瞞過你,所以也希望你能誠實地對待自己的心,不管我在或者不在,我都希望,你們能幸福地在一起,真的。」
我自然明白易茹的心意。
輪船是在晚上開進大溪地的。
當時輪船上正熱鬧喧囂,還有人在拉小提琴,氣氛很是愉悅。
易茹和沈阿姨一起在船上散步購物。
我和沈風海坐在一旁聽著優雅的小提琴音樂。
沈風海難得地抱怨:「怎麼不等我眼睛徹底好了之後再來大溪地呢?這兒這麼美,我又看不到。」
我看著難得露出孩子氣一面的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在他掌心寫:「以後還會來的。」
沈風海無奈地嘆氣:「而且這兒這麼美,如果易薇也一起來,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心裡不禁又被觸動,他總是這樣,把我當成了啞巴,索性心裡有點什么小秘密就全都對著我講了出來,尤其是關於易薇的秘密。
可我就是易薇啊……
對於他時不時就會想起我,遇上點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會忍不住說要是易薇在就好了,這樣的事情,我真的沒有免疫力,感動點太低,總會被他不經意地戳中。
悠揚的小提琴聲還在響著。
我笑著扯過他的手,寫:「以後你再帶她來。」
沈風海點點頭:「那是一定的。」
我開心地笑了,可是這樣愉悅的氣氛很快被打碎了。
忽然前方傳來一聲巨響。
沒有人能夠預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像是遭遇了冰山的鐵達尼號。
緊接著,輪船劇烈地晃動了起來!
小提琴手嚇得扔掉了小提琴!
送餐人員手中的餐盤也脫手而飛!
每一個前一秒鐘還洋溢著溫暖笑容的乘客,都臉色突變,慌亂地逃離……
船上的廣播開始提醒大家:「各位乘客請注意,前方出現了緊急情況,需要開啟救生船,請各位立刻有秩序地領取救生衣,再前往救生船……」
但是很顯然,輪船這樣的震動讓很多人都幾乎寸步難行,更別說去領取救生衣了。
開始有專業的船員救助乘客,為每個乘客送來救生衣。
船身還在劇烈地搖晃著,吊燈沉沉地砸了下來,惹起驚呼聲一片……
「這是怎麼回事?」沈風海站立不穩,不安地摸索著。
我趕緊走上前攙扶住了他。
「出事故了嗎?」他問我。
我心裡著急,沒有回答他,目光一直在人群里尋找易茹和沈阿姨的身影……
人群這麼亂,不知道她們被擠到哪裡去了!
見我沒做出回應,沈風海明白了,直接問我:「找到我媽了嗎?還有易茹!幫我找找她們!」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沈風海愣在那裡:「你會說話?」
在這種情況下,我實在沒時間解釋,人們衝來衝去,我們和易茹她們分散了,現在我只能努力地扶著沈風海走在洶湧而慌亂的人潮中,以便儘快拿到救生衣。
每當有人把我和沈風海衝撞開來,我就第一時間跑上前,緊緊地擁住沈風海。
也許是這樣熟悉的擁抱觸動了沈風海的記憶,當我第一次抱緊他的時候,他忽然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易薇,是不是你?我抱過易薇,為什麼你給我的感覺這麼像她?」
我沒有說話,現在情況太緊急,我不能說。
一旦出現了什麼危險情況,如果他知道是我,一定會有所顧忌的,所以我依然沉默著,帶他前往領取救生衣的地方。
我們一路踉踉蹌蹌地奔走,終於領取到了救生衣……
然而,救生衣只剩最後一件!
太糟糕了!
我默不作聲地給沈風海套上了救生衣,然後拉著他,繼續朝安全的地方走。走到一半,沈風海突然停了下來,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摸索著。
「你沒有救生衣。」他說的是肯定句。
然後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救生衣脫了下來,往我的身上套。
「我不需要!你給我穿著它!」情急之下,我大聲阻止,並試圖把救生衣脫下來。
沈風海卻制止了我,然後捧著我的臉笑了。他沒有驚訝,那一瞬間,他的瞳孔里似乎不再有迷茫,在海水的映襯下,流動著異樣的光彩:「易薇,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明明身處險境,他卻開心地笑著,像個天真的孩子。
「穿上它,你穿上救生衣,我才能放心。」沈風海的表情很嚴肅,語氣中帶著命令的味道。
「我不要!」我努力地試圖脫下來。
「不許脫!」沈風海的臉色徹底變了,他死死地按住我的手,「聽話。」
我心裡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拒絕,就沒再多耽擱,趕緊扶著沈風海來到了欄杆處。
我們所在的這艘輪船,正在沉向海底……
事態緊急。
我望著救生船的方向,皺起了眉。
救生船的數量遠遠不夠!而且我身邊的人吵吵嚷嚷一片混亂。
我牽著沈風海,沈風海的行動非常不便,他緊緊抱著我,像是害怕他一鬆手我就會沉入海底一樣。
等到身邊的嘈雜漸漸變小,人聲漸漸退去的時候,他說:「易薇,我們也去救生船吧。」
我嘆了口氣:「救生船已經滿了,到處都是人,已經很難再擠上去了……很多人都還在輪船上,無處可逃……而且我不會游泳,救生船都在對面……」
沈風海沒有作聲,他安靜地站在夜空下,像是在靜待死亡一般。
大概過了一分多鐘,沈風海突然俯下身吻了我,然後攬住了我的腰,向著海中縱身一跳。
冰冷的海水一下子刺痛了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而沈風海正仔細地傾聽著海面的一切動靜——自從失明之後,他的聽力極佳。
很快,他就確定了方向,一隻手死死地拽著我,另一隻手則奮力地划動著……
我不會游泳,海水一次次打濕了我的眼睛,讓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我透過若隱若現的光,分辨出沈風海正帶我游向救生船。
「沈風海,你要去救生船?可是那條救生船已經滿員了——」
沈風海卻全然不聽,只顧拼命地在海中划動著臂膀。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體力在流失……
好幾次,我以為沈風海都拽不住我了,我即將沉下去了,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撈了起來……
他終於把我帶到了救生船附近,又靠耳朵分辨,把我推到了救生船旁邊。
「易薇,我好像能看到你了……」他的身體仍然泡在海水中,筋疲力盡,聲音嘶啞,卻笑得很開心,「我復明了,我看得到你了,易薇!」
我拉住他的胳膊:「沈風海,來,我們一起上救生船!來!」
「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易薇,我上不去了。」沈風海的身體開始下沉,沉下去一點,他又會費力地浮上來。
我內心一痛,忽然明白了什麼。我一隻手扒住救生船的邊緣,另一隻手死死地抓住沈風海:「你想幹什麼?渾蛋!你到底想幹什麼,不要鬆手!沈風海,我不許你鬆開我!」
沈風海卻虛弱無力,似乎連意識也恍惚起來:「聽話,易薇,快上船……」
我哭喊著:「別放棄!沈風海,快,我們一起爬上去!」
「易薇,你的生命,就是我復明之後,最好的驚喜。」
最後一刻,他臉色蒼白地浮在海面上說了這句話,笑中帶著淚。
緊接著,救生船上的人把我拉了上去。
我看到沈風海的臉在慢慢地下沉……
我蒙了!
他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他說,他的眼睛復明了,他能看到我了……
他說,我的生命,就是最好的驚喜?
不!
我掙扎著,咆哮著,瘋狂地呼喊著他的名字:「沈風海!你回來!」
沒有人回應我。
最後,那張我最愛的臉,就這樣,與海水融為了一體,我再也找不到了……
我乞求有人能夠救救他,我甚至想跳下去救他,然而船上的乘客死死地攔住了我。
然後救生船開遠了,駛離了他墜海的區域……
那天,那一夜的海面上,我的哭聲被淹沒在人群的呼救聲中,沈風海再也沒有了回應,茫茫大海,那麼多獲救的人,我卻找不到一個他。
他都還沒來得及聽我說喜歡他。
難道我不遠萬里來到法國,只是為了與他經歷這一場生離死別嗎?
如果真是如此,上帝未免太過殘忍!
那一晚,我的世界徹底崩塌了,我幾乎流盡了這一生能流的淚,喊盡了這一生能喊的話,卻喚不回沈風海。
最終我哭著暈厥在救生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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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之後,我得救了。
我狼狽地被搜救警察救上了大溪地島,然後他們為我披上了毯子。我在獲救名單上找到了沈阿姨和易茹的名字。
然後我呆呆地望著海面。
大海是那麼平靜,平靜得完全看不出昨夜它仿若食人魔一般的可怕模樣。
遇難者的數字在漸漸增多。
最終確定為34個。
就在昨夜,有34個人,被這片海域吞噬。
我的沈風海,就這樣把我的生命留在了這個孤單的世界,他卻成了那34名遇難者之一。
大溪地海岸上充斥著人們的痛哭聲。
我的眼淚卻全部流到了心底,也不知沈風海是否能夠感覺得到……
沈阿姨和易茹找到了我,而後她們在看到遇難者名單上有沈風海的名字後,跪在了海邊,毫無形象地號啕大哭起來。
沈阿姨哭喊著,自責著:「都怪我都怪我!我不應該帶他來大溪地的……我的兒子……」
這聲音刺痛了我,我不管不顧地沖向大海,大聲喚著他的名字:「沈風海!你回來!」然後被絆倒,一跟頭摔在了海水裡,我半個身子跪在水中,失心瘋一樣地大哭,「都怪我,沈風海,為什麼不讓我去死!為什麼要把救生衣給我!為什麼要救我!我寧可陪你一起死……」
我猛地站起身來,朝大海深處跑去。
不,沈風海一個人沉入海底,太孤單了,我要去陪他!
然而我的手腕一緊,被拽了回來。
竟然是易茹!
易茹病體孱弱,卻狠狠地把我從海水裡拉回了沙灘,她哭著質問我:「你為什麼要那麼說?沈風海是怎麼死的?他死的時候,你和他在一起,對不對?他捨棄了自己,卻救了你,是不是?」
她幾乎在咆哮。
我被質問得臉色煞白,神情呆滯,只是喃喃地答了一個字:「是。」
「啪——」
易茹伸手就甩了我一記耳光。
我震驚地看著易茹。
易茹從來沒有這樣氣憤過,她從來都不曾跟我吵架,更不可能出手扇我耳光。
她還病著,根本沒有什麼力氣,可是這一巴掌,卻打得我整個人都恍惚了,可見她有多麼生氣。
「易茹……」
「你剛才想幹什麼?往大海里跑,你是想尋死嗎?你有什麼資格死!」易茹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說道,「易薇,我告訴你,這裡所有人都可以不顧一切地跳到大海里去死,去殉情,去陪葬,唯獨你,沒有資格!」
我呆愣在原地。
易茹大聲地哭了起來。
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悲傷,她的肩膀在顫動,眼淚像是傾瀉的山洪一樣,她聲嘶力竭地朝我喊著:「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活下來,你憑什麼去死?你有資格死嗎?姐,你告訴我啊!你還不明白嗎?就算是苟且偷生,你也必須活下去,這是你的責任!」
我被易茹罵醒了。
現在我所擁有的這條命,本不應該是我的。
這條命,是沈風海的。
我沒資格死。
如果我死了,怎麼對得起沈風海?
哪怕生如傀儡,苟且偷生,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我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