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鬼兵藏身在羅敷山腳下的一個地洞中。此處剛好在殷無念布下的毒瘴禁制邊緣,頭頂又有厚土遮擋,不虞天空中太陽真火的灼燒。
一個正在打坐,另一個探頭探腦向外看。待見著殷無念走出洞府站立在石台上,趕緊將腦袋縮回去,低聲道:「陰五丁,你這會兒打什麼坐?他走出來了!當心他跑了——咱們怎麼跟大護法交差?」
打坐的陰五丁是個骷髏相,剛在白骨之外修成一層薄薄的血皮,眼眶中只有兩團躍動的幽綠色鬼火。聞言將薄薄的眼皮一掀:「我說明三丙啊,你知道他是誰吧?」
明三丙也是個骷髏相,乃是個凝聚不散怨氣剛得靈智的鬼修,一副骨架比尋常的要高大些,可惜骨頭坑坑窪窪,只剛把腦袋和脊樑淬鍊好,頭顱一轉脖頸就咔咔作響:「他不就是幽冥大法師殷無念麼?」
「那他跑不跑關你我什麼事?」陰五丁重新合上眼皮,「你剛來寂幽海幾年,修出靈智不容易,可別找死。」
明三丙愣了愣:「欸?他不是被大護法制住了麼?有什麼好怕?」
陰五丁嘆了口氣,便有一陣陰風在洞內微微打了個旋兒:「看在咱們兄弟一場的份兒上,老兄給你說說——可只說這一次——你來寂幽海的時候這位幽冥大法師已經不在醴都城了,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厲害。他跟你我不一樣,可不是鬼修,而是個人修。」
明三丙的骨節咔咔作響:「啥?」
「這倒沒什麼稀奇的,咱們寂幽海里的人族散修不少,可像他一樣以人修的身份做成幽冥大法師的古往今來只一個,你說說他有多厲害?在從前,整個寂幽海、加上這寂幽海周邊的山林,全歸他統管。他在這兒經營了幾百年,到處都是他從前的洞府和法陣,要不為什麼他道行被廢,咱們那位大護法卻捉了六十年都沒捉到他?」
陰五丁又把眼睛睜開:「還不單是什麼洞府、陣法的事兒——現今的寂幽海鬼修里,還有許多是他從前的部屬。酆都城裡出了什麼事兒,可能他比大護法還更先知道。你瞧,剛才屍孫佼說把他制住了,可他現在就走出來了——你覺得之前在洞裡到底是誰把誰制住了?」
明三丙眼眶裡的鬼火跳了跳,又探出腦袋向石台上看,卻見殷無念朝這邊一瞥,又返回洞中去了。他駭了一跳,趕緊縮回腦袋。可想了又想只覺得不甘心,低聲道:「六十年沒捉住,這回不就捉住了麼?咱們兩個真把他看住了就是大功一件,也許往後就不用再做鬼兵,而能得個自己的洞府呢……」
陰五丁看他:「要是法王從前的部屬聽了你這話,或許你沒等立功,就要被人給打成骨頭渣了。」
明三丙道:「這兒就咱們兩個,怕誰聽?」
陰五丁不說話,只冷冷地盯著他看。
明三丙奇道:「你看我做什麼?本來就是嘛……欸?難道你……」
愣了一愣,他不敢說話了,趕緊將骨節縮了縮,挪到一邊去。
片刻之後,一團黑雲自半山腰的洞府中飛出,在洞外的林地上示威似地盤旋一周。於是林間崖下便有三三兩兩的鬼兵冒了頭,慌慌張張地伏地膜拜。
這黑雲是鬼將所化,只在雲中露個腦袋出來,像只雲龜一樣將殷無念托起。見了下面這情景,更加捨不得立即飛走,嘆氣抱怨:「唉,你瞧,老子這就叫雄威猶在。法王,要我說,咱們也不要躲躲藏藏了,乾脆殺回酆都城去——老子朝天一吼,從前的部屬哪個敢不聽話?到時候你對付那個鬼帝,我對付那些鬼兵——」
殷無念將那截血色指骨在指尖轉了轉。
鬼將立即把頭一縮,趕緊貼著林尖兒往東北方遁去:「有話好好說,幹什麼總拿煉老子神魂嚇唬人?」
殷無念點了點他的腦袋:「送我去往生崖,然後你就走吧。」
鬼將愣了愣,慌忙道:「欸?我往哪兒走?好吧……大不了老子以後不自稱老子了,法王你可別動怒……」
殷無念長出一口氣:「你知道咱們為什麼能躲了六十年麼?」
鬼將忙道:「知道知道,是法王你神通廣大、運籌帷幄!」
「神通再廣大,修為一失,能做的也有限。」殷無念輕嘆一聲,「這六十年來我全憑從前做幽冥大法師時的布置同整個鬼族周旋。但我功力百不存一,神魂上的禁制至今沒有煉化,從前的法寶用不得,布置的許多人也用不得了。今天屍孫佼能找著我,一來是他運氣好,二來也是我的確再沒有別的藏身處,才在這兒逗留得久了。」
「陰符離,我煉了你三百四十六年,你對我也算忠心耿耿,我如今窮途末路,就不留你了。你去投奔屍孫佼吧。」殷無念在他額頂拍了拍,「那個蠢貨只想有朝一日能壓我一頭,你又是我的得力幹將,他見了你該高興得很,絕不會為難。你不是總想再統帥個十萬鬼兵麼?正如你的願了。」
陰符離說話帶上哭腔,飛得倒越來越快:「法王這是什麼話?老子從前不過是個剛飛升靈界就被殺了的散修,是法王用我的骸骨聚集怨氣,才叫老子又成了鬼修。這三百多年雖然你總是煉老子的神魂吧……可也把老子煉到了合體境,現在豈能就自己走了?不對,法王你這是在試我的忠心!」
殷無念笑起來:「你跟著我有一樣好,倒是變聰明了。可你也知道這些年來我既不能修鬼族的陰冥之力,也不能修天地靈氣,已然形同廢人了。難不成你還有什麼好辦法能叫我破個局、不叫屍孫佼把我捉了去?」
陰符離轉了轉眼珠兒:「法王你從前布置的陣法、洞府、法寶……真的全沒了?」
「沒了。」
「那……像剛才那些鬼兵,叫著法王嚇得看都不敢看一眼,難道也用不得了麼?」
「他們怕我,不過是因為過去我執掌鬼族刑罰,而從前凡是新來寂幽海的鬼修,都得先由我煉魂好看看他們的是否足以修寂幽海的法門。像你和屍孫佼一樣的鬼修之所以能凝聚身軀神識都是憑藉死後的一股執念,這時神魂被我一煉,對我的敬畏就烙在執念里很難抹去了。」殷無念嘆了口氣,「從前鬼帝也是因為這個事情忌憚我吧。可過去這麼多年,就算屍孫佼這種由我煉出來的鬼將都敢在我面前坐著說話了——再過些年,也就沒什麼人怕我了。」
隔了好一會兒,陰符離說:「這麼說……你如今法寶洞府沒了,別人都要不怕你了,你自己也沒法練功修行了……豈不是真走投無路了?」
殷無念把手抄進袖子裡,笑嘻嘻地說:「是呀。」
「哎呀!原來是這樣!?」陰符離忽然大叫起來,黑雲便立即匯聚成他的身軀。再一翻身,把殷無念從半空中甩了下來,「法王你如今窮途末路,我得好好想個辦法兒救你!」
所幸此時他飛得並不高,殷無念只落下兩三丈,便腳踏綠葉,在一株黃龍木上站穩了。
陰符離在半空中陰風繚繞,再將身軀一挺,一下子漲到八丈高,居高臨下地朝殷無念一探手:「要不然,法王你把我的本命禁制也交給我?我也好趕緊回醴都城去找屍孫佼,運氣好再見見帝尊給你說說好話,也許他就赦了你的罪呢?」
殷無念嘆了口氣:「不好不好。咱們畢竟主僕一場,你走了,這東西留在我身邊總是個念想。你倒也不用擔心我再用這東西煉你神魂。你找到屍孫佼,他帶你見了鬼帝——以帝尊的道行,為你重煉一枚本命禁制還不是輕而易舉?」
陰符離喜形於色:「對對對,是這個道理。」
又神不守舍地往遠處看了看:「這個,法王,其實老子是很不想在這時候跑回醴都城去的。可如今你形勢這個危急,這個,這個……」
殷無念擺擺手:「去吧。」
「法王保重,等老子帶人來救你!」話音未落,陰符離就化成一陣黑風卷出好遠,「你可要在往生崖等我,哪兒也別去啊!」
待他去得遠了,殷無念才一縱身從樹梢跳下,在林間溪水中逆行而上。一口氣走出兩三里地才停腳,先祭起張符籙烘乾鞋襪,又撿了塊乾淨的青石坐下歇著。
寂幽海雖大,但追追藏藏六十年,他的確已無處可逃了。被一群蠢貨給逼到這份兒上,殷無念自己也覺得有點兒難為情。而此時沒了陰符離化雲供自己驅使,他只走了這兩三里地就覺得渾身氣血翻湧,體魄更是連靈界的尋常凡人都不如了。
要他還有從前的修為……堂堂寂幽海幽冥大法師,是鬼族乃至靈界數得著的頂尖人物,何至於如此狼狽。
一切都因為體內的這道禁制。他從前為求可以飛升仙界的正宗功法,入了鬼族效力,可六十年前一道禁制將他修了數百年的陰冥之力統統驅散了。
修士求飛升,乃是逆天之舉。而鬼族專修至陰之力,更是逆天中的逆天。引源自生靈死後所產生的陰冥氣入體誠然進展極快,卻要以損害肉身為代價。他從前已至合體後期,只要入了大乘,便可舍了這軀殼由人化鬼仙而證魔神之道,如今卻也因此,這肉身沒法兒像須彌山、玉虛城那些正道人士一樣再修靈力了。
他這些年試了無數種法子,始終無解。而到了今日這窮途末路的時候……
殷無念低嘆口氣,決定用上最後一個辦法。他手裡有一本名為「天魔解體大法」的邪功,本是凡界修法,在靈界全無用處。但他受其啟發,結合其中真意自創了一門功法。
這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道路,耗費極為巨大,他推衍許久總算釐清了一些細枝末節,雖有風險但也不得不為之了,眼下,他必須得先想法找個安身之所、擺脫這些年的追捕,才能進行第一步。
——只要屍孫佼和陰符離這兩個蠢貨都能乖乖按照自己給他們指出來的「明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