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幽海禁制用了五百四十一年方被建成,與靈界所有的禁制功用都不同。
尋常禁制,無外乎是防止外敵闖入,同時聚攏洞天福地的靈力使之愈發濃郁、方便修行。
但寂幽海禁制則反其道而行之,是要將其中絕大部分的靈力都迫到外面去的,只留下勉強可供草木生長、凡人繁衍的那麼可憐一點。
這是因為此處從前是靈族的一處遺址。初代鬼王占據此處之後,一支靈族立即找上門糾纏不休,認為鬼修玷污了他們的聖地。那位鬼王對此舉大為光火——在很早以前靈界只有五行靈族與巫族這兩個族群。兩萬年以來這兩族不斷遷徙擴張、經歷數輪興衰,在靈界各地都留下了許多遺蹟。
要有這東西的地方就是他們「自古以來的領土」,豈非整個靈界都是他們的了?真他娘的豈有此理。
鬼王因此搞了這東西出來。建成之後,修為較弱的靈族直接被阻隔在外,修為較高的可以強行闖入,但只要一不留神沒有運轉靈力對抗這股斥力,就會立即被排擠出去。之後那一支靈族在第一次巫靈大戰中滅亡,也就再沒什麼人知道此地了,寂幽海因而成為鬼族的海中樂土。
殷無念被屍孫佼的化身帶出禁制之後,立即感受到深海中的驚人靈力。
這對尋常修士而言算是洞天福地了,可對如今的他來說則與寂幽海中過分濃郁的陰冥之力一樣叫他吃不消。他只得默不作聲地隨屍孫佼的分身在黑暗深沉的海底一路向上,一邊看身旁游過的那些被靈力滋養得巨大恐怖的深海凶獸,一邊聽他喋喋不休:「……我的意思是說,咱們看見白骨派出的那人和須彌山的人接頭之後,就出手把他給殺了。那娼婦詭計多端,她派的人肯定有神魂禁制在她手裡,要是不殺而活捉回去,到了殿前帝尊問話,那探子非要嘴硬惹了帝尊發火,說不定咱們都不好過。」
屍孫佼的分身像一道幻影,纏在身邊游來游去,顯得他更加愁眉苦臉。殷無念想了想:「她派了誰去通風報信?」
「好像是白伯當。」
「我知道他。」殷無念點了點頭,「一個返虛後期的鬼將,我從前見過幾次。這傢伙很機靈,也常去海外擄人、常和那些正道交手,境界不算高,但是手段很多。等他和須彌山的人碰上,咱們就立即殺了他,叫白骨夫人在駕前死無對證。不過你這分身不過是個返虛中期,有把握麼?」
屍孫佼嘻嘻一笑,知道殷無念上當了——殷無念覺得他和自己是來追查白骨夫人裡通外敵的證據的。卻沒料到自己和白伯當才是一夥兒的——乃是來找他殷無念與須彌山勾結的證據的。
要真將白伯當殺了,便是一個與須彌山有牽連的幽冥大法師、發現自己行蹤泄露之後當即「殺人滅口」,真是妙極了。
殷無念之後知道他自己挖坑給自己跳,會是什麼表情?
要做成此事,屍孫佼當然也下了血本。他便將手一托,憑空現出一枚青蒙蒙、似小劍的長釘:「我帶了索魂釘來的。」
殷無念看了看:「我記得這東西是你的本命法寶,寂幽海的獨一份。你做事考慮得周全了。」
又問:「不過,須彌山那邊呢?」
屍孫佼也賠笑:「之前叫法王罵了兩頓,我哪敢不長記性?我生怕白骨那娼婦派出的人和須彌山的人接不上頭,索性提前叫人去須彌山附近埋伏了,一瞧見那個叫李少微的就引他來,正叫他遇著白伯當。在凌霄崖上白骨做不成事,是因為他在搗亂。如今叫鬼帝知道這李少微又遇著了白骨夫人的使者,可就是證據確鑿啦!」
殷無念抬手在他鬼影子的頭上摸了摸:「算你有長進。」
屍孫佼笑起來:「都是法王你教的。」
又在心裡大罵:「教我怎麼給你挖墳!蠢材!你才是蠢材!」
兩人衝出海面,陽光兜頭灑下。放眼望去浩瀚洋無邊無際,冷冽海風撲面而來,吹拂得殷無念的袍袖獵獵作響。
上一次離開寂幽海還是七十年前。七十年對於修行人而言不算長,在洞府之中打坐入定,呼吸之間百年時光彈指而過也只是尋常。
但這六十年來殷無念形同凡人,得日日飲食、肉身更不支持他長久入定。雖因體內仍有靈力殘餘而容顏未老,可在對於時間的感受這方面,真與尋常的凡人無異了。
他此時重見真正的太陽、嗅到微腥的海風,一時間覺得恍若隔世,仿佛自己剛飛升來靈界的時候——身上只有劫後殘存的一兩件寶物、舉目四望儘是無盡荒野。就是在那時候,他才第一次遇著玉鼎真人的。
此時屍孫佼抬手往遠處一指:「法王,我看見白伯當了。」
極遠處,一個白衣鬼修貼著海面往西方疾行,沿途掀起兩排高高的白浪。殷無念便道:「跟上他。」
到晚間的時候,兩人追著白伯當上了陸地。也是在這時候,殷無念覺得屍孫佼有些不對勁。
這一路上他的話太多了,打離開寂幽海禁制時起就在喋喋不休,先表達對這次行動能否成功的擔心,又開始追憶兩人從前相處的時光,再談到鬼帝為何允許他們二人出海,仿佛又回到從前伏低做小的日子了。
殷無念意識到屍孫佼是在以此方式來掩飾他心裡的什麼東西。這蠢材必然又開始不安分地打起他的小算盤了。
不過他眼下也沒什麼精力再去揣測屍孫佼的心思——前些天對屍孫佼說了這些話,其實就是為了叫他帶自己離開寂幽海。
他是為了見那個最近飛升來靈界的清虛觀弟子李少微。而屍孫佼如他所料,的確選了此人做接頭人。
白伯當登陸之後再走了三百里便停下,在一處荒原當中選了一塊巨石、以飛劍挖空,將自己藏了進去。
二人有樣學樣,亦藏身一叢亂石之中。這一路上雖是屍孫佼的化身帶他飛遁,但殷無念如今的血肉之軀仍覺得極為疲憊,就取了兩條干肉來吃。屍孫佼在他身旁繞來繞去,既焦躁又興奮,再次聒噪起來:「快了快了,我派的人快把那個李少微給引來了。只要兩人一碰頭,此事就成了一半。等咱們再出手把白伯當給殺了,此事就成了另一半。」
此時天已晚,他這化身虛影散發蒙蒙的青光,看起來更像個孤魂野鬼。一雙眼睛盯著殷無念左看右看,像是下一刻就要大笑起來。
但殷無念只進食、不說話,屍孫佼就覺得很掃興。不過知道這位幽冥大法師已落入自己的圈套,此時倒不是很氣了。稍待片刻,又低聲驚叫起來:「哎呀,壞事!」
殷無念將干肉放下:「怎麼?」
「我派去的人被李少微殺了!」屍孫佼裝模作樣地向西方張望,「那李少微好像要走了!?這可怎麼辦?」
殷無念皺起眉:「你派的什麼人,這麼不頂用?」
哈,他沒起疑。屍孫佼愁眉苦臉:「我叫那蠢材不要和李少微爭鬥,只引他往這邊走的。現在才記起來,聽說那個李少微一飛升此界就被須彌山的太白金星接引了,又傳仙決又贈法寶,十分得寵,看來是我小瞧他了——法王你別動怒,我這就去再把他給引過來。」
殷無念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李少微離這邊還有多遠?」
「只有兩三里的路程吧。」
「那就不用那麼麻煩了。」殷無念站起身,「你現在鬼頭鬼腦,當心他把他這化身也殺了,那我還怎麼回寂幽海?我既然是人身,就由我引李少微去見白伯當吧。」
屍孫佼發了一會兒愣。他此前還在想該怎麼誆殷無念去和李少微接頭、好叫白伯當瞧個正著,豈料他自己送上門。看來這位幽冥大法師也並非時刻都算無遺策,也會做蠢事的。
不過另一個念頭從心裡跳出來——白骨夫人在帝尊面前說殷無念與李少微在凡界同出一門……難不成自己今天在做的事,其實是他安排的好的?
這傢伙是真心想和李少微會面……好叫他這位後輩幫他一走了之!?他之前說什麼幫自己除去白骨夫人,也都是為了打消自己的疑心,全等著今天這一步麼!?
想到此處,縱使眼下以分身出遊也覺得身上似乎滲出冷汗——他娘的,要不是自己急中生智想到此節、真叫這傢伙逃了,回去在帝尊面前怎麼交代?!
屍孫佼正要開口說個不字,卻見殷無念笑了笑:「怎麼,你怕我跟他跑了麼?」
激將法。可這法子成功了。屍孫佼心中生出一個念頭——殷無念既然自詡智謀無雙,要自己今時今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叫他徹徹底底輸個灰頭土臉,豈不更暢快解氣?李少微不是什麼難辦的問題……自己與白伯當都是返虛境,豈會對付不了一個剛剛飛升靈界的雜魚。頂大不了當面喝破殷無念的身份,那位須彌山的玄門正宗,總不至於摻和鬼族的事……
他想到此處,也微微一笑:「法王是幽冥大法師,有什麼道理跟須彌山的人走——我就在此處為法王押陣了。」
殷無念點了點頭,一伸手:「你的索魂釘借我。」
他要我這寶貝做什麼?但屍孫佼不想在此時節外生枝,仍將法寶奉上:「也好也好,法王用來防身。快去吧,小心他走遠!」
殷無念將索魂釘收入袖中,自亂石叢中一躍而出。他前腳一走,屍孫佼後腳祭起一道斂氣符,將自己一身鬼氣全隱藏了,化作一道清風緊隨而去。